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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旅馆里,那些不认命的年轻人

看客 看客inSight 2019-03-28

一场西西弗斯式的战斗。



从10月2号开始,北京大四学生李森每天都会在微博转发杨超越,已经发了80条,每条开头都是“九九八十一难第X天”。


倒计时指向的12月22日,是考研初试的日子。李森说,大学四年从没像这三个月一样拼命学习过。


不拼真的不行。


据教育部统计,2019年考研报考人数史无前例地达到285万人,淘汰率飙升至75%,有媒体形容为“史上最难考研季”。


注:2019年考研意味着19年入学,需要在2018年通过初试统考,然后在2019年参加报名院系的复试面试。


也许考研就是一种这样的诱惑 —— 只要功夫下得深,就能换城市、换人脉、换履历,完成对渺茫人生的一场小型自救。


所以无论处于哪个人生阶段,都有人孤注一掷,试图用一场考试为眼前的困境找一个出口。


教学楼熄灯后,学生朝校门走去。



“考研旅馆”里的日与夜


12月6日,北京迎来大降温,某顶尖高校的操场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考研生刘洋照例穿着单薄的衣服奔跑着。


当晚的数学真题做得不顺,刘洋很泄气,任由寒风吹进衣缝,穿透他的五脏六腑。他甚至萌生了被冻出大病的念头 —— 这样22号就可以不用考试了。


哆嗦着跑了半个操场,刘洋为刚刚自我逃避的想法感到羞愧,奔回出租屋添衣服。他决定最后这几天不再跑步,防止生病。


夜里十点半,刘洋在寒风中跑步。


出租屋走廊里,衣服晾不下,只能挂在逃生楼梯下。


出租屋位于学校南门对面的拥挤社区之中。这里紧靠大学,蹭教室方便,考试消息灵通,几乎每家每户都常年驻扎着考研生,因此也有人叫它“考研旅馆”。


“考研旅馆”的价位依据空间与环境不同,从月租几百的破旧床位到四五千元的整租“豪宅”应有尽有。


社区里常年摆着租房广告。


夏天,刘洋花一千块租了群租房的一个床位。房间跟大学宿舍差不多,十几平米的屋子挤了两张上下铺,中间过道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这是考研生最常见的住宿标准。


刚搬进来的时候,屋里的水管漏水,宿舍每天都在上演“水上漂”。到了冬天,水管是修好了,可他发现房间里的暖气基本不热,洗澡水也隔三差五变成冷水。


可是面对“脱产考研”的重压,95后的刘洋只是苦笑着感慨:


“没办法,都到了秃顶的年龄,不能给家里太多压力。”


这是社区里唯一一家真正的青年旅馆,环境较好但价格比群租高,4平米的单间要月租2000元。早上六点天还没亮,一名早起的考研生已经在公共厨房为自己准备水果盒。


青旅人员流动大,一有呼噜声大的住进来,晚上“交响乐”响彻楼道。


今年已经是刘洋的“二战”。


由于大学读的计算机并不是喜欢的专业,他决定跨专业考研。这意味着专业课备考难度的指数提升。大四考研失败后,刘洋在家人的支持下,决定放弃工作再试一次。


在“考研旅馆”,“二战”其实已经是稀松平常,社区里不乏“四进宫”、“六朝元老”、“八年抗战”的血泪事迹。


然而无论是“一战”还是“八战”,考研生们最常提及的共同感受,都是孤独。


比起高考的群体作战,考研是一场漫长的单打独斗。人们热衷于投入在短时间内能得到回报的事情,但考研却是漫长、枯燥、而结果可能又不尽人意的过程。


考研生的桌面上,散落着各色生活用品。


刘洋坦言,在数学题上的受挫,总让他想起“一战”失败时的场景:身边的同学都在为毕业欢呼雀跃,只有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跟那时的孤独感相比,其实现在考研的孤独都不算什么。”


他给自己定了个期限,要是今年再考不上,他就认命,安心找份工作,不再啃老。


刘洋、文昭宿舍的架子上放着老干妈。


苦中作乐的时候也有。


一天晚上,我去他们宿舍,撞见刘洋的上铺文钊把洗脚水打翻了,他在楼道杂物堆里翻了许久,终于找出一条僵硬发臭的拖把,径直拿回宿舍“划”地。


“划”完地,文钊又重新配了洗脚水,若无其事地开始吃夜宵 —— 老干妈就馒头。


“我的考研生活就是老干妈的味道。红油渗馒头里,香。”


