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群像：他打了我一拳，说会永远爱我
「家暴男」的真面目，都被她拍下来了。
“他不是故意的。”
玛莎说这话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的大腿被刺伤了，伤口还在不断冒血 —— 动手的是她的男友。
面对警官的询问，玛莎强忍着疼痛，为男友辩护：“他不会故意做出这种事情。”
玛莎最终没有对男友提出起诉。
一旁，摄影师 Donna Ferrato 举起相机，记录下这一幕。这是她家庭暴力拍摄项目的一部分。
在长达十年的拍摄中，她目睹了无数暴力与血腥的场面，见证了无数被泪水浸湿的黑夜。
“这粉碎了我一直以来的信念：家是混乱生活的避难所。”
一
"这是我的妻子，
我要好好教训她"
1981年，摄影师Donna受杂志《花花公子》委托，拍摄一对时髦夫妇 —— 伊丽莎白与本格特的名利场生活。
彼时，夜店与俱乐部文化在纽约兴起，这对夫妇正是一所换妻俱乐部的宠儿。
伊丽莎白与本格特在派对上，Plato's Retreat是当时有名的性俱乐部。同时，两人育有5个孩子。
他们年轻、富有，家庭看上去美满幸福，是身边朋友羡慕的对象。
为了方便拍摄，Donna搬进了他们的豪宅。
却在朝夕相处之下，无意中发现了这段美满婚姻的不安裂缝。
伊丽莎白与本格特在床上。
事实上，本格特一直有吸食可卡因的习惯，他还一度逼迫伊丽莎白吸食毒品、性交。
两人为此陷入无休止的争吵。
一晚，伊丽莎白为了戒除毒瘾、挽救婚姻，把家里的可卡因藏了起来。
恼羞成怒的本格特却对伊丽莎白出了手。
他打她、抽她，甚至扼住她的脖颈，逼问她把毒品藏在何处。
暴跳如雷的本格特对伊丽莎白大吼：“你只是想藏起来自己享用罢了。”
听到惨叫声的Donna，下意识地抓起相机，冲到两人所在的浴室，把这暴力的一幕抓拍下来。
Donna本以为，在相机的注视下，本格特会停手，可他没有。
于是，她上前抓住本格特的手臂，试图阻止他，却被他蛮横地甩到一边：
“听着，这是我的妻子，我要好好地教训她，让她知道不能对我说谎。”
当时Donna拍下的底片。
他威胁伊丽莎白，若不立即把可卡因交出来，就要烧掉她的皮大衣。
面对摄影师，崩溃大哭的伊丽莎白。
事后，伊丽莎白独自一人走进了戒毒中心。
毒瘾更小的她，却成了丈夫眼中“不受控制”，行为不正常的那一方。
每当有人过问她脸上的淤青时，她总是遮遮掩掩地回答：“摔倒”。
而伊丽莎白重返家庭的那天，本格特为她挂起了宣誓爱的横幅。
“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我非常高兴你回家了。落款：你的丈夫，本格特”
本格特的“爱的宣言”。
然而讽刺的是，在那之后，本格特的暴力行为变本加厉。
回家后遭受更严重家暴的伊丽莎白。
亲眼目睹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子施暴，这段经历彻底改变了Donna的摄影生涯。
“在此之前，我一直致力于记录恋爱中的人有多么美丽。我很震惊，相爱的两个人会变成这样。”
伊丽莎白的遭遇并不罕见。
只是在80年代的美国，家暴还未被视作一种严重的犯罪行为。
一位男友因家暴被捕后哭泣的姑娘。全世界大约有35%的妇女，在一生中遭遇过亲密伴侣的身体暴力或性暴力。
在反家暴法出现之前，家暴一直被忽视和容忍。
它难以被看见 —— 家是一个壁垒，既遮挡了外来的风雨，也掩盖了内在的丑恶；
它也难以举证 —— 毕竟，没有人会在自己家里安装监控摄像头。
Donna意识到，一部分家庭女性正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而整个社会却对这种残忍的暴力熟视无睹。
“社会与施暴者相勾结。”
于是，她拿起了最有力的武器 —— 相机，开启了长达十年的家暴拍摄项目。
二
"你打了我妈妈，
我不准你再回家"
自从决定拍摄家暴项目开始， Donna采取了一种“自杀式”的介入方法：
她从医院病房里、家暴庇护所里、警察的出勤车上，以及监狱里，找到家暴的受害者；
