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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很丑”

我们与平权 我们与平权 2022-06-15

文:Joyce Tan


 图片来源:https://www.vice.com


当我望向镜中的自己……

 

去年夏末某个晚上,我参加完一个关于减肥和饮食障碍的讨论会。在场的女孩儿们(对,在场的都是女孩儿)分享了她们跟自己的身体焦虑反反复复做斗争的经历。接近尾声的时候,讨论会几乎成了疗愈会。我从讨论会出来,感到既得到安抚又受到鼓舞。不幸却意料之中的是,当我走进地铁,瞥见站台跟车轨之间那道门窗上反射出的自己,立即毫无悬念地再次陷入了对自己身体的严苛检视和严厉批评当中。

 

有多少女孩儿跟我有一样的经历呢?旁边有人的时候,我对一切镜面都避之不及,遇到则视而不见。独处的时候,我谨慎地看向镜面中的自己,用视线把自己从头到脚鞭笞一遍,批判一切可以批判的,如此重复。

 

女性对于自己外形的焦虑,离不开外界的期待和不现实的审美标准。长久以来,影视、媒体、时尚、美妆......一切扑面而来的信息似乎都在向我们咆哮:看到人家多美了吗?你不够美——你腿不够长,胳膊不够细,小腹不够平坦,脸不够小,皮肤不够白。


审美的转向?

 

这样的情况似乎在某些地方有了转向。不久前的三月,联合利华旗下的个人护理品牌——多芬与全球图像创作和经销商Getty Images以及Girlgaze(为年轻女性和跨性别影像创作者提供创作、就业和展示机会的电子媒体公司)推出了"ShowUs"项目。ShowUs图像库包括了5000多张女性和跨性别人士的照片,她们来自39个国家和地区[1],其中许多可能并不具有符合主流审美的外貌,但都呈现出鲜活自然的状态。(本公众号前几天转载了一篇专门介绍ShowUs项目的图文,可戳文末“阅读原文”阅读)


以上图片来自Getty Images

 

从2004年的“真美”行动(#RealBeauty),到2016年的“我的美我说了算”(#MyBeautyMySay),多芬的“女性营销”成为行业经典案例,围绕着女性自我认同和人们对女性群体的刻板印象。联合利华的数据显示,全球70%的女性认为当今媒介传播中自己的形象没有得到真实的体现,66%的女性认为媒体呈现的女性身材过于单一,64%的女性觉得一些皮肤状况和细节特征没有得到很好的呈现[2]。多芬的“ShowUs”正是希望在这方面作出并带动改变:通过呈现不同年龄、身材、种族、皮肤状况、文化背景、职业的女性的面貌,让人们看到一副更生动、更接近真实的女性群像。

 

将这一点作为营销机遇的,并不只有多芬。内衣品牌Aerie推出标榜不修图的广告照片,并打出“真实的你就很性感”的口号;SKII的“我行我素计划“(#BareSkinProject)让明星们挑战素颜;各大时装周品牌启用“大码”模特、年长的模特、少数族裔和跨性别模特......那种崇尚“胸大腰细腿长肤白”的审美观,即便远没有退出主流,但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理直气壮地横行于市了。作为内衣零售巨头的维多利亚的秘密,正是因为在这方面拒绝与时俱进,招致批评和销售量下滑。“真实即美”、“每个身体都是美的”之类的话语,随时可见。


图片来自Aerie官网


身体正向运动与品牌营销

 

要谈论这种趋势,必然要谈到近几年越来越高频的热词——“Body Positivity”。作为一项社会运动的身体正向运动(Body Positivity Movement),可以溯源到19世纪后半夜的维多利亚服装改革运动(Victorian Dress Reform movement)。当时一些中产阶级女性呼吁,将女性的身体从繁复的维多利亚服饰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到了20世纪中,一场旨在消除肥胖羞辱(Fat shaming)、主张肥胖接纳(Fat Acceptance)的运动兴起,倡导所有体型的人尤其最被排斥的群体之一——体形肥胖的人——都应该被接纳,健康不是瘦子的特权。到了近些年,身体正向运动的行动者认识到,身材和体型只是人们基于外貌被加以评判的面向之一;对于酷儿人群、少数族裔、身心障碍人群,其外貌跟其它身份交织在一起,给Ta们带来各种层面的不公正待遇。毫无疑问,身体正向运动在鼓舞人们建立积极的身体意向(Body Image)、挑战单一审美方面,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图片来自: https://studybreaks.com/culture/body-positivity/