校门外的夜宵摊,吸引了南门社区的考研生和校内部分学生排队购买。



自习区的异乡人


考研江湖上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高考考智力,考研考毅力”。这从刘洋的作息就能略窥一二。


他每天早上6点多起床,7点准时到达教学楼,上午复习专业课,下午晚上学数学政治和英语,吃饭就点外卖,一天都不用动窝。晚上教学楼熄灯后,在操场慢跑半个小时,就是他一天中最长的放松时间。


出租屋、自习室、操场三点一线,如此日复一日。


这是一种在各大高校通行的“考研作息” —— 起得比普通学生早,学习结束得比自习室关门晚,甚至连洗头都嫌浪费时间。


因此不乏有女孩提问:“男朋友考研每天复习像消失了一样,应不应该和他分手?”


上午七点到八点,会有许多考研生从南门社区前往北大教学楼自习。


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传统”,包括刘洋在内的考研生大多选择到教学楼的三楼自习,俨然组成了一个“大班级”。


在这个群体里,勤奋永远是最宝贵的品质。大家最常相互打听的就是学习时长,而学习时间超长的人会被“封神”。


考研生聚集区域。


王珩是被推举出的一位考研大神,每天待机17小时,其中至少16小时都在学习,相当于两个法定工作日时长。


她是在媒体行业工作一年后,决定辞职考研的:


“生活中有无处不在的歧视,唯有让自己站在歧视链更高的位置才行。”


决定背水一战后,这位身材瘦小的湖南女孩买了一本小日历,把未来的每月、每周、每天,甚至每小时,都纳入了计划,并强迫自己按计划执行。


复习时间表上,起床时间从4:30改成了6:00,看书的备注是:“不吃饭的话多出1h可用来看书”。


不过王珩并不认为,她的生活中只有学习。


证据是在她的计划本上,至少“见缝插针”地出现过两场电影,分别是《碟中谍6》和《我不是药神》。


前者是因为她是阿汤哥的追星女孩,后者则是因为,她听说片子社会意义很深刻,寻思着也许是考研热点。


王珩宛如在教学楼“扎营”,座位上放着她的黄瓜、牛奶、面霜、唇膏、零食等等。


运动拉筋也在背单词的过程中一并解决。


可即便已经如此用功,王珩依然“眼红”着比她更勤奋的人 —— 


“看那位大姐,三十多岁还这么努力考研,每天早上她都比我早到,晚上熄灯她还在。”


清晨六点多,“大姐”在教学楼里洗漱。


在激烈的考研之路上,竞争关系也是不可避免的。


网上流传着寻找“研友”的几种法则,其中最大的禁忌,就是找考同校同专业的同学。因为热门专业的录取名额少则只有十几个,同专业报考者陷入的几乎都是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考研生离开教学楼前,把书本和私人物品放到公共储物柜中。


但即便是不同专业,也不意味着完全安全。


有一天,王珩放在公共储物柜的教材不翼而飞了。


那是一本补习班上的内部教材。为了得到这本教材和其他资源,她曾狠下心交了两万多的报名费。


从那以后,王珩每天临走存书时,都会在书上面放一个笔记本挡住封面,以防再次“被盯上”。


储物柜中堆满的书籍和“生活痕迹”。


教材可以遮挡,不过长期驻扎的痕迹却难以隐藏。


当一些本校学生发现,教学楼三楼自习区几乎被“考研大军”占领,他们本能地感到了外来者入侵的威胁。


为了消除“占座”,学校曾在每个桌子上都贴了通知,规定“半个小时内不使用就当做无主物品进行清理”。


因此有本校学生在BBS“下战书”,建议成立“反占座志愿者联盟”,专门清理教学楼三楼(也就是考研者聚集区)超过半小时没人用的桌面。


这些细微的领地意识仿佛一纸无声的判决 —— 不管在教学楼驻扎多少日夜,只要没得到那张“神圣”的录取通知书,他们将永远是这里的异乡人。


北大教学楼里,一名考研生在独自背单词。


一张自习室的桌子被写上了”北京大学“。


刘洋的上铺文钊不喜欢趟这样的“浑水”。比起盘踞在自习室比拼勤奋的大部队,崇尚“省时高效”学习的他仿佛成为了一个异类。


每天刘洋出门时,文钊都留在群租房。一推开门,就能看见身材微胖的他,像一尊佛一样,稳坐在屋里唯一的小桌子前入定。


对于考研的理由,文钊也回答得很轻松:“嗨,我就是还没做好进入社会的准备。”


