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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围剿的早恋女学生

看客inSight 看客inSight 2021-03-02

“爱情是一场最微小的革命”,

特别是在高中


“他望着外面院子那边的脏墙,知道自己无法回答那一切究竟是出于疯,还是爱。”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2020年夏天,高中最好的朋友来到我的城市看我。我们都曾在石家庄一所重点高中上学。


晚上洗完澡,我们躺在榻榻米上吹风,顺理成章地聊起往事。所有往事中最值得一提的,依然是我和陈昱的早恋。


讲到激动处,我吐槽年级主任是个傻X,没事找事的约谈毁掉了我好多温柔。朋友嗤之以鼻:“他是年级主任他就得管啊,学校也是这么规定的,规定就是规定嘛。”


“规定就是规定”,这句话贯穿了我们整个高中。而我青春期的爱情就始于此——我们背叛了规则成为错误,却在很多年后发现,对错皆为虚无。


 河北高中,被规定的生活


进入高中的第一个月,我就感受到了“规定”背后的虚无感。


我的学校和河北省所有的重点高中一样,喜欢在教室里贴满红色横幅,每周一次摸底+排名,熄灯后不许锁门,宿管随时会推门进来检查我们有没有睡着。


早晨5:40起床铃响,6:00要在操场站好队型,背10分钟书后开始跑操。班主任希望我们比别的班学得更多,把规定时间又提前了3分钟,5:57到位。


当时的纪律通报


在这种疯狂的比较里,学习以外的需求都被压缩到最小。那时我很痴迷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语文老师知道后要求我把书里能够用在作文里的话整理出来,打印成资料全年级背诵。“这就叫作共赢。”


另一种纾解的方式是写日记。两个学期过去,我写满两个本子,后来它们成为我没有竭尽全力学习的证据。


班主任一页一页地计算:16开的横格本,写满一页需要900-1000字,至少30-40分钟。写满两个本子,所需时间可以把所有历史课本抄一遍。她问我,这些心思留到高考后再写不行吗?


我说不行,不立刻写下来我就都忘了。


班主任又问,忘了能怎么样,这些想法重要吗?


可那些没有学习重要的事恰恰是我痛苦的来源。彼时我一个月只能见到父母两天,体重接近150斤,清晨跑操从未踩对过节拍,不穿女款衣服,除了成绩尚可外好像一无是处。于是,我急切地需要一个寄托。


由于在窗台上放了一瓶洗发露导致宿舍卫生扣分,当时的检讨书夹在日记本里,保存至今


 “把好感转化为学习的动力”


陈昱就是这时向我表白的。


毫不夸张地说,陈昱算我们班的班草,身高188,会打篮球,数学很好,长得有点像邓伦。有时,其他班的女生下课会来我们班后门偷偷看他。


表白之前,我与陈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可就像青春纯爱小说里那样,大帅哥总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爱上普女。我在回校的夜车上收到表白短信,火车钢骨牛喘般地叫,黑暗比铁轨还长,可我第一次对校园生活有了期待。


或许是他太耀眼,或许是我们太高调。沉闷的学校里一点八卦就能激起千层浪,很快,几乎整个年级都知道了我们在谈恋爱。


老师当然也通过24小时无死角监控看到了一切。她没有第一时间找我谈话,而是等到了月考之后。


那次月考,我的成绩出现了巨大退步,几乎掉出一本线。成绩单成为“早恋影响学习”的最好论据,老师说,你要懂事,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把好感转化为学习的动力。


高中晚自习/图片来自网络


我深知成绩下降并非因为早恋,但还是答应了老师的要求。


在我的高中,有一个江湖传说——被抓现行的早恋学生不会立刻开除,而是等到第二次大考结束后,学校会选择开除成绩较差的那一方。


这个做法的高明之处在于,不仅能激励学习,而且把情侣关系转化为白热化的竞争关系,让大多数恋爱都撑不过第二次考试。


站在办公室里,我想,这只是针对我们普通学生的政策。我知道实验班里有太多竞赛生的早恋一路绿灯,老师甚至会以实验需要为名让他们去花园里采花送给女朋友。成绩好的学生就有和学校讨价还价的余地,这就是游戏规则。


我们必须为自己赢得资本,让这场恋爱更加合理。这才是努力的理由。


接下来故事如青春电影般发展:我数学不好,陈昱每次考试后都会把我的数学卷子拿走写好试卷分析,每道题上贴着小纸条;他是体委,而我永远踩不对跑操的鼓点,于是他按我的步伐来喊跑操口号。


我们互相写了很多的书信,我为他抄写王小波的情书,“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永恒开战时/你是我的军旗。”


陈昱写过的纸条


然后是高二升高三期末考,我们都考进了年级前二十。班主任又一次找我谈话,大意是要继续努力,把爱情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我知道,我们大概是获得了早恋的“通行证”。


