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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令人窒息的真实 | 谷雨推荐

冯翔 谷雨计划 2017-01-21


▲ 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导演焦波。


编者按

多年来一直倾心乡土题材的摄影家焦波带着他的“85后”团队,在山东杓峪村里呆了整整373天。他们拍摄了将近1000个小时的素材,剪辑出一部不到两个小时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白岩松曾评价道,面对大中国,焦波们的镜头对准了一个小小的村庄。中国很大,如果都用大词汇和大场景去记录她,中国不会真实。但走到每一个细部,真实的记录,这一切的“小”拼接在一起,就会构成中国更真实的面貌。



焦波和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


作者:冯翔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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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是中国,乡村里的也是中国。乡村里恐怕不看“舌尖”,167户人家的村子,只有一个人看《新闻联播》。


焦波的纪录片团队在杓峪村住了一年多,他们看到的乡村还顾不上舌头,也就是刚照顾好了胃。


焦波的老家在山东淄博博山县一个名叫天津湾的村子。家里劳动力多,分的地也相对多些。最关键的是爹有一手好木匠活儿,在劳动力挣工分的年代可以外出打工,每天挣人民币一元九角整,而不必留在村里挣每天一角五分钱的工分。一元九角必须交给村里一元,自己剩九角。这九角钱就支撑了焦波幸福的童年。


幸福首先表现在食物上。焦家烙的玉米面煎饼是卷着吃的,邻居家的煎饼则是捧着吃的,因为掺了太多的地瓜,根本不成饼形。娘经常瞒着爹用粮食接济邻居,她去世时上千人参加了送葬。


1972年的一天,焦波突然接到通知:你爹受伤了,快去看看吧!他火速赶到爹打工的煤矿工棚里,看见爹用纱布缠着的手指还在渗血。指头被削掉了一截。


爹掏出五角钱,叫他去煤矿食堂买一份黄瓜片炒肉,吃午饭。


“爹,你吃啥?”


“我有吃的。”


焦波抢过爹身后的破搪瓷缸子一看,里面是两个黑黑的馒头,一份五分钱的清水煮白菜。他的眼泪立即滚下来,哭得不能抑制。


两年以后,刚学会摄影的焦波给爹娘拍了第一张照片。30年间,他又陆续拍了他们12000张。名为《俺爹俺娘》的摄影专题以亲情打动了无数人。



▲ 选自焦波摄影作品《俺爹俺娘》


两年前,他又带着自己的团队,在一个山东乡村待了整整373天,拍了一部描写农村生活的纪录电影,取名《乡村里的中国》。这部片子也得了许多奖。


“昨夜看完这部纪录片的粗编版本,三个多小时,宗亲、政权、乡野、人性……这种令人窒息的真实,让人想起《山乡巨变》的图景或是熊培云《村庄里的中国》。期待这部纪录电影。”《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在微博上力推。他也是这部片子的顾问。


需要赌徒的勇气


片子是焦波从广电总局接的“命题作文”。要求是:不要拍成一般意义上的宣传片,也不能拍成消极灰暗的东西。


拍摄地点选在了杓峪村,它属于淄博的沂源县,离焦波的家乡大概100公里,不大不小,不穷不富。焦波认为,最普通的村庄才最典型。这里的方言、风俗、生活习惯,他也更熟悉,拍摄会省点儿事。


他的团队包括5个年轻人,平均年龄21岁。焦波这个总导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他们到村里到处拜访农民,熟悉环境。交流往往从这样一句话发轫:“噢,你就是那个‘俺爹俺娘’啊!”