然后说服受害者，搬进他们家中同吃同住；
她帮他们清扫和做饭，来换取睡在沙发上的机会。
因此，Donna得以拍摄出即时的、具体的、极具冲击力的家暴现场照片。
Diana被自己的男友开着卡车驱赶，被送到急诊室时，她的身上有被轮胎压过的黑色痕迹。
两天后她醒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吧，我看起来还不赖。”
照片中无数的伤痕与泪水，似乎在控诉：
家暴对人的伤害，并不是只停留在挥出拳头那一刻，而是缓慢渗入到后续生活的每个缝隙里。
在玛丽的丈夫用霰弹枪威胁她之后，玛丽带着女儿住到了避难所。她的丈夫随后被逮捕入狱。
也不是只伤害了那个挨拳头的人，每个家庭成员都是受害者。
1988年的一个深夜，明尼阿波利斯市警方接到一个家暴报案电话，报案人是八岁男孩戴蒙德。
警察赶到戴蒙德家中，逮捕了正在施暴的父亲。
警察的报案记录显示，报案者是个孩子。
警察制服了戴蒙德的父亲。
令人意外的是，在警察为父亲戴上手铐时，年幼的戴蒙德用手指着父亲，愤怒地喊道：
“你打了我的妈妈，我恨你！我不准你再回到这个家！”
而他的父亲，却在这一刻别过脸去，没有直视自己的孩子。
Donna认为，这是她拍过的照片中最有冲击力的一张。
戴蒙德还向警察展示了父亲藏螺丝刀的地方。
这个勇敢地保护了母亲的八岁孩子，改变了美国社会对于家庭暴力的看法。
人们开始意识到，从小目睹家暴，会给孩子带来无法挽回的心理创伤。
幼小的杰森上床睡觉时，总会带着点什么，比如塑料枪和橡皮刀。他告诉自己的母亲：“如果爸爸来了，我就可以阻止他。”
但不是每个家暴家庭的孩子，都有长大成人的机会。
1987年11月2日，六岁女孩Lisa的死亡震惊了全美，她被父亲殴打致死。
Lisa 的母亲说，她从来没想过丈夫会殴打女儿。
同样遭到家暴的，还有Lisa的母亲Hedda。
身为受害者的她，却遭到了公众的反复诘问：
身为母亲，即便受到虐待，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甚至有人恶意揣测，Hedda只是假装被家暴，以逃避害死女儿的惩罚。
Lisa的母亲Hedda。
而那个真正的施暴者 —— Hedda的丈夫Joel，却一直在舆论中隐身。
Joel是一名成功的律师，人前光鲜，背地里却对妻子拳脚相加。
Hedda多次被打得鼻子骨折，嘴唇裂开，需要到医院缝针。
出于各种原因，面对家暴，Hedda一直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
直到女儿 Lisa 的死亡扇醒了她。
Hedda的身体检查报告，所有标着黑点的地方，都是她曾经被踢打过的部位。
女儿去世后，Hedda终于鼓起勇气离开了丈夫。
她虽然从这个畸形的家庭中幸存下来，Lisa却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
女儿去世的10个月后，Hedda 在日记中写道：
“对不起，Lisa，我现在才意识到走出这个牢笼有多重要。”
多年后，Hedda 状告前夫，索要身体赔偿与精神赔偿。法庭宣布，将取消民事索赔的一年时效。这个判决让无数从家暴中走出来的人受益。
三
"我被困住了"
相比之下，41岁的Becca是一位悲壮的反抗者。
在80年代，经营着三个农场、年收入超过10万美元的她，用手枪射杀了自己的丈夫。
命案发生之前，Becca长期被丈夫洗脑和打压，她绝望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回答是，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每当和他一对一见面，我就无法正常思考。他对我洗脑太严重了，我觉得被困住了。”
直到一天，丈夫打了五岁的儿子，并掐住Becca的脖子威胁说，她死后，儿子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那一瞬间，Becca终于认清，这一切与自己的“过错”无关。
她本能地从车座下摸出了手枪，朝地面开了一枪后，将枪口瞄准了自己的丈夫。
