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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是个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地方

看客 看客inSight 2019-10-14

新年好哇,岛上的神明。



2008年至2014年的那些夏天,90后女孩朱岚清背着相机,几乎跑遍了故乡东山岛的每一寸土地。


她拍下的,都最寻常的闽南风情,海、渔民、庙宇……


照片中几乎没有标准化的城市景观,只是用最温柔的笔触,记录下一个南方小岛如海风般温柔的日常,以及如潮水般恒久的仪式感。



2008年,我离开了东山岛,前往北京念书。


我的记忆中,岛上一年四季都吹着海风,真正属于城市的区域其实很小,大部分仍是乡村的模样。


只不过在多次往返于远方与故乡的交错中,我看见时快时慢的城市化进程,正一点点改变着东山岛的风貌。


原本小地方的人们不喜欢记路名,常常以“大树边”“榕树下”“公园旁”“大市场”这样的方式指代。而几年后我回到家,却发现榕树不在了,公园被拆了,大市场也日益凋敝了。


昔日的地点变得难以辨认,依附于这些地点上的记忆也慢慢模糊。


这一切,都敦促着我赶快拍下东山岛的照片。


村里仅剩的一片田地上,种的都是农户日常拿到市场贩卖的蔬菜。


开始拍摄前,我买了一份东山岛的地图,仔细研究它的形状,看是不是真像一些介绍里说的,有着蝴蝶的形状。


嗯,也许有些相似,但“蝶岛”这个名字还是有点牵强。至于旅游广告上描绘的“东方夏威夷”,就更加不着边际了。


南门海堤旁,一名为海鲜大排档招揽游客的女孩。


每当听说我住在岛上,朋友都会会问说,那你回家一定要坐船吧?


但其实回东山岛不用坐船。从我记事起,就有一座大桥连接着岛屿,名叫八尺门。每次只要大巴经过八尺门,摇下车窗,强烈的海味扑面而来 —— 我就知道,我回家了。


八尺门海边的海鲜饭馆。


那海味是渔村的味道,也是海货的味道,不算好闻,但总能让归来的游子感到安心。


只要过了八尺门,接下来的路,仿佛变得很快很快,家似乎就在眼前。


爸爸和爷爷坐在老家的院子里晒太阳,四周茂盛的花草都是奶奶在打理。



闽南地处边陲,东山岛又在边陲的末端。也许因为这份地理与政治上的边缘性,闽南文化的许多特质被鲜明地留存下来。


每年的开渔时节,宫前村、澳角村那边的渔港里,一艘艘写着“闽东渔”的渔船,在海鸟的叫声和鞭炮声中,驶向更遥远的海域。


也因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充满未知的海域里拼搏,生于此地的人们,对自然与神明的敬畏是刻进基因里的,一代接一代地遗传下来。


几位坐在沙滩上休息的渔女。


我长大的这座村子不算大,但大大小小的庙宇不下十处,有天后宫、妈祖庙、朱氏家庙、五谷王庙……还有散落在路口与田垄间的土地公庙。


比土地公庙还小的,是路边的石牌,只需刻着一行“南无阿弥陀佛”,便可香火不绝。


甚至是村里一口供人打水洗衣做饭的水井,也有人在井边放一块砖,摆上两个橘子做贡品。



有一次我在宫前渔村拍照,在海滩旁偶遇了一座很小的庙,里面却不见佛像,只是塞满了一个个缸,缸上封着红布。


大伯公庙。


我问门口的老人,这些缸是放什么的?老人说,这座庙是当地的土地公,缸里封着的,是渔民在海里打捞到的无名尸骨。


这些尸骨生前也许是遇难的渔民。当地人将他们供奉在这里,是提供一个安息之处,也希望能保佑这片海域的安宁。


这当然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也是一种对彼此命运的惺惺相惜吧。


每年元宵节,全村都会将贡品摆桌,在祠堂门前的空地前一起迎接神仙们回来。每家的鞭炮轮流拿过去放,可以放足足三个小时。


在大部分的闽南祭祀场景中,食物都是主角。这是闽南人与神明沟通的最佳方式,大概就是,没有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而我对此怀有更浪漫的解释:人们将收获的食物献给神明,并乞求他能保佑来年的丰收。食物、土地、神明就在这样的关系里循环着,上千年地延续下来。说到底,保存的仍是一份对自然的敬畏之心。


也许有人会质疑,这些献给神明的食物还可以拿回来自己吃。可我老家的朋友曾神神叨叨地说过:拜过神的食物会变得不好吃,因为神明吃过了。


拜神时的一些祭品,韭菜、凤梨、南瓜、姜、丝瓜等,都放在一个竹筐里。



如果存在一个微观的故乡,那就是陪伴我长大的阿嬷。


多年来她仍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天热了扇扇子,天冷了加棉被,洗澡就用毛巾擦擦身子,反倒比我们这些年轻人自在。


