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双南:从“文人相轻”到抽象美
►罗丹的雕塑作品《老妓女》
编者按:
在近日由《文汇报》文汇讲堂和《知识分子》联合主办的“科学精神对话人文精神”的演讲和对话活动上,演讲者之一物理学家张双南所谓 “没缺陷不常见”的美学理论受到了另外两位与会嘉宾的“无情批判”。
张双南专门为《知识分子》撰文描述了这场令他感到“心花怒放”的思想交锋。他认为,没有争论、没有批判、没有围剿的学术是悲哀的学术,是濒临死亡的学术。
撰文 | 张双南(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
责编 | 叶水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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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在上海参加了由《文汇报》的“文汇讲堂”和“知识分子”联合主办的“科学精神对话人文精神”的演讲和对话活动,相关报道已是铺天盖地,现在终于回归平静,于是我写一下参加这次活动的收获。
在演讲之前,我就请将对我报告做点评的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杨燕迪教授和下午一同对话的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系主任郁振华教授,一定要狠狠地批评我的美学理论。为了激励这两位艺术界和哲学界的大家,不要口中留情,我还特别把以前鲁白猛烈批评我的美学理论,以及我兴高采烈地回应的视频发给他们看,他们直叹科学家比较生猛。
我的报告是此次活动的第一个。在我花了大概一个小时讲了我的“没缺陷不常见”的美学理论,以及在鉴赏引力波和广义相对论之美的应用后,杨教授果然给予了全盘否定,并做了激烈的批评,主要观点是:美是如此复杂,不可能有简单的判断标准,而且用“反例”对我的美学理论做了“证伪”(我后面会说这个“反例”)。我当时听得心花怒放,反倒是我旁边的鲁白有点坐不住了,也许他认为杨教授的批评比他上次来得更生猛。鲁白当时向主办方提出要求,建议给予我一个回应的机会。主办方可能觉得会议时间不够,断然拒绝了。
随后鲁白的报告节省了不少时间,也许是他故意给我留时间回应,主办方于是问我是否愿意给予5-10分钟的回应。我其实不太想当场回应,因为中午吃饭和杨教授在一起还有机会讨论,但是当时会场的气氛已经非常热烈了,我就上了台。
首先,我解释道,此次活动前,我已动员杨教授批评我,所以对于杨教授的批评我一点都不意外,而且觉得杨教授的批评很美,我不但不觉得批评这件事有缺陷,而且杨教授的批评很符合我做美学研究采用的科学方法,也就是通过举反例推翻我的美学理论,这样的批评品位很高,也很不常见。没缺陷不常见的批评就是美的批评。但当我请赞同我的美学理论的听众举手时,结果近五百位听众几乎都举了手。而在此之前当我开始作报告时,请听众回答“美是什么”,只有一人举手,而且还是以前知道我的美学理论的人。所以我当时就说,没必要再作回应了。
午餐的时候,我和杨教授继续愉快地交流,杨教授表示,用“没缺陷不常见”判断包括艺术在内的各种形式美应该是可以的,但是不能用来判断艺术的抽象美,因为艺术经常表达的主题是有缺陷的,也很常见的,这是杨教授在点评时所列举的反例,艺术的美应该体现在对生命的感悟。
活动结束后杨教授在嘉宾群里发来了他的一个学生的评论:“张双南老师举了维纳斯的例子,讲了一番道理,但是他的理论没法解释罗丹的雕塑《老妓女》,她的形象是有缺陷的,也是常见的,但是这个雕塑是千古名作。”
有趣的是,活动结束后,我收到了很多听众的来信,大部分都表示赞同我的美学理论,诸如,您的美学理论是没缺陷不常见的理论,以前上美学课听得稀里糊涂,这次终于搞明白了,等等。也有听众感到很疑惑:为什么几乎所有的听众都赞同我的美学理论,但是几乎所有的嘉宾都反对,是不是文人相轻?虽然其他嘉宾没有像杨教授那样犀利地批评我,但都或多或少地表示不赞同我的美学理论,或者不赞同把我的美学理论用在科学以外。
其实这个现象我早就注意到了,每次我作报告或者发文章之后,绝大部分听众或读者都热烈地回应赞同我的美学理论,但是部分“精英”朋友会强烈反对或者至少表示不相信这样简单的美学理论是正确的。像杨教授和鲁白教授那样认真地通过举反例,试图推翻我的美学理论的人非常少,再次感谢没缺陷不常见的杨教授和鲁教授。
我给这些朋友们的回答是:这的确是文人相轻,但是文人相轻没什么不好,文人相轻是学者独立思想的体现,正是文人相轻才能够促进思想的进步。
事实上,在有据可查的人类历史上,几乎任何一个新思想、新学说和新理论,在刚被提出来的时候必然会遭到当时学术界的全面围剿,人文学科如此,自然科学也如此。不受学术界围剿而是全面欢迎和歌颂的理论,不是肤浅就是有别的原因,它不会有多么英明。