“他没有逃跑，也没有向我求饶。我想，他根本不信我会有勇气向他开枪。”
事后，Becca被判一级谋杀，50年监禁，关进最高等级的监狱里，且不得假释。
当时，美国的谋杀案凶手平均只服刑六年。
即便是在铁窗后生活，Becca也没有放弃希望。
她相信总有一天案件会重审，丈夫是施暴者的事实将会得到确认。
Becca展示案发时的警员记录。她称，警员们还拍下了她的淤伤照片，然而那些照片在庭审前消失了。
Donna 在她的影集中说，当时的密苏里州，因家暴而杀夫的女性是全国最多的。
无数被家暴残害的女性，被视为家庭的附属品，她们的声音被压制、被湮没。
当她们出于自卫，做出了极端的选择，却被判处最严厉的惩罚。
“关于家庭暴力，无数的事实都让人脊背一凉。
但最让人震惊的是，如今还有很多女人为了保护自己而身陷囹圄。”
据美国警方估算，每年约有60万起家暴事件没有报案。图为监狱里其他因家暴杀夫的女性囚犯。
幸运的是，在Donna的镜头下，大部分遭遇家暴的女性通过自救或他救，成功逃离家庭，重获新生。
早在1973年，美国就建立了第一个受虐女性庇护所。
在这之前，女性就已开始自发地互帮互助，将被丈夫殴打的妇女藏匿在自己家中。
进入21世纪，美国的家暴避难所数量超过了2000所。
避难所里，一名女性为另一名讲述自己经历的女性拭去眼泪。
在美国，受害者带着子女到家庭暴力避难所居住一段时间，是很多人的选择。
避难所有一定的居住期限，短则数周，长则半年。
除了会保障受害者的基本生活需求之外，还会提供心理援助、法律援助等。
家庭暴力干预团队制作的教具“动力与控制轮”，帮助受害者们了解暴力是如何运作。
当不得不离开避难所时，有些女性会打电话回家。
她们的伴侣可能会说：“宝贝，你在哪里，我爱你，没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这些话非常具有迷惑性。
一些人离家的决心会被动摇，一旦她们心软回家，就会陷入新一轮的家暴循环。
在避难所打电话的女人。
一名男人在调解会上哭泣，家暴行为让他想起自己暴力的父亲，他才意识到，自己成为了曾经最害怕的人。
而打破这个暴力循环，正是对抗家暴的关键。
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都需要承认，暴力就是暴力，不会因为发生在亲密的爱人之间，就可以被原谅。
“我们无需忍耐，爱与暴力无关。”
只有离开糟糕的亲密关系，才能找回生活本身的秩序，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
这就是Donna想通过这些家暴照片传达的信息：
“人们应该看到另外一幅图画，在这幅图画里，从家暴中逃脱的女人，会有更精彩的生活。”
居住在旧金山的玛戈是一位外科医生的妻子，她曾经深陷丈夫的暴力和控制中。打破这一切之后的她活得非常快乐，四个女儿也成长为自信且成功的女性。
参考资料 -----------------------------
[1] donnaferrato.com
[2] iamunbeatable.com
[3] 高小帆：美國反家庭暴力服務體系發展歷程與現況
[4] Donna Ferrato，Vogue Italy
[5] Police Response to Domestic Violence, 2006-2015, NCJ 250231
[6] Clevenger, B. M., & Roe-Sepowitz, D. (2009). Shelter Service Utilization of Domestic Violence Victims. Journal of Human Behavior in the Social Environment, 19(4), 361.
摄影 Donna Ferrato | 作者 吴珺 | 编辑 小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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