年轻人适应起来很快。虽然他们或是城市人,或是早已离开农村,对乡村生活并不熟悉。


制片主任,90后刘晓晨生长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淄博市,算是本地人。他从小吃惯了白面馒头,在这里却要天天吃玉米面煎饼。不久他就明白了:煎饼放个十天半个月也不变质;馒头不行。在这个乡村,冰箱尚未普及,其他现代化电器使用的频率也不高。《新闻联播》,167户人家的杓峪村,只有一个人看。


这个人叫杜深忠,村里唯一一个颇具文艺气质的农民。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鲁迅文学院的培训班,写过小说,但终究没能改变命运。他的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反差,成了摄制团队的重点拍摄内容。


“都说农民对土地有感情,实际上我对这个土地就没有一点感情。咱就是没有办法,无奈……花十分代价以后得不到三分收入,我觉得熬这个时间都熬得很心疼。”这是杜深忠的名言。



▲ 杜深忠借着透过门框射进来的光影在地上练习书法。


在村里,他是一个被边缘化的对象,生活方式与邻居们格格不入。焦波说杜深忠“身上体现了农民少有的对精神领域的追求”,这种追求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邻居们嘲笑他的贫穷与不务正业。天天弄本书在手里头看,没事就在砖头地上练毛笔字,还非要花几百块买个琵琶弹。这不把农活全耽误了么?


边缘化的第一个表现,仍然是吃。杜家两口子吃饭极其简单,他和妻子张兆珍两个人基本不吃肉,往往是一两个素菜就对付一天。当地特产的香椿芽,炒上两个鸡蛋。还有当年焦波的爹吃的那种炒白菜。不同之处是会加上一点油。来了贵客,杀一只鸡炖上,至少要加一半的土豆。


“他们两口子也干不过我一个人。”摄制组的女房东,五十岁的张光爱一个人就能吃一只鸡加四个馒头,家里顿顿不断荤。她指的是当地最常见的劳动:给苹果套上防护袋。她自己一天能套四千个。给自己家的苹果套完袋,还能出去打工,套一天袋挣一百五。


373天里,摄制组把苹果吃了个够。从日本引进的红富士,到沂源县改名叫“沂源红”。这个村子海拔高,光照好,土质特别适合种苹果。“沂源红”个头大、肉厚、口感脆甜。家家种苹果,总会留下些卖剩下的自己吃。


“只要风调雨顺,温饱没有问题。”焦波感叹,这或许是中国大多数乡村的现状。杓峪村人多地少,平均每人半亩地不到,每个家庭一年大约能收三万斤苹果。片子拍摄的那一年,苹果过剩,价格随之走低,一斤只能卖到两元多。减去成本,“也就是个温饱吧”。


张光爱家也种樱桃。樱桃的收购价为苹果的五倍,但大多数人不敢效仿。这种树需要种四五年才能结果,而四五年后的行情没人说得准。砍掉茁壮的苹果树,把生活的希望押在四五年后的一次收获上,需要赌徒的勇气。


赚了一肚子酒


张光爱家的烦恼也不少。


村里有人反对村支书张自恩,要查他的账,好向上面控告。她丈夫干过村会计,“反对者”想让他帮忙。他不去。一天早上,两口子下地发现:苹果树被人打了除草剂,死了几十棵。


张光爱叉着腰,站在地头大骂害死了她家果树的人。为此,她和一个男邻居发生口角,腰上被打了一棒子。这桩出现在片中的纠纷,派出所来了好几次也没能解决。


“当时没有目击者,农村又不像城里有监控摄像头,没证据。”27岁的导演剧玺博说,“而且,即使有人看见,也很难站出来作证。农村家家都沾亲带故的……”


村支书张自恩上门做两家的工作,最后村里出一部分、派出所出一部分,给张光爱拿了几千块医药费。张光爱不满意,“又不是你们打的我”,却无可奈何。她控告的人已经不在村里,出去打工了。


“干一年支部书记,也就是赚了一肚子酒。”48岁的张自恩长相很典型:一个红脸膛的沂蒙汉子,手指粗糙,肚子明显隆起。农村的矛盾错综复杂,他做村民工作的场合,经常是在酒桌上。从经济纠纷到两口子打架,把人拉到一起,几盅散白酒下去就容易摆平了。连劝带开导,有时还得加上几句吓唬。他的尴尬和强势,都被摄制组摄入了镜头。


张自恩不知道自己的健康状况怎么样,他从来没有去检查过肝。但对自己的身高体重倒很清楚:不穿鞋一米六九,体重一百四十五斤。“我现在感觉还行,等不舒服再说(检查)吧。”



