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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步克vs钱穆:论中国古代政治

罗不特 随读随写 2019-04-10

 


《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再版了。早就耳闻该书的盛名,却迟迟未读。最近微博上有学者大力推荐:“这是极少数能在通断代史著述中充分融入个人研究的个性之作。”有的学者则表示该书值得译成英文。


搜了一下豆瓣,有人拿阎步克此书与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作比较,于是顺便重读了钱氏那本风靡一时的小书。趁着周末,草草录下自己粗浅的感想。

【说专制】 

钱穆的关键词当然是“温情与敬意”。阎步克则直指帝制中国的专制与集权,且认为专制具有某种普世性。“与古代各个帝国相似,帝国的一切荣耀,都归于皇帝。……生存、收获、安定,甚至牛羊草木的生长,都被认为是皇帝的伟大英明所致。这就养成了两千年的思维定式,以致今天的电视历史剧,仍把一切繁荣和进步都归功于‘大帝’们的正确领导。……当然也可以认为,人民是以赋役的代价来换取朝廷的公共管理产品的;可其间并不是平等交易,皇帝和官府是以昂贵的垄断价格强买强卖的,而且其所提供的经常是劣质品。可是话语权总在强者手中,臣民当久了,就会认为自己真是皇帝养活的。”(14-15页)这样犀利的批判出现在一部学术著作中,似乎有些突兀,但考虑到本书也是一种普及读物,其意义不可估量。这也提示我们,阎步克的历史观与钱穆的迥然有别。高明的学术必然蕴蓄着学者深沉的现实关怀。


实际上,钱穆的“温情与敬意”也是有针对性的。他是不满于清末以来铺天盖地的传统中国政治“专制黑暗说”。对于这个“学术见解”,侯旭东撰有《中国古代专制说的知识考古》(《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4期,收入《近观中古史:侯旭东自选集》,中西书局2015年3月)。侯文的主要观点是,古代中国专制说并非科学研究的结果,而是亚里士多德以来西方人对东方的偏见(“东方专制主义”),尤其在19世纪末之后,被中国人广泛接受,已经成为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学说——钱穆大概是民国期间惟一一位持不同意见者,不过细读钱氏的论述,他并没有跳出西人的东方主义窠臼。钱穆“与主流的区别只是在于部分否认中国为专制而代之以民主政体说”;“更多体现的是民族主义情绪与西方政体学说的对抗”。马克垚《古代专制制度考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3月)第一章也有大体类似的观察。

从批判“专制黑暗说”出发,钱穆在书中提出了一个非常现代的观点:帝制皇室不算政府。作为国家的元首,皇帝是象征性的;宰相是政府的领袖,负政治上一切实际的权力。进一步说,汉代宰相采用领袖制,而唐代宰相采用委员制。——印象中长袍飘飘的钱穆夫子套上了西装领带,摩登得让人一时难以接受。显然,钱穆没有意识到皇帝是一套制度。孙猴子只有戴上紧箍,才是孙悟空;一旦黄袍加身,皇帝就得在皇权的体制下“打转”,皇帝岂止是象征?


与钱穆不同,阎步克的基本观点就是:皇帝专制、中央集权、官僚政治是中华帝国的政治“常态”。不过两人也有相同之处,都强调政治在中国历史上占据要津。在钱穆看来,“要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绝不该忽略中国传统政治”,而政治有两个方面,一是制度,二是人事,“制度必须与人事相配合”。阎步克也是这个“套路”,强调中国是一个“政治优先”的社会,政治体制在塑造社会形态上是一个巨大权重。他在第二版前言中直承本书的基本视角就是“制度史观”,“制”与“人”相结合,构成了“政治体制”。钱穆主要从四个角度讨论,分别是政府职权分配、考试和选举制度、赋税制度、国防与兵役制度。阎步克则提出了三个基本视角:官僚组织的理性行政;权力斗争和权益分配因素;知识群体及其文化传统的因素。


书名虽然题作“波峰与波谷”,但书中内容反映出的似乎是一种中国政治进步论。赘言之,从汉到唐,各项政治制度是逐步发展和完善的,虽然在这个历史进程中会遭遇低谷,发生扭曲和变态,但就整体趋势而言是“进步”的。然而,如果就“专制”而言,却是一种“停滞论”——只不过到了20世纪,“停滞论”的说法被更多地表述为“连续性”,可以兼容“发展”和“变迁”。相较之下,钱穆的看法好像更复杂一些,就中央政府、中央集权来说,唐代比汉代进步,明清比唐宋厉害;但就地方政府而论,“最像样的还推汉代”,唐不如汉,明不如唐。论政治风气,汉代“极敦厚,极笃实”,唐代差强人意,明清就等而下之了。从考选制度来看,由察举走向科举,唐代当然比汉代开放,而宋代又比唐代开放,甚至进入“纯粹的平民社会”。在经济财政制度上,汉代虽说是轻徭薄赋,但黎民百姓实际上并未得到好处,而唐朝实行租庸调制,其重点在于为民制产。从这个角度看,钱穆认为唐代比汉代高明。


