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姥姥找故居,我看到了一个时代的颠沛流离
想想我们家曾经这么有钱,也说散就散了,那我炒股赔的那点钱,还算个啥?
一
我认识姥姥的时候
已经是60岁后的她
我是姥姥带大的孩子。从出生到长大,她知道我的每一件小事。
我从小被姥姥带大
她知道我爱喝可乐,夏天会在每次吃饭时都把可乐准备好,不过一杯可乐里有大半杯冰,为的是把浓度稀释到只剩颜色。她知道我青春期追的是哪个“星”,会把写有相关报道的报纸留给我。我上初中时,她甚至知道我们班哪两个同学在谈恋爱。青春期的情书被大家传着看,“下次他再发了你叫我来看吧,”姥姥说,“这孩子写得还真不错。”
而她在老年大学学篆刻,出远门时也要带着篆书字帖,总惦记着找张桌子练篆字,我常笑她是老年大学的学习委员。她不追星,但对春晚看到的明星如数家珍,“小吴怎么长这么大了,跟演飞流的时候不一样了”,仿佛吴磊是住我家隔壁被她看着长大的小孩。
姥姥写的篆书字帖
这样的事我能说一串,我觉得自己也是家里最了解她的人。
姥姥家住江边,邻近区县的小龙虾很有名,我从小就很爱吃。有一次我吃小龙虾吃得正欢,她看了看红亮辣油里的龙虾,笑着说:“你可真厉害,比四川人都能吃辣。”
我从龙虾盆里抬起头:“谁是四川人?”
“我啊。”姥姥说。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啊?”我问。
“因为你太晚认识我了呗。”姥姥摆摆手。
我认识姥姥的时候,已经是60岁后的她
之后偶然听妈妈提起,姥姥出生在四川,本来姓刘,但后来改了母姓,现在太姥姥住在青海。但她知道的也就仅此而已。
那时我忽然意识到,虽然自己天天蹭在姥姥身边,自以为了解她,但说起来都是60岁之后的她。关于她的过去,她的出生成长,青年中年,我几乎一无所知。
二
姥姥父亲的名字
出现在了杂志上
2014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有一期的主题是四川省安仁镇的刘氏公馆群,讲旧宅形成了一个刘氏庄园博物馆景区。其中有保存较为完好的公馆二十多座,有聚集建造的,也有散落分布的。文中还有一张安仁镇卫星航拍图,图下方标注了目前保留下来的每一座公馆主人的名字。
妈妈看到后,把这张图发给了姥姥。2015年夏天,我们就一起去了安仁——因为姥姥在那些图片旁边,找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大邑县刘氏是近代史上四川雄踞一时的家族。刘家于明末清初从安徽迁至四川,世代务农,直至民国年间,家族中的3位成员刘湘、刘文彩、刘文辉开始发迹,整个刘氏因此萌荫。
刘文彩与刘文辉是亲兄弟,刘湘是他们的堂侄。刘湘与刘文辉先后进入军校,在民国初年的一片动荡中,刘湘率先升至川军军长,并扶持刘文辉在军中一路升迁。
刘氏三兄弟
1921年,刘湘被推为川军总司令兼四川省长,成为四川军阀中的重要人物。刘文辉借机委任哥哥刘文彩担任四川烟酒公司宜宾分局局长、叙南船捐局长、川南护商处长、川南禁烟查缉总处长、川南捐税总局总办等职位,同时刘文辉也让他掌控了一定兵力。
但很快,刘文彩就开始借此横征暴敛,同时做鸦片买卖,基本接手了掌控辖区内所有赚钱的生意。兄弟二人垄断了川南地区的军权与财权。
刘氏庄园民国烟枪旧照
1933年,混战变成了刘文辉与刘湘叔侄之间的较量,“二刘争川”后,刘湘获得了对四川大部分地区的控制权,成为了“四川王”。
刘文辉败走雅安,刘文彩也退出军政界回到老家安仁,控制了周围的7个县,成为了当地的大地主。
一个小镇上的家族中同时出了两个大军阀、一个大地主,可以想象当时刘氏在小镇上的地位。
《中国国家地理》拍摄的刘氏公馆群图
而安仁现存的公馆群,就是以刘湘、刘文彩、刘文辉为首的刘氏家族及他们的党羽当时修建的居所聚落。在刘氏家族发展的全盛时期,这里的公馆多达56座。
从成都市内去往安仁的路上,姥姥讲起了自己的父母和童年。和姥姥一起生活了18年,我才第一次听她提到这些。
姥姥的父亲是当时刘氏家族的一员,母亲是大邑的居民,在刘文彩建立的文彩中学读书时被相中提亲,中学毕业后就嫁入刘家。就这一点看,我猜那时当地普通居民的生活命运,多少都难脱离与刘家的关系。