院子里的花落了,她不去折,只等花落了,才捡起来放在小盏上,呈于供桌。虽然花不似盛开时美,但一朵朵仍带着花香。


阿嬷一年四季都穿着斜襟的布衣,带着银镯和玉镯,梳着几十年不变的发髻出门。这是她梳妆前的模样。

阿嬷的床铺,是张老老的大木床。阿嬤的房间似乎静止了,不再随着时间的脚步而前行了。


这样看来,我的阿嬤应该是个相当保守的老人家了。但她却对我的诸多"出格"行为表现出比其他家人更大的宽容。


高考后我想买一台单反相机,遭到了父亲的反对,阿嬤却拿出她的私房钱资助了我。虽然她不懂拍照要干嘛,也总不让我拿镜头对着她。


我染发、烫发、打耳洞戴奇怪的耳环,阿嬤总是开玩笑似地责怪我几句,就随着我了。


就这样,阿嬷一生所经验、感受与学习的,从小便深深地影响着我。


农村的房子里总会有很多苍蝇。阿嬷很讨厌苍蝇,在家中放了许多粘苍蝇的纸。


阿嬷虽然没有上过学,但绝对是一本行走的“闽南生活辞典”。她用农历记日,对于每个神仙诞辰或节日谙熟于心,无论身体多不适,都要给他们过生日。


先搬一张折叠桌到家门口,放上一锅焖熟的米饭,米饭上插几根香,再加几个菜,最后烧烧金纸。


阿嬷举着香闭着眼,可以对天对地说很久,那口吻和语速,像是在和老朋友倾述一样。我知道,她求的不是什么升官发财,都只是些最朴素的愿望。


阿嬷和母亲在家门烧金纸,这是拜神的最后一个步骤。夏日炎炎,幸好有龙眼树可以遮荫。


要知道,闽南人在拜神这件事上,是充满想象力的。神明有时近在眼前,有时又远在天边。


每年中秋节,阿嬷会进行一次拜“月娘”的活动,这个时候,神明就是月亮。这天的摆桌,论丰富程度大概仅次于七月半的时候,食物都以对称的形式出现,还会加上木耳、香菇等菜码。


每到这一天,阿嬷、妈妈和我三人都会同时双手合十,朝着距离地球238900英里的月球,祈求新一年的平安。


每年大年初一,阿嬷总要在发髻上戴一朵红色的头花。这样的传统头花,只有在市场旁一个摆摊的老奶奶那儿才能买到。


时至年初,我们又会在燃尽的红蜡烛和接力的烧金纸中迎接农历新年。即使精力不如往日,阿嬷仍会亲手制作红糖年糕和红龟粿。


为此,家里的厨房保留了一个土灶和大锅,专门用来做年节的食物。


制作红龟粿的台面。这是一种闽南传统糕点,是豆沙馅的米粿,外面印着红色的图案。


蒸糕点的时候,阿嬷要搬来一个小板凳,在厨房里呆一整天,不停地添柴火、看火势。


以前我都会守着刚出炉的红糖年糕,等着吃成型前的第一口,仿佛麦芽糖一样软糯甜美。只是吃完这一勺,年糕便不能再碰了,要等过几天拜过神了,才能分来吃。


虽然市场上也可以买到年糕,但味道比阿嬷做的差多了,全都人都盼着这一口。也许阿嬷坚持了这么多年,也是为了满足我们呢。


阿嬷包完的红龟粿,每个都工整漂亮,大小一致。蒸粿时,她便依靠着这个闹钟计时。


不过,长大后我才知道,在传统的闽南文化中,所有年节里的祭拜仪式,都是由家中女性操持。


也许对阿嬷那个年代的农村女性来说,这样基于性别的分工是一定程度上的各司其职,阿嬷也几十年如一日地为家族乞求好运。


可是在今天,许多闽南女性一边工作,一边承担着繁琐的家务及仪式,传统反倒成为了一种不平等的枷锁。


我和母亲打算,未来只保留了仪式中相对轻松的部分。而剩下的,只当作一段鲜明的历史去记忆吧。



随着照片的增多,我慢慢开始期待它可以成为一份编织成册的图像档案。


我以「八尺門」「家」「食物、土地、神」「海」作为重构故乡的线索,将所有搜集到的记忆与现实碎片组合成一本可以翻阅的书。


通过这样的形式,仿佛能将这些空间、人、物件凝结在这些纸张上,并借由一层层地覆盖、展开……为记忆中那个日渐消逝的故乡,提供一个可以停顿下来,反复触摸的时间标本。


书封由一块蓝色的老布料裁制而成,布是从阿嬷衣柜里找到的。

书里还有一张照片,是我穿上了一件旧式布衣。


我在阿嬷房间里找到了这件旧布衣,阿嬷说,这是她姐妹亲手缝的嫁衣,几十年后已经褪成了淡淡的粉色。


我用这张照片作为整本书的开头。





 图文 朱岚清  |  编辑 小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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