寒假前一天,我们久违地一起走回宿舍。那时石家庄的空气很差,我们走在四楼连廊,向下看是牛奶般的浓雾。这实在不是一个浪漫的夜晚,可我和他却仿佛走在云端。那天,我们第一次接吻了。


高中时,雾霾中的学校。如今已经不能看见这样的景观


在我以为一切都会更好时,高中最深的噩梦开始了。


 关于早恋,一场交易


高三开学第一天晚自习,年级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年级主任教化学,是个30多岁的男人,长得文质彬彬,说话像从《读者》上抠下来的好句集锦一样。


他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我点点头。


他说,你知道吧,我有随时开除你们的权力。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找你们的家长来吗?


我说我知道,因为我俩成绩好,能给学校增光添彩。


主任说,你知道就好。如果你以后掉出了年级前30名,我就会开除你。


回去以后,我甚至把这句话当成笑话讲给了同桌听,因为觉得非常荒诞。可是那天晚上我却没有睡着。再然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失眠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学习状态。室友的电子表有整点报时,每个晚上我都会默数“滴答”的声音,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听到五次滴答声响起,我知道,起床的时间又要到了。


图片来自网络


老师不相信我是因为失眠而成绩波动。她告诉我,理科实验班的同学几乎全都失眠,可成绩从未下降,因为他们实在睡不着的话就会坐起来学习。“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少睡点,你有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应该利用起来。”


有一次,我凌晨四点还没睡着,情绪忽然崩溃,跑到值班室求宿管送我去医院。宿管通知了值班老师,安抚我说这很正常,这周已经有三个同学半夜去医院了。


大家都是如此。


失眠两个月后,我请假去市医院看了精神科。医生一开始要开佐匹克隆,听说我是高考生后换成了中成药。回学校的路上,我在出租车上睡了一会,醒来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安神药有一些效果,但大多数时候我依旧无法睡着。我把手机偷偷藏进枕套里,睡不着的时候就给陈昱发短信。偶尔是聊白天发生的事,但大多数时候是对未来的幻想——我说,毕业后我们就去一个大学吧,然后我们就同居吧,住在一起吧,我再也再也不想一个人睡觉了。


那些短信总是在凌晨三四点发出,多数时候陈昱已经睡了。我戴上耳机开始听英语听力,想到第二天至少会有一个人了解到我的痛苦,夜晚好像不再难熬。


高中和陈昱传过的纸条,装满了三个铅笔盒


庆幸的是,在我习惯了失眠以后,成绩又开始慢慢稳定,甚至有所提高。


但我依旧害怕考试。因为每当我以为自己有了更多的砝码后,主任会再次找我谈话,提出新的要求。一开始是稳定在年级前三十,后来是前二十,再后来是前十,“不然就开除”。


最戏剧的一次,是某次全市摸底考,我和陈昱分别考了年级第四和第五。每次摸底考年级都会张贴红榜、开表彰会,在我看来,那是游戏规则之内的一次完美复仇。


但是表彰会上,年级主任把我和陈昱直接拿掉了——读完第三名的名字后,我听到他语气里一个意外的停顿,然后我们的名字毫无意外地消失了。


在广播会后,我经历了最漫长的一次谈话。年级主任几乎要气疯了,一遍一遍重复“别以为有这个光荣榜你们就能怎么样了”,暴风骤雨般地痛骂我。班主任领我回去的路上异常沉默,和我说,你们还是低调点,学校有规定,不要让我难做——仿佛紧挨着的名次是一次故意为之的挑衅。


从那一次我开始知道,这不是什么公平的交易,一端是我们的战战兢兢,另一端是老师可以随时更改他们的要求。我永远不可能赢得游戏,可我却不得不置身其中。


当然在老师们看来,这是一个有效的激励机制,使我们的成绩稳步提高。我应当为此牺牲许多,睡眠只是其中之一。


 “女生全责”的道德审判


大多数时候我需要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因为从级部主任第一次找我谈话起,话题就是这样开启的:“你是女生,从生理规律上来说,你比高中男生更成熟,完全可以把控这场感情的节奏。从此以后,出了什么问题,我不找他,我只找你,你要负全责。”


我问主任,什么样叫作“出问题”?


主任说,首先你们不能影响自己的学习,其次也不要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最重要的是,不要影响学校风气。


于是,在保持成绩之外,我又担负起维护学校风气的任务。多数时候我们能够恪守规则,但和接近一米九的帅哥谈恋爱,实在做不到太低调。


学校里随处可见的横幅


有一次中午放学我走得特别晚,出门时陈昱刚好回来取东西,我们靠在门边说了几句话。看见他的围巾滑落,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掖了一下。当天下午,我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那天我迎来了人生中最恶劣的道德评价——败坏风气,不知廉耻。我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问了年级主任:“能问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吗?”