 

在平权运动的大背景下,上世纪的肥胖接纳运动带有鲜明的政治行动色彩——无论是反歧视游行,还是针对节食行业的反资本主义倡导。而当今,无论是多芬,SkII,还是Aerie,品牌们无论有着多么强的社会责任感,其出发点还是吸引消费者进而盈利。在这个大前提下,那些传递着“身体正向”讯息的品牌营销,收获好评的同时,也不免面临质疑。

 

其中一种声音认为,很多品牌并不像其声称的那样包容。比如,即便是让“大码”模特出镜,也还是偏好某种特定体型(比如沙漏型)和高颜值的“大码”。T台上虽然有不同的体型,时尚品牌们却并未真正把拥有不符合主流审美的身材的人群作为目标客户,甚至在服装生产环节,其实根本没有生产适合不同体型的尺寸。以及,审美即便多元化了,焦点仍是顺性别、无身心障碍的白人女性群体,对于有色人种、性别酷儿、跨性别人士等的呈现还是太有限。


跨性别超模Andreja Pejic。图片来自Getty Images 

 

 

还有一种声音则指出:一方面,类似“爱自己的身体”的口号在某些营销话语中越喊越响;另一方面,拥有不符合主流审美的外貌的人,其被边缘化的现实处境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这就引发一连串的问题——我仍因我的身体“不好看”而承受偏见,但你一直告诉我我的身体是美的,那么如果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我不够爱自己的身体,是谁的错呢?白皙是美黝黑是丑、瘦削是美胖硕是丑——如果我从小就耳濡目染地吸收了这样的观念,认定某些身体才符合标准,而我周围的人也都崇尚这样的观念——我究竟如何实现认同自己、拥抱多元审美呢?如果越来越多广告中的女性都虽有“缺陷”却仍自信而被认为美丽,那我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我为什么还是不敢素颜?为什么还是对自己的身体如此严苛、充满不安全感?为什么还是在不自觉地迎合主流审美?

 

一个人的自我认知受到许多外界因素影响。基于女性身份、肥胖、肤色、身心残障等诸多原因的焦虑和不自信,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社会建构中被输入和强化的。正如“美”也是一种社会建构。不论是女性受到的厌女症、肥胖人士受到的肥胖歧视、黑人受到的种族主义暴力、跨性别人群遭受的仇恨和暴力、残障人士的被边缘化,还是这前述种种的结合,无一例外地影响着相关人群的日常生活,作用于Ta们对于自我的认知。在基于外貌的社会偏见到处皆是的今天,一味强调“每个人都很美”、“爱自己”,容易将产生消极身体态度的责任推卸到每个个人身上,给个人制造新的两难困境:不减肥?不自信;减肥?不自爱。

 

第三种质疑扎根于对消费主义的批评。“身体正向”的概念本身是非功利的,但标榜多元审美的营销终究要服务于品牌利益。联合利华的数据显示,打破刻板印象的广告将消费者购买产品的意图提升了18%,对产品的信任度提升了21%[3]。显然,在广告中营造包容多元的品牌形象,有益于提升消费者对品牌的好感。风向已变的情况下,那些不久前尚在塑造刻板女性形象、秉持特定审美的品牌,于是顺水推舟,振臂一呼。这样的振臂一呼并没有触及核心问题:谁在制订审美标准?谁在用外貌定义女性?什么是身体焦虑的社会根源?在这里,结构性的不正义并没有被撼动丝毫。被商品化的身体正向运动,一旦从边缘走向了中心,激进色彩也就消逝殆尽;而“包容多元”一旦成为卖点,也就面临流于口号的危险。

 

