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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香港乱葬岗,垒起一座神像山

看客 看客inSight 2019-10-14

神拜得多,就有神庇佑吗?



许多香港市民不知道,在远离市中心的港岛西南角,有一座万神庙,专门接收被遗弃的神像。


上万座形态各异的神像,从地面密密麻麻地堆到了半山坡,给人以泰山压顶般的注视。


这是神明的栖息地,也是神明的收容所。


83岁的黄伯在此驻守了二十年,信仰早已被揉进了生命里。


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我来到神像山,希望记录下快要被海浪磨蚀的港岛往事。


二十年,不过弹指一瞬


早晨七点半,我和伯约在瀑布湾公园见面。


或许是一周前附近刚发生了海边抛尸案的缘故,我不禁在岸边打了个冷颤。


上山处还留有警方探测凶案现场时留下的警戒线。


伯总是来得很早,他喜欢在开工前望一下海。清晨的阳光使他背后的神像看上去格外柔和。


过了早晨,满山的神仙便会重拾平日的肃穆,让远道而来的游客不自觉放慢脚步。



若抬头望去,能看到神像们不论大小高低,都排排坐好。


其中大半是关公、观音和妈祖娘娘,间或夹杂着泰国的四面佛和西方的十字架。


伯没细数过神像的数量,只知道差不多上万座。



伯侍奉神像极有耐心。


当晨曦刚刚拂过这片海域,他便挑水上山,为脏污的神像擦拭身体。


每座神像都要一一检查,有碎片裂缝的还需挑拣出来,能修就修,修不成的就“葬”在海里。


黄伯的工作台是一块平整的岩石,前阵子挂台风,不少神像被吹断了手脚。


紧接着是大扫除。一夜过后,放置神像的沟壑里总会堆满榕树叶。有的地方扫帚够不着,伯就扶着神像,伸长胳膊去够。


最后的步骤是上香。


偌大的山头,每隔十步,就有一座香炉,伯每天要换上两遍:一大把香举过头顶,向海鞠躬三回,再向神鞠躬三次。


在能力范围内,黄伯会选质量最好的油灯和香烛。


这些神像大多来自于搬迁的家庭或倒闭的店铺。


香港人讲究要“请神走”,废弃的神像不能直接丢,要趁夜里把它们运到海边的“榕树头”,寓意送往新的归宿。


虽然山上的神像已经多到数不清,市民还是源源不断地过来送神,伯也乐于接收,然后兢兢业业地照顾。


只不过,伯已经83岁了,年轻人都不好走的山路,老人家又怎会轻松?


加上香港雨多,山路常常打滑。


家人都劝伯别干了,这份工作既辛苦,又危险,还没有收入。可伯就是放不下这满山的神像,想给它们一个舒服的家。


上完香后,黄伯会花大量的时间看海,傍晚再伴着涨潮声回家。


这份看上去有些固执的信仰,源于伯年幼的经历。


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年代,伯的兄弟姐妹只有一半活了下来。母亲为了祈求他平安长大,带他到观音庙认契子。