1949年12月20日,解放军攻占了大邑。预感到即将到来的飘摇命运,姥姥的父亲举枪自杀,此后家人四散,姥姥改了母姓,当时她4岁。
几年后,太姥姥响应了国家“支援大西北”的政策,离家远赴青海。对家族的历史,她讳莫如深,因此姥姥对父亲的全部印象,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些幼年记忆中的淡淡影子。
三
树下的人聚散浮沉
各自面对命运
“我妈把我托付给外婆,之后我就和外婆相依为命。”姥姥说。她后来被外婆带着去成都上小学,小学还没上完,她的外婆就因哮喘去世了。
“我妈又写信让我回县里,她的初中同学在县里当老师,我就住在她同学家,也住不长久。那几年一直在不同人家借住,一直寄人篱下,好像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时候。”
后来姥姥的母亲有一位朋友恰巧要去青海办事,就带着姥姥同行,十几岁时,姥姥才结束了她自己口中“这家吃吃,那家住住”的生活,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
但没过几年,她又独自去往了东部,并一直定居到老。
姥姥小时候的照片,太姥姥很久后才拿给她看
小学时我离开姥姥家,去了父母工作的城市。一天晚上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到姥姥站在门口,旁边放着行李箱。她看起来风尘仆仆,脸色疲惫,但还是开心地对我笑。我扑过去拥抱她,脸贴到她的羽绒服上,羽绒服表面的触感冰凉凉的。后来我才知道,太姥姥去世了,姥姥刚去青海参加完葬礼。她说回程特意路过我们家,想给我一个惊喜。
我当时见到姥姥很是高兴,完全没看出姥姥悲伤的痕迹。
多年后我在大学宿舍吹空调看剧,一个当时很火的电视剧《请回答1988》,剧里女主角的奶奶去世了,一家人回老家奔丧,女主角的爸爸在其他亲友和孩子面前表现得谈笑风生满不在乎,只有在看到兄弟回来时,才终于和兄弟姐妹一起崩溃大哭起来。
我那时才想到,姥姥见到我和妈妈,自然会收起作为女儿的那份悲伤,因为在我们面前,她是那个生活更久、遇事总是更有主意的长者。
姥姥陪我度过最快乐的童年,但我从没想过姥姥的童年是颠沛流离的
因为我喜欢孙悟空,姥姥会在家中常备一捆金箍棒
说敬佩这个词也许太大,但我确实敬佩姥姥跟自己的母亲相处时间那样短,在成为母亲后,却有那么丰沛的母爱给予儿女。
新的历史一页掀开后,刘氏大家族像是一张网被就此粉碎。此前提到的几位重要成员,刘湘带领川军参加抗战出师未捷,1938年在汉口去世。刘文彩1949年底因病去世,几年后坟墓被掘。他在安仁的公馆被作为地主庄园陈列馆展出,一度是重要的革命教育基地。川美师生制作的一组很有名的反映地主剥削农民的雕塑《收租院》,就是当时的展品之一。而刘文辉在解放战争中转变政治立场,联共反蒋,后任新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中国林业部长等职,于1976年在北京去世。
四川美术学院《收租院》雕塑
其他没那么核心却栖身于家族这棵大树下的人想必更是聚散浮沉,各自面对命运。
人们前往地主庄园陈列馆参观
四
姥姥家的旧宅
后来成了保育院
到达安仁后,我们仔细看了杂志上的航拍图,发现姥姥父亲的房子并不在已经被规划成旅游景点的刘氏公馆群,而在几条街外的另一处,隔得不远,但在行政区划上好像已经属于另一个镇唐场了。我们开车慢悠悠在小镇打转,边找边问路。终于在路边看到了一座院落的大门。
旧居的大门,门口杂草丛生
这所旧居的周围是田地和农家平房院落,一座有些破旧的不同建筑风格的大门忽然出现在这些景色中,居然也没有很突兀的感觉。好像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座大门与门前的杂草,四周邻里的烟火,小路上突突开过的摩托车早已融为一体了。
院子的大铁门锁着,我们找旁边的居民打听了一下,得知当地政府委托对面一户人家保管着钥匙。我们找到那家的男主人请他帮忙开门。