一名学生在教学楼午休。



冬天是令人崩溃的季节


随着考试临近,生活变成在斗志昂扬与心态崩溃中交错前行。


不过生活也准备了意想不到的温情插曲。


对于大四男孩佳宁来说,这个插曲是夏日阳光的味道。由于大一大二沉迷游戏,成绩不够保研资格,于是佳宁从河南搬到了“考研社区”,专心准备考研。


在七月的自习室,他注意到了对面扎着丸子头、有两个酒窝的姑娘。从此,暗涌的情愫成了他坚持自习的动力。


清晨的教学楼里,阳光打在一个考研女孩身上。


他打算,如果考研通过就要跟她表白。


不过这样的情愫也逃不开考研无孔不入的压力,因为备考时恋爱可是大忌,“这时候还是要让自己的情感保持波澜不惊。”


教学楼对面是繁忙的食堂,不过那些热闹与考研生无关。


辞职考研的张蕾也竭力维持着心态稳定。


她记得有个“研友”曾说,“决定风雨兼程的人,必是蓬头垢面的。”


没想到一语成谶。半年来,面容姣好的她顾不上打扮,体重从75斤飙到了90斤。这让她自嘲:“我大学一室友,孩子都生了,我TM还没谈过恋爱。”


嘴上这么说,不过早上出门前,张蕾还是会挤出十分钟时间,抹上面霜,再简单画上眼影,让自己保持好心情。


张蕾所住青旅的公共学习区视野开阔。


可是离考研还有一个月时,每天跟张蕾一起学习的研友突然宣布退出,还是让她负能量爆棚。


备考时,研友曾经为了集中精力,先是把QQ和微信都卸载了,后来索性连手机都不充电了。


再后来,朋友说她心里承受不住,回老家找工作了。


学生们在自习区复习,外面是重度雾霾。


张蕾仍然清晰地记得,听到消息的时候,她正复习到第235页。


当晚,那页书被她的泪水泡皱了。


“想到接下来的路要一个人走完,我真觉得自己也熬不下去了。”


孙雨婷是自习区“最拉仇恨”的考研生。辞职“三战”的她和男友一起租了个单间,男友每天下班都准时出现陪她,这让她倍感温暖。


每每复习不下去的时候,许多人还会选择上考研论坛。那是考研生抱团取暖的地方,随便打开一页就会看见考研的种种“并发症”:



除此之外,论坛里还屡屡出现“考前被分手”的惨剧,唯一的安慰就是大伙化悲愤为动力的话语:“只要考上好学校,就能成为更好的自己,遇到更好的人!”


部分学生来到校门外的24小时便利店继续“战斗”。


不过任何他人的经验,似乎都不能回答一个薛定谔的问题:考研是否真的能让自己变成更好的人?


当昔日的同学们纷纷升职加薪、结婚生子,而自己仍租住在不到10平米的群租房,为了浴血重生日复一日地枯坐在台灯下,再坚定的梦想,也会产生自我怀疑。


年复一年,有的青年熬成了中年,仍在坚持屡败屡战,笃信“一旦认命才是真的输了”,不过也有人趁早上岸,辗转返回了原来的生命轨迹,只留下几行零落的字句:


辞职两年,专科生,好痛苦,心态崩,两手空空,心也空空,最后一次,哪也不去了,生根处,了残生,孝敬父母,娶妻生子,现实生活。


教学楼熄灯后,佳宁独自从学校返回出租屋。



今夜,考研论坛19考研版又迎来了久违的活跃。


不同于往日的“症状”大赏,现在的版面是一片锦鲤的狂欢。在走上考场的前一天,那些孤独的考研者,在这里说着吉利话,互道了晚安。


对很多人来说,这也许是刻骨铭心的一晚。


不过在去年已经被录取的张浩眼里,之前的考研生涯,已经变得有些样貌模糊,唯一确定的一点是:


“我希望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一段经历了。”


“考研旅馆”的夜晚。



图文 四有  |  补充采访 文露敏  |  编辑 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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