当然,文化层面的多元和结构层面的平等所需的变革如此深刻,任何行业都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实现,没人指望一个有良心的品牌就把好事给办了。我们当然可以说,品牌标榜包容和多元审美,主要还是出于利益考量。但对于这一点,倒也不用一味苛责其动机不纯。如果做得足够有诚意,带动整个行业去主动或被动地向“多元”靠拢,那么这种“多元”就更有可能从口号和愿景向现实转变。比如,肤色主义(colorism)的“以白为美” 无处不在,美妆行业当然也不例外。在此背景下,Rihanna的彩妆品牌Fenty Beauty初次亮相,就赢得赞声一片,绝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产品丰富的色号,满足了不同肤色人群的需求。其实,早有品牌主打适合更深肤色人群的彩妆产品。人们对Fenty Beauty的反响热烈,一方面因为Rihanna的声名,另一方面无疑和当下美国社会文化对身份和代表性问题的重视有关。Fenty Beauty的成功让同行业的竞争对手们更强烈地意识到,要么主动抓住拥抱多元的机遇,要么被人抓住不够多元的把柄。真人秀明星Kylie Jenner的个人美妆品牌Kylie Cosmetics——就是在Fenty Beauty的亮相后,紧跟着发布了多达30个色号的粉底产品。正因为这一种风向,那些此前很难找到适合自己肤色的彩妆产品的顾客,不仅现在有了更多的可选项,而且在某个品牌不够包容的时候,更能发出反对的声音、并被听见。


图片来自Fenty Beauty官网

 

“每个人都很美” 与“每个人都很丑”

 

回到文章开头,女性对样貌的焦虑,其实不仅仅来自不切实际的审美标准,而更来自女性被样貌定义这个事实本身。只要外貌仍旧是评判女性的首要标准,那么,即便审美”多元”了一些,即便人们对”美丽”的定义宽泛了一些,女性还是无法跳出身体的牢笼。诸如“你很美”、“每个人都很美”、“真实的你就很性感”的催眠,本质仍是对于女性是否好看这一问题的迷恋。对待身体的积极态度,不应该只来自于“我看起来很美”的信念。对于自我的评价,也不应该基于对“我看起来怎么样”的判断。不再用客体化的目光去凝视女性,而是挖掘女性的内在经历和力量,这样的呈现实在重要。


图片来自Beauty Redefined网站

 

最近发表在Vice的一篇文章中,作者蕾贝卡·布里尔写道,“每个人都很美”原本是一句安慰人的话,但却一直令她感到窒息。而相反,“每个人都很丑”则让人获得解放,因为既然每个人都很丑,那就没有人可以对我的相貌指指点点;我无法接受自己的长相这件事,也没有人可以说三道四。然而,参加过一个在奥克兰举办的“丑人大会”之后,她意识到“每个人都很丑”也只是一句空话。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很丑,大言不惭地说出“我们都很丑”这样的话,只是抹消了那些真正被视作丑陋的人每天承受的痛苦[4]

 

不论是“每个人都很丑”,还是 “每个人都很美”,它们之所以是一句空话/假话, 不仅在于其不符合事实,也在于其虚伪。当被认为好看的人就是比被认为不好看的人拥有更多的关注、赞美、宽容和机会等种种特权的时候,“每个人都很美”掩盖了人们深受“外貌主义”影响的现状。在推动多元审美的路上,我们需要抗争的,是与外貌主义交互作用着的其他结构性不平等,包括性别歧视、种族主义、恐同症、跨性别恐惧症、肥胖羞辱、健全主义等等,而不应只是某种单一的审美标准本身。我们也应该记得,对多元审美的追求是一条走不完的路,没有终点可以标注谁的绝对胜利。

 

那个在地铁玻璃门前检视自己身体的我,也许永远不会消失。我不会强求摆脱那个我,因为她的存在是一种锐利的提醒——每个“我”都受到诸多期望和规范的束缚,时刻反省那些期望和规范,可能是解开束缚的起点。但也只是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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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1]https://www.dove.com/us/en/stories/campaigns/showus.html

[2]https://www.unilever.co.za/news/press-releases/2019/dove-project-shows-us.html

[3]https://www.marketingdive.com/news/dove-debuts-showus-image-library-to-diversify-depictions-of-women-in-media/551434/; https://www.marketingdive.com/news/kantar-marketers-rethink-gender-based-targeting-but-some-are-more-sluggis/547001/

[4]蕾贝卡·布里尔(Rebecca Brill), “因为长得难看,我去参加了首届丑人大会抱团取暖”,(翻译:英语老师陈建国),刊登于Vice中国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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