主任说,你自己想想,你好好想想。一边说还一边拍了桌子,动作非常夸张,让我想起契诃夫小说里的苏联干部。


我说我不知道。于是他打开监控,一次一次地回放我掖围巾的动作,以便让我感受到羞耻。


可如果不是拿出了回放,我永远不会知道,一个青春期女孩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爱意可以被评价为“不知廉耻”。这个动作自然到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


当时的我感到十分悲愤,但很快理解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在这里,所有微小的行为都会与人生的成败挂钩,比如宿舍地面有头发可以关系到未来的求职面试表现。十八岁的我们大多对此深信不疑。


高三一年,我们的宿舍扣分条


于是我也一度笃信,渴望亲密是出于某种下流的欲望。那以后我和陈昱依然会在学校的监控死角里拥抱,但肾上腺素消褪后,负罪感如影随形。而直到分手,我们都从未有过比接吻更亲密的举动。


对我来说,他的身体像一面镜子,总是映照出自己的肮脏。


高三以后,我的胃病愈发严重,不能再跑步去食堂吃早餐。于是,陈昱在早读结束后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给我买回热粥。为了不显得我“特殊”,他给半个班顺便带了早饭。


可这种温柔依旧成为我们的罪证。年级主任只要在监控里看到他与我接触,就会要求班主任约谈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到他靠近就会焦虑而恐惧,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不理他,可是理他我一定又会被叫到办公室谈话。


在高三最后一次谈话里,年级主任问我,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来这里读书?


我说因为我想考个好大学。


主任说,所有的学生和家长,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的愿望。选择这里,就是因为我们学风良好,气正风清。所以规定就是规定,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就破坏了学校的风气。


那时候已经是高三下开学以后,模拟考的频率从一个月缩短至一周,每周五放学后都要重新摆一次考场,周六考试,周一出成绩并讲评试卷。记忆里那次谈话令我很不耐烦,一直在心里默数他什么时候能放我回教室整理错题。


 早恋,一场最微小的革命


高三下半学期过得特别快。四月份起,课程只剩下讲评试卷和自由复习,模考频率变成每周两三次,模考当天的食堂菜单按高考餐严格还原。学校期望我们在无尽的重复中学会适应。


但我是一个不太适合题海战术的学生,陈昱也是——最终的高考,我们都考出了相对自身水平更差的成绩,分别被北京、广东的211录取,从此天南海北。


高考是一次洗牌。但对我来说,这更像一场公开的、无可挽回的失败,意味着我永远没有办法证明这段感情的正确。特别是大一结束后,我和陈昱最终因为异地恋分手。


高考当天的考场外,总是聚集着满怀期待的家长/图片来源于网络


大二,我开始了下一段恋情,但父母似乎还没有彻底从高中生家长的状态里缓过来。在我提出要和男朋友出去旅游后,他们表现出强烈的反对。


几轮争吵过后,我对我妈说,其实你们不是反对我谈恋爱,只是不能接受我已经能够独立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是不是?


我妈沉默了很久,说,是这样的。再然后他们就同意了一切。


我的早恋岁月正式宣告结束。我开始意识到,正如5点起床跑操和高考上一本线之间其实不存在什么正相关关系,少年时的很多对错,其实都是由我们的高考成绩决定的。


如果我和陈昱考上的不是211而是清华北大,那么之前的种种越界行为也会成为我们坚韧、有主见的标志——但如果,正确与否的标准会根据我们行为的结果而改变,这也就意味着正确不过是一片虚无。在河北的教育体系里,提升学习成绩才是最终目的,规定对与错不过是一种手段。


很多年后,我读到一句话,“爱情是一场最微小的革命”。我想,这非常适用于高中校园。


爱情意味着错,是因为爱情意味着自我。在那时候,“自我”在早恋红线里、在统一校服和统一口号里、在不可以写的日记和不可以烫染的头发里被完全禁止了——毕竟稳定才可以带来效率的提升,自由有时会增加不必要的成本。


几个月前,我把一个噩梦在朋友圈里记录下来:高中校规变成了法律,而年级主任成为最高统领。他规定异性不准正面接触,人类繁衍应当依靠大数据匹配,完成交配后将孩子交给社会机构集体抚养。我作为突破爱情禁令的邪恶分子被他追杀,部队统领正是我的恋人。在他马上要对我开枪的那一刹那,梦醒了。


这条朋友圈没有屏蔽任何人。高中老师在下面评论了一个笑哭的表情,“哈哈哈,太好笑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感谢李西音、陈石贝提供部分图片



作者  浪淘淘  |  微信编辑  平方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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