虽然钱穆坚决不赞成用“专制”来概括古代中国的政治,但他也承认:“倘使我们说,中国传统政治是专制的,政府由一个皇帝来独裁,这一说法,用来讲明清两代是可以的。”对于清代的政治,钱穆完全丧失了“温情与敬意”,相反让人感觉带着某种“傲慢与偏见”。钱穆认为,有清一代“全没有制度”,只有法术,充斥着满洲部族的私心。“若说考试制度是一种愚民政策,清代是当之无愧的。”历史教科书上一般持肯定意见的清初摊丁入地政策,钱穆也是强调其负面意义,认为“算不得是仁政”。有意思的是,钱穆还拿清代明伦堂的禁令说事,指出清廷完全剥夺了士人的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和出版自由,而这“三大自由”是近代西方人竭力争取的。——读罢《政治得失》,我感觉钱穆的清代观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题目。

【论转折】 

钱穆和阎步克都认为,唐代在中国制度史上是一个巨大的转折。钱穆说:

论中央政府之组织,结束了上半段历史上的三公九卿制,而开创了下半段的尚书六部制。论选贤与能,结束了上半段的乡举里选制,而开创了下半段的科举考试制。论租税制度,结束了上半段的田租力役上贡分项征收制,而开创了下半段的单一税收制。论到军队,结束了上半段的普及兵役制,而开创了下半段的自由兵役制。综此几点,我们可以说: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在政治制度方面的一个最大的转捩中枢。


《波峰与波谷》限于体例,并没有专论隋唐的政治制度,不过在第二版前言中,阎步克显然是赞成钱穆的看法的:

六朝与隋唐一个分裂动荡,一个是统一帝国,重大变动明明发生了,其本身就是个划时代的事件。进而,精致的宰相三省六部制发展出来了,奠定了此后千年中央政治行政体制的基本框架;科举制发展出来了,在中国史后半期构成了政权的主要制度支柱;唐律诞生了,一整套律令典章确立了“律令秩序”,唐律还成了“东亚刑律之准则”。毫不夸张地说,仅此三项进步,就足以在中国制度史上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综合隋与唐前期的各种制度演讲[进],可称秦与西汉前期的创制运动之后的又一里程碑。


至于近些年在国内学界讨论较多的“唐宋变革论”,阎步克并不赞同:“经济史观、文化史观下的景象,与‘制度史观’看到的景象未必相同。”他还引用钱穆的见解,认为在政治制度上是宋承唐制:“论中国制度,秦汉是一个大变动。唐之于汉,也是一个大变动。但宋之于唐,却不能说有什么大变动。一切因循承袭”;“元丰改制,一依唐规。不知唐代政府组织,已嫌臃肿胀大,宋在冗官极甚之世,而效唐制,自不能彻底。……此宋代治政所以终不足以追古”。至于钱穆所谓的“平民社会”,阎步克则用数目字说话:“从数量上说,唐代官吏大多数来自门荫。宋代科举已非常繁荣,科举取士平均每年达360多人,但恩荫入仕者规模更大,每年不下500多人。”从官僚组织和权益分配来看,“唐宋两代都存在着叠床架屋的品阶勋爵和优厚的品位待遇,进而就是两朝的政治特征相近,官僚与皇帝权势分配格局相近。”简言之,就制度方面来说,唐宋之间谈不上“变革”。


从《政治得失》可知,钱穆是持“明代近世论”的:“明代是中国近代史的开始时期,同时也是世界近代史的开始时期。”我们虽不确知阎步克的“中国近世观”,但他强调明清在政治制度上的变化,并指出其转变的两大动因,一是专制主义自身的连续发展,二是蒙古与满族的异族征服——后者也是钱穆的观点。 

【议正统】

阅读《政治得失》时,钱穆浓郁的“正统”味扑面而来。该书原先是演讲稿,限于时间,钱穆挑了五个时段:汉、唐、宋、明、清。他认为“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五个朝代”,又说“汉和唐,是历史上最能代表中国的两个朝代”。为什么这几个朝代“最重要”,最具代表性?除了宋代(为什么不是辽、西夏),汉、唐、明、清都是统一皇朝;宋代虽然不曾统一“天下”,是五个朝代中“最贫最弱的一代”,但赵宋文化影响深远,颇受近世学人的重视。可是,这样就能代表中国历史和文化吗?分裂时期,异族政权,就不具备重要性和代表性吗?(清朝作为异族政权,虽入选“五代”,却是最遭钱穆诟病的。此刻想到葛剑雄《统一与分裂》,以及胡鸿的《能夏则大与渐慕华风:政治体视角下华夏与华夏化》。)倘若面对这样的诘难,不知钱穆何言以对。


对于钱穆这种“主流”的历史观,东边日出之国的杉山正明恐怕就会尖叫:“明明就不是这样啊。”他在《游牧民的世界史》中主张跨越民族与边界,重新考量欧亚大陆的历史。譬如,被钱穆目为最能代表中华文明特性的唐朝,一般当作汉族皇朝,而杉山正明认为唐朝是最后一个版本的“拓跋国家”,要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唐代煌煌的制度会得到怎样的描述呢?

 

最后说一下钱、阎两位先生的论学特色。阎氏治学,受社会科学的浸染很深,数目字观念很强,严整厚实,巍巍乎若高山;钱氏治学,则荡荡乎如流水,传统文献烂熟于胸,条理明晰,言谈娓娓。

 

门外说书005《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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