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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鹤:我是如何买书的

周振鹤 随读随写 2019-04-10

我是如何买书的

周振鹤


今天专讲买书,不讲读书。讲读书的人太多了,都带有教育的味道,教人如何读书。其实只要想读书,自己便能找到途径,用不着别人来教的。而且自己的体会往往比别人教的要深刻。所谓书目之类,用处并不大。鲁迅也开不出什么必读书目来,就是这个道理。他只为朋友的儿子私下开了很少的二十来本书吧,其中竟有一部一般人不看,而只是查阅的大书——《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

 

读书的精神也是学不会的,只有自己天生的爱读。有人从小就喜欢读书,有的人做到教授了还是对读书不能上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至于买书,也是一种癖好,极端了,甚至是一种毛病,这毛病不是人人都有的,有的人从不进书店,学问未必不好,有的人买了一大堆书,依然只是作为摆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读书少的,学问到底要小些,或者说到底要浅些。即使很聪明的人,书读少了,总觉得他说出来的虽然是聪明话,但到底浅了点。人要直,文要曲,说话亦要含蓄,不读书的聪明人就做不到这一点了。但读书并不一定都要买书,许多大学问家都是借书读的,买书有时也只是一种欲望。能把读书与买书很好地融为一体的人毕竟不多。所以还是率性而为,不必人读我亦读,人买我亦买。

 

这样说来,似乎买书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了。那又不然。买书是可以对国家对民族文化有贡献的。越是专门家,他越是知道书的价值。有时候,一些书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而被随便抛弃,但有学问的人就知道判断,哪些书是有价值的,因而可以买下来,久而久之,就成为一个专门的收藏,这个收藏如果贡献给社会,那就造福于国家文化了。大家都知道宋刻元椠是好东西,不用说也知道是宝藏。但除了珍稀版本外,有哪些书是值得购藏的,就未必知道了。一直到现在,许多古籍整理专业的学生,除了版本以外,不知还有其他好书。而且即使版本,除了现在市场上一般已经看不到的宋元与明初刻本外,晚明清代,甚至民国刻本也大有讲究。我不是版本专家,这里不去说它。

 

我想说的是,我们不但要重视书的形式,即版本,还要注意书的内容,明白哪些书是好书,或者说是有用的书,或者是稀罕的书,必须加以重视的。所以买书是有学问在的。在这方面,我以为近现代诸位名家中,郑振铎先生就是最有学问的了。抗日战争爆发后,为防止敌伪将中国古籍抢购到日本,郑振铎与张元济在上海开始用高价购买市场上的好书。以张元济的想法,重点只在于珍稀版本,但郑振铎不同,他认为只要罕见的,有利于保存文化的书,就不论什么版本也要抢救。结果为我们保留了许多宝贵的,例如戏曲方面的一些刻本。他个人买书也是一样,只要罕见,就要买下。他是一个连地上掉了一片纸也要捡起来看看有没有用的人。他个人买的书,后来都捐献给国家图书馆了,大家只要看看他的《西谛书目》,就知道他买的都是些什么好书了。我以为他是一个知道如何买书的最好榜样。

 

我自己可以说是一个有毛病的人,这毛病就是太爱买书,爱得过分,就成了毛病了。当然我不但喜欢买,也喜欢读。可以说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虽然教书、买书也花了不少时间,但到底读书所花的时间最多。但比起一般人来,我花在买书方面的时间也似乎是过分的多。那么我买些什么书呢?为什么买书要花很多时间呢?

 

我买的书有两大类,粗略言之,一是新书,二是旧书。这样讲大家一定以为滑稽,这算什么分类?但先讲下去再分析。新书要买一是因为要了解学术发展的现状与趋势,与自己的研究工作有关,二是享受阅读的快乐。新书中有些与自己研究密切相关,非买不可,要参考。尤其是资料性质的书,对于研究历史的人来说,非常必要。如果不是太大部头的书,一般自己买,例如二十四史标点本,例如《册府元龟》《永乐大典》影印本,等等。前辈重要学者的研究专著也要买。今人的研究著作则相对谨慎些,主要买有真知灼见者与窄而深的研究著作,综论性质的没有独立见解的书一般不买。有些书对目前的研究没有什么用,但我知道以后会有用,也会提前买下。如近年来我的学术兴趣有部分转向晚明以来的中西文化接触,而这方面的书一二十年前即买了不少,有些今天已经不易遇见。 

 

买旧书,主要也是为了阅读与利用,而不是为了收藏。我绝对不是一个藏书家。我曾经说过做藏书家不但要有钱有闲有空间(而我一样也没有),而且还要收藏的书是高品位的版本书。我生活的年代已经是旧书业没落的时代了,所以买我喜欢的旧书就要花费比前辈藏书家多得多的时间与金钱。前辈藏书家如黄永年先生说他20 世纪50年代买两册明版的《诗经》只花两块钱,这种机会已经不可再来。而且如上海、广州(北京更不必说)那样过去一整条街都是旧书店的现象也不会再出现。所以现在我们买旧书的市场已经很小。不过到底我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买旧书,也积累了一些,这些旧书包括旧平装(这是一个通用的术语,指1949 年前的平装书)与线装书。

 

这一二十年来的旧书我买些什么呢?主要是人弃我取。譬如近代西学东渐的时候出版了许多新知识方面的书,例如《全体通论》这样的木刻本,是来华的西洋传教士兼医生合信所著,讲解剖的,在一般藏书家看来是丢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捡的书,因此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册只需一角钱,我是在“文化大革命”后买的,花了一元钱,现在拍卖市场上竟然卖数百元。倒不是因为卖贵了就变成好书了,而是该书对研究西医东传有价值,过去这方面少有人研究,现在重视了,自然书就值钱了。再有如中文与外文对照辞典,也是过去没有人注意的,这对语言接触的研究很有用,我因为喜欢研究语言与文化的关系,所以收集了许多,有些品种是国家图书馆所无,但现在要在市场上遇到,也不容易了。因此我买的书里头最值得提的只有近代以来的一些普通的线装书与洋装书,在当时并不贵重而现在却罕见的,于研究有用的书。

 

所以买些什么书是有讲究的,在这篇短文里说不了太多。主要是两个诀窍,一是提前买,二是买稀罕。所谓提前买,就是你现在并不研究,但将来可能研究的,可以先买下来,否则到时可能没有这些书卖了。所谓买稀罕,就是注意图书馆不收、藏书家不重、目录学不讲的书(这个“三不”我已经讲过多次,是从商衍鎏先生那里借来的),你如果有眼光,认为某本书会有用,也应该买下来。而且买的时候还要不论版本、不问品相、不求全帙——这是另一个“三不”,因为有的书罕见,虽然版本无可称道,或者品相不好,或者只有上册没有下册,也只能买下来,否则过了这个村也许就没有这个店了。所以我买旧书主要就是这两个“三不”原则。当然这要靠买多了有眼光才行,不然说不定买一堆垃圾回来,在校学生财力薄弱,买书更要谨慎。最后自然还要注意多买打折的书,许多学术书要的人少,而出版社又印得多,往往要打折出售,这时就可以等一等,这就是滞后买的艺术,正好与提前买相反。要之,买书的经验主要靠自己积累,别人说得再好,也不如自己体会深刻,没有人买书没有吃过亏的,但买多了就知道什么是好书,是有用的书,什么时候买最合适,就经验多而教训少了。


(本文选自《藏书不乐》,周振鹤著,东方出版社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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