男主人似乎对陌生人找上门来要求进院子司空见惯。“你是西藏军区保育院的孩子吗?”他问我姥姥,“这座房子是解放后的西藏军区保育院。这几年老有当时住在这的老头老太找回来想再看看。”
原来在那么多孩子的记忆里,这所老房子都曾经是家。面对他的提问,姥姥笑了笑,并没回答。
周围人家养的鸭鸭狗狗,很多人家都种了成片绿竹,非常“四川”
男主人推开吱吱扭扭生了锈的大铁门放我们进去,院落里的杂草已经及膝深,甚至有半个人高。
因为不在公馆聚落,这座院子应该已经很多年没人打理过了。旧屋的砖瓦大多褪色,有的墙面已经几乎坍圮。院落很大,但被杂草挡住视野,我几乎看不到它的全貌。“我以前还会进来在空地种种菜,但这两年实在没精力了,只能这了。”男主人解释说。
院子中的一片荒芜
我踩着草往院子深处走了走,试图想象这座院落以前的样子,但完全想象不出来。又抱着一点点探险的心情从破了的窗户口往一座房顶高高的屋里望,地上堆满了废弃的钢管建材,锈迹斑斑不知道放了多少年。我猜保育院搬离后的五十多年,这座院子就基本无人问津了。
我甚至感觉整座房子都摇摇欲坠
本来还想往深处走,姥姥阻止了我,觉得再往里走太过危险。我们在杂草尚未把人淹没的地方转了转,就离开了院子。
都说物是人非,这里连“物”都破败成了另一幅样貌,但旧地重游还是唤起了姥姥的一些零碎记忆。
她说这座大门前曾经有一棵长得很好的栀子花树,家人在树下修了石桌石凳,她小时候常坐在树下,看路上人来车往。姥姥在现在家里的小院中也种了栀子花,夏天栀子花开的时候,她会每天摘新开的花放在桌上,大而洁白的花瓣上有时还有露珠,叶子是生机勃勃的深绿色。我吃早饭时,就能闻到栀子花散发出的阵阵香味。原来我以为栀子花香与绿树蝉鸣,是我的童年记忆,现在知道它们也是姥姥的童年记忆。
姥姥家的栀子花
姥姥喜欢花。有一年秋天,姥姥给我们寄吃的,包裹里有一个茶叶罐说是给我的。我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罐桂花,扑面而来的甜香。打电话给她,她才说,这是要把桂花的香味一起寄给我。
五
回一趟故居
倒是对炒股有帮助
除了如姥姥家旧居这样原理聚落的老房子外,以刘文彩公馆为核心辐射一定范围内的公馆都保存得很完好。太姥姥曾经就读的文彩中学大门依然保留着,是与刘氏公馆相同的建筑制式,只是挂校名的牌子换成了“孔裔英美国际公学”。
太姥姥曾经就读的学校,大门还在,只是招牌不同了
我们之后在唐场镇的街上闲逛。这座小镇充满悠闲又可爱的生活气息。在旅游宣传里,刘氏庄园被称为“时光停驻的小镇”,其实整个大邑,都给人时间走得很慢的感觉。
旧宅附近的街道
在较为繁华的街道两边有很多做小生意的店铺,卖当地出产的豆腐乳、手工编织的竹篮竹扇,还有很传统的杂货铺。有的店铺依然在用旧款的木制框架的玻璃柜,干净朴素。又走了走,我看到一座木质结构的老建筑,墙壁上生着苔藓,那是一座茶馆。茶馆里摆着竹制桌椅,一些当地的老人慢悠悠摇着扇子在喝茶打麻将。
我们在公馆门口遇到的一只小狗
姥姥又被唤醒了一些记忆:“我小时候镇上就有很多这样的茶馆。我妈还抱着我来这见从成都放假回来的表哥表姐,他们给我带了吃的,边聊天边逗我玩。我那时候好喜欢他们。”
中午,我们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出乎意料,又便宜又好吃。毛血旺一上桌,我的“川魂”立刻熊熊燃烧起来,配着香喷喷的炒土鸡蛋和清炒野菜吃了好几碗饭。
我对着这一桌物美价廉的饭赞不绝口。“四川人就是这么能干。”姥姥美滋滋地表示赞同。
在开车返回成都前,我们又一次路过姥姥家旧居的大门。我问她对这次故地重游的感受。
姥姥站在小时候家门口的街道旁
“也没什么感受,世事难料。不过对我炒股有点帮助,想想我们家曾经这么有钱,也说散就散了,那我炒股赔的那点钱,还算个啥?”
我当时满脑子想着以前看过的民国历史小说,乱世枭雄,命运起伏,爱恨情仇……得到这个答案,真是猝不及防。
作者 开开 | 编辑 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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