几捆鱼和一袋黄皮作见面礼,换来一张“姑婆”用火炉灰烬包成的平安符。


从那以后,伯就信了佛。每逢初一十五,就要到观音庙里做事,作为对这一年照管的供奉。


海边最醒目的一块岩石上,用红油漆写上了“佛”字。黄伯说,这象征着万神归一。


在观音的庇护下,伯平安长大,成为了菜市场里的一名“猪肉佬”。不过他信佛,自己从来不吃猪肉。


二十年前,伯在散步时偶然发现了这个神像堆积处:一片靠海的荒地上,孤零零地立着几座神像。


伯想,一切都是神的安排。


从乱葬岗到神像山


在神像山的左手边,更靠近海湾的地方,有一个开放式泳棚。


伯在山坡爬上爬下的间隙,总有几个光着膀子的泳客与他遥遥相望,偶尔摆摆手示意。


他们是华富村的居民,也是神像山的“资助人”。


这个泳棚建于80年代,有一块遮阴的屋顶和两排储物柜。


华富村在瀑布湾公园的背面。六十年代,这块地一直被视作是乱葬岗旧址。


直到1968年,华富村作为香港岛的第八座廉价屋村,在海边正式竣工落成。


为了打破乱葬岗的名声,政府特地制作了广告在翡翠台播放,希望吸引市民入住。


当年的华富村靠着临海的优势,被称作“平民海景房”。


然而,许多市民依然被吓退,只有急于在香港落脚的船夫和工人愿意搬来这里。


直到今天,不少华富村居民依然从事着船夫的工作。


入住后,居民想在瀑布湾公园的榕树下搭一个泳棚。谁知开工不久,就发生了儿童溺亡事件。


有关风水不好的言论再次甚嚣尘上,一时间人心惶惶,泳棚的建设也就此搁置。


最后是热爱游泳的居民石先生打破了僵局。他提议,要建泳棚,不如先帮黄伯修神像山。


政府用钱都堵不住的传言,这漫山的神仙或许能扭转乾坤。


几乎所有人都举双手双脚赞成。


居民们在拜妈祖,保佑自己在海上平安。


修神像山的过程比预期漫长。


一开始,各家的积蓄都不多,筹集的资金甚至不够买建筑原材料。


于是石先生又提出了“就地取材”的办法:从海里挖出泥沙,再用海水混合,可以制作出石块间的粘合剂。


大块石(右二)在跟居民一起抢修被台风打坏的石阶。


石先生被居民笑作“大石块”,因为身体像石头一样硬邦邦,好几次扛泥沙把肩膀磨出血了都不知道。


他当过建筑工人,身体强壮,又头脑灵活。大家默契地把石先生当作带头人,挤出不多的业余时间,一同修建神像山。


每当晨雾还没散去的时候,赶早的居民已经在海边做起了拉伸。


他们人手一个塑料桶,待游泳完毕,就从海底挖起泥沙,一桶桶运到岸边,再赶回家洗澡上班。


这群朝九晚五的打工仔离开后,值班归来的司机和工人再继续补上。


就像一场秘而不宣的接力赛。


而白日担起的泥沙,会被留到夜间或者周末。居民们得空了便聚在岸边,先埋头干活,完了再来一顿啤酒烧腊,快快活活地聊天。


居民在泳棚下小憩,啤酒杯被随意放在脚下,小狗不时上前舔一口。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无人监督、没有回报,甚至还时不时需要自己掏钱的社会工程,竟然被华富村居民坚持了二十多年。


2010年,神像山正式完工。两年后,泳棚也建成了。


当年啖着啤酒叉烧的壮年小伙,如今已变成了饮茶煲汤的退休阿伯。


唯一不变的,是大家守护这片土地的决心。


每年台风季,居民依然会以同样的方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修缮工程。


居民们在聚会上算钱,以类似交会费的方式筹集工程和活动经费。


何以为家


我来到神像山的这天,正值清明,天空飘起了小雨。


华富村居民正拖家带口地聚在泳棚,准备烧烤。火还没点燃,空气中早已弥漫着砂锅粥和卤鹅的香气。


知道我来采访伯,居民便塞给我一盒烧肉和一袋桔子,还嘱咐说桔子是拜过神的,可以用来保平安,不要吃掉了。


清明节,居民买来烤乳猪,在海边料理。一位阿叔在兴奋地拍照。

烧乳猪是大家凑钱买的,红酒等饮品也是从各自家里带的。


我在这场聚会上遇见了师傅仔。


师傅仔是黄伯的徒弟,平日会帮忙抬水上下山,或者干点别的体力活。


他寡言、木讷,从来不说自己的事,也不回答我的问题,跟人的接触仅限于上下楼梯时的“借过、唔该”(请让一下)。


居民跟我说,“师父仔精神可能唔系咁不是正常。”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放心把钱交给师傅仔,让他去买香和灯油。


屋邨里香烛铺的老板都认识他,知道买香的用途,还会主动给师傅仔打折。


师傅仔和黄伯都话不多,两人总是默默地干活。


但只有师傅仔的帮忙远远不够。


伯的身体已经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硬朗。上周他在楼梯上摔坏了一座观音像,万幸没有受伤。


从那时起,晨泳的居民便主动帮伯搬佛像。他们还想帮伯再招一个徒弟,但他坚决不同意。


供奉神像的人心要诚,用钱买来的供奉又怎么会诚呢?


伯一直在等命定的那个人,他相信神会再送一个后继者过来,就像当初把他指引到这里一样。


不干活的时候,黄伯都在默默地看着这片海,或者抬头仰望着满天神像。


居民们拗不过伯,本想背着他偷偷雇人。


但从今年一月开始,这些事似乎变得不再重要 —— 华富村将从2025年起开始搬迁。


所有居民都需要迁走,而神像山和整个瀑布湾公园的去留,则未定。


听到消息后,伯突然忙碌起来。从来不肯接受采访的他,今年突然松了口。


很快,报纸和电视台像潮水一样涌进僻静的瀑布湾公园。神像山在媒体的报道下迅速累积了大量人气。每到周末,就有康文署的工作人员领着一批批亲子团,过来“感悟传统历史”。


伯则默默看着游客们感叹、拍照,然后离去,仿佛看着大海的潮汐。


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想要把神像山建成万神庙,所有神都可以来住的、有瓦遮头的那种万神庙。


游客来的时候,黄伯总是在一言不发地打扫。


也许,未来这里会被康文署挪到庙里,冠冕堂皇地供奉起来;或者正式开发为人文景观,用新建的围栏拉开与信徒的距离。


无论如何结果,这座山都将失去原本野蛮生长的力量。


不过,比起神像山的去向,华富村居民更担心自己的归处 —— 政府还没公布他们的安置地。


他们说,在香港生活久了,就会这样。无论在一个地方停留多久,都始终没有归属感。


他们不过同这山上的神明一样,被时代的浪潮裹挟,四处漂泊,归处不定。只能在可以停歇的日子里,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


居民在后山坡处开辟了一小块地种花,从海里引了一条水管灌溉。黄伯有时会摘下花来,供在神像面前。





图文 黄慧诗  |   编辑 小胡


 每周一三五 晚九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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