▲ 杓峪村支部书记张自恩(左)工作的场合,经常是在酒桌上。从经济纠纷到两口子打架,把人拉在一起,几盅白酒下去就摆平了。他没查过自己的肝:“等不舒服再说。” 


这种“等不舒服再说”的生活态度看似粗糙,但在杓峪村非常普遍。《舌尖上的中国》中那种整洁温馨脍不厌细的乡村,似乎在另一个星球。全村只有张光爱等几家集资引了自来水,大多数人家每天挑泉水煮饭,一旦下雨,水就变得极其浑浊。人们也喝惯了,不怎么闹肚子。


杓峪村人嗜食羊肉。把羊肉剁得像米粒一样碎,放上点香菜一炒,叫做“米炒羊肉”,特别适合下酒。隆重的仪式也上羊肉,但不是这种做法,而是把羊肉、羊杂切碎,扔进一口大锅里炖上,放上点花椒和盐,直到汤变成乳白色,出锅。这叫“大锅全羊”,当地人庆祝儿子考大学的指定主菜。一只羊价值两千块左右,张自恩每年一万块左右的工资刚够买5只。身为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他的主要生活来源也得依靠苹果树。


其实自古以来山东人就嗜好猪肉。今天的杓峪村办婚礼,四喜丸子、煮猪肚、炒猪大肠和红烧猪肉块都必不可少。村里却没什么人养猪。


中国猪肉价格已经连续几年下降。尤其从摄制组去杓峪村拍摄的2012年起,全国生猪养殖量过剩,进口猪肉冲击,外加中央“八项禁令”导致猪肉消费量大幅下降。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仅在2014年1月,猪肉价格环比下降即达4.3%。杓峪村的猪出栏,一斤才8块钱。


于是,167户人家的杓峪村,猪不超过5头。张光爱的经验是:一头猪,喂粮食的话小半年出栏,要赔两百块钱。如果喂饲料,赔得就更多了。她家养了两头猪,是因为自己家做豆腐,可以喂剩下的豆腐渣。养羊就不同了,可以放上山吃草。羊肉价格又坚挺,一斤十八九元。杓峪村养了好几百只。


一如既往地慢


但她还是怀念自己家养的猪肉。“割(买)的肉,都是养殖场出来的,不香。一吃就知道。”


这同样是焦波的感受。他至今记得小时候,邻居家里死了一头猪,煮猪肉的香气。他在人家的房屋外面都闻得到,怕坏肚子不敢吃,馋得口水直流。这种感觉,多少年以来再也没有了。“你说,是我们的嗅觉退化了,还是现在的食材没那么香了呢?”


在北京十几年的焦波仍然有一颗山东人的胃,爱吃馒头、煎饼和粗粝耐嚼的食物。但他对食物的忌讳却明显多了。从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图片库艺术总监的职位上退休前,焦波坐了几年办公室,该吃吃该喝喝,营养急剧过剩,他患上了糖尿病。在为《乡村里的中国》站台时,常累得体力不支,脸色发白。


作为一部中国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不能指望票房。北京一家影院给它提供了友情放映的机会,每周六下午三场。这三场引来了全国媒体的报道,但杓峪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多少。


焦波拉来一笔钱给村里修了水泥路,另外一家企业给村里捐资建立了一个阅览室。仅此而已。杓峪村本身交通不很方便,又没多少可开发的土地,引不来什么投资商。这个村子甚至连一家饭店都没有。摄制组下馆子,要开车去十几里外的邻村。


在可预见的将来,这里的变化将一如既往地慢。今年苹果普遍产量低,杜深忠家只能收大概四千斤。但正因为如此,价格会高一些。损失不算大。


村子怎么才能发展起来?张自恩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咱村苹果这价一直上不去。我想搞有机的。不上化肥,光上农家肥,苹果个儿小点,但特别甜,好吃。要是能集中搞出十几亩地做个示范,种出有机的苹果,认证以后价格能提高一倍。”


即使他能说服村民,积攒起一个如此规模的果园,这计划也不是那么简单。“从果树管理、施肥、育种,到水源,都需要上边来人指导。现在没这个条件。另外,咱村的路也得修一修……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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