正是这种学术界的围剿,才能激发思维,才能把错误的或意义不大的思想、学说和理论淘汰掉,而最终能够突围的,存留下来的,才能成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没有争论、没有批判、没有围剿的学术是悲哀的学术,是濒临死亡的学术。
记得有一次我讲一个广义相对论理论,这个理论和广义相对论界的主流观点以及结论完全相反。在论文里,我们把广义相对论的主要教科书和专著全部批判了一遍,在座的一个广义相对论专家评论说,我觉得你们的理论没有问题,什么时候能够写到主流教科书里面?我的回答是:在我有生之年不会看到这一天,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在国内外竭力宣讲我们的理论,希望能够有人能够站出来批判我们。
令我非常开心的是,我的美学理论有幸被学术界围剿。当然我的美学理论还远远没有突围出来,将来是否能够突围出来,仍旧未知。虽然得到了听众和读者的普遍支持,但我的美学理论尚未解决的问题还非常多,而且这个理论也可能存在根本性的缺陷,所以每次“精英”的挑战,都让我陷入深深的思考,每一次思考都收获甚丰,使得我对“美”的理解又提升了一层,也更加坚定“没缺陷不常见”是广义美的判断法则。
当然我并非没有受到普通听众和读者的批评和质疑。就时间和次数来讲,我与他们交流更多,但他们要“温柔”得多,通常都是提建议或者提问题,这也对我有非常大的帮助。事实上,从第一次我公开抛出“没缺陷不常见”的美学理论,虽然其核心内容至今都没有变,但是具体的表述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而这正是与大批普通朋友交流的结果。
和这些朋友的批评和质疑不同的是,“精英”朋友的批评和质疑是冲着推翻和颠覆我的美学理论来的,而正是这样的“文人相轻”才会强烈地激发我的思维,也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君子和而不同,希望“精英”朋友继续努力推翻和颠覆我的美学理论。
回到杨教授和他的学生用罗丹的雕塑作品《老妓女》作为反例,质疑广义美的判断法则:没缺陷不常见。从公开的资料上可以找到,《老妓女》的原型诉说了一个叫罗米埃尔的交际花,曾往来于巴黎上流社会,当她把最后的一点风情卖给底层人后,等待死神的来临。罗丹用他敏锐的眼睛,捕捉到这令人唏嘘而又悲情的场景,于是用一把冷刃刻画出一个丑陋、恶心、忏悔的躯体,让后人慨叹。
事实上,这和杨教授所说的美的艺术品,能让人对生命感悟是一致的。杨教授的学生说“她的形象是有缺陷的,也是常见的”,这当然没错,但是我们感受到的,并不是她的形象美,而是艺术品的美。这也是传统美学研究常犯的错误,把艺术品和艺术品所表达的主题或者对象混淆起来。艺术品的美并不等同于艺术品所表达的内容美。艺术品的美可以有形式美,也可以有抽象美。比如山水画的美一般是形式美,很多艺术设计的美也是形式美,但是罗丹雕塑的美很显然应该是抽象美,就像很多文学以及音乐作品一样。
罗丹曾说过:“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丑’,在艺术中能变成非常美,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才能算是美的。”显然罗丹强调这样的作品之美是体现在“有性格”上,也就是不常见。
但不常见就一定美吗?我们除了感受到罗丹雕塑表达手法的不常见外,像杨教授所说的能够从雕塑感悟到生命,无疑是他的雕塑美的重要因素。让人感悟到生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在传递正能量,当然根据我们的价值观做判断,这样的艺术品没缺陷。
因此这是罗丹的雕塑没缺陷不常见,而不是雕塑表达的对象的没缺陷不常见。罗丹的雕塑与老妓女本身是不同的。前者具有抽象美,而老妓女显然很丑,这种丑是形式上的丑。反过来讲,如果我们虽然觉得罗丹的雕塑不常见,但是不能感悟到雕塑传递的正能量,也许就不会觉得这个雕塑没缺陷,我们也就不会觉得这个艺术品美。事实上,有人曾写信告诉我,觉得看了《老妓女》雕塑后,非常恶心,就是觉得非常丑。
因此抽象美虽然也满足“没缺陷不常见”的判断法则,但是更难体会,而且不同的人由于价值观和见识不同,也会得出不同或截然相反的结论。而这恰好就是审美的两个要素作用的结果:审美者的价值观来判断审美对象是否没缺陷,审美者的见识来甄别审美对象是否不常见。
通过这个例子我们不但可以理解形式美和抽象美的区别,也立刻明白了所谓的“残缺美”、“凄美”、“病态美”等,是由于混淆了我们审美的对象是艺术品而不是艺术品所表达的内容。同理,对于描述战争、死亡、疾病、犯罪、饥荒等内容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如果其表现手法不常见、传递的思想没缺陷,也是美的作品,尽管这些作品所描述的对象既是有缺陷的,也是常见的。
2016年5月24日定稿于首都机场候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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