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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联陞:“期望我在汉学界列入前十名”

杨联陞 随读随写 2019-04-10

杨联陞致胡适:越是概论,越得大师来写


本篇摘自《莲生书简》(杨联陞著,蒋力编),商务印书馆2017年10月。



致杜维运

(二通)

 

 

维运我兄史席:同行二十余载,早欲相晤相闻。忽从航邮接奉新著《赵翼传》,俾快先读,特此布谢。读之将及两遍,不胜叹赏。此传以瓯北及同时学侣诗友文字为基本资料,选择甚精,论议发挥,语简而当。于《廿二史劄记》之考证,洵为赵氏功臣。于宝山李氏(保泰、啬生)对赵氏数书之订正,特为标出,可谓发潜德之幽光。均是特出贡献。按,瓯北诗四千多首,气盛言宜,神采飞动,但其中有认真之作,亦有游戏之作。足下两俱选录,遂能为瓯北传神。选诗约二百六十首,于诸篇之经营位置,颇具匠心。引申论释,乃至文笔点缀,能与原作融合。此传为成功之作,可以断言。瓯北复生,亦当称许。

 

略有数事或可商量,有一事可供谈助,并述如下:


(1)大作自序中对内藤(误作滕)似颇不满,谓其多袭瓯北。按,此公为日本东洋史学大家,才雄学博,王静庵先生与之为友。陈寅恪先生“王观堂先生挽词”有“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自注云:“内藤虎列第三,则以虎字为韵脚之故,其实此三人中内藤虎之学最优。”是王、陈两大师,皆推重内藤。《中国近世史》乃身后有人整理其讲义所成,但可见其治学规模之宏大。以宋代为“近世”(Early Modern),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诸方面立论,内容不能与瓯北全无关系,而自成格局,似非袭造。此断代法(所谓“时代区分”)影响颇巨。不但日本有“内藤史学”之说,欧美亦复风靡,学报且有专文论列。亦以欧美学人往往苦于汉文难学,而日文文法较为明确,字典又多,遂以日本学人著作为捷径,而内藤之行情益高。

 

鄙意内藤之重视《廿二史劄记》,可能受梁启超影响。(同时日本尚有提及赵翼而误作张翼者,盖赵、张二字读音相近。姑隐其名。)梁氏之《中国历史研究法》出版不久,即有桑原骘藏评介,颇为详细。桑原亦西京大师,其《蒲寿庚考》有中译两种。有意将中国史广为亚洲史,乃至世界史。较内藤更为开阔。京大退休教授宫崎市定(第一讲座,东洋上古史)为东洋学泰斗,与联陞有忘年之交,1961—1962年来哈佛任福特讲座教授一年,联陞于1962春到京大讲学三个月,作为交换。借寓先生府上,并用先生之研究室。联陞后来赠先生诗画:“还历古稀皆拒贺,醇儒重实不求名。云山无尽学无尽,愿祝先生过百龄。”世人多以宫崎为“内藤史学”之承继人,先生则谓得于桑原先生者更多。自集论考数卷皇皇巨制,皆称“亚细亚史研究”,职此故也(先生生于1901年)。

 

(2)瓯北与李保泰(啬生)虽相差十五岁,而治史论诗,深为投契。保泰对瓯北数种著作之编校订正,瓯北甚为欣赏,有诗赞扬。保泰亦回敬如仪,至比瓯北为如来而自居为传法之阿难。具如传中所述。但此三甲进士,久任学博,而能以月俸千钱买书,又以千金(当是银两,自然此与上之千字可为虚数)为友刊书,手头宽裕,家道应有可观。读者若已注意p.260—261洪亮吉称赵有十万黄金,瓯北否认(诗中只有“富过千金不为少”p.282),而且声称只是润笔之资。亮吉又说瓯北“不积俸钱惟积贽”,又弟子中有“秦贾越商皆列侍”,更力言:“我言十万信不虚,质库况尔盈吴趋,子钱及母钱,叠日飞青蚨,努力可望猗顿兼陶米,我言如虚我受诬。”直欲以赵入货殖传。足下似左袒亮吉,但用语妥善,只说瓯北作书院讲席时,弟子中可有不乏经济眼光者,知天下利市,资金得灵活运用(p.261)。依此可补说乾隆末叶,若干资金已由盐业转入当业(盐商受政府勒索,名为踊跃,实不得不捐献,所得盐利大不如前),故友安倍健夫教授有长文讨论。质库不必自开,他人(如政府、贵族、官吏等)皆可存款分利,此又一变化也。瓯北可能在若干质库有存款,洪氏因而煊染,亦未可知。但洪所谓“质库况尔盈吴趋”,可能引起读者对瓯北挽李保泰诗中质库之误解。诗云:


朋簪回数几心交,肠断扬州廿四桥。

步屧过从无半里,盘餐留话勤连宵。

喜闻质库开阛阓,更买高楼俯丽谯。

独有故人余老泪,更无洒处涌如潮。

 

喜闻两句可疑。何人喜?何人闻质库、买高楼?若认为瓯北称杨李氏经营之成就,似欠妥善。鄙意喜字或当解为笑,则开质库、买高楼者,皆为李赵所笑,正如瓯北挽蒋心余诗有“何限世间扬翟贾,傲人足穀与多牛”(p.162)之句,同一格局。如此解可用,则  足下称李为淡泊名利的书生(p.349)与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三称李氏“秉铎扬州,生徒执业问道者日络绎不绝。宁谧自守,读书论文外,不及他事。与钱……王……卢……姚一交,诸先生皆深重之。”亦属可信。

 

南宋以来,儒士治生,已非所禁。朱晦庵说陆家(九渊)亦有店肆(不记原文),但生财要有节制,指其门限以示弟子。瓯北先生似亦能从此命。虽对食色之乐以随缘接受,似无过奢之事。遗产如何,尚未及考。若依所见,吾师  元任先生之懿行博学,君子之泽,五世而未斩。先生天才高越(胡适先生谓元任先生才过于彼),学问精深,不计名利。其长女如兰教授曾屈为鄙人弟子,音乐史之造诣,已是第一流,而谦谦君子,诚挚接人。次女以下三人分治化学数理,各有成就,所谓“隋珠娇女分传业”也(张隆延贺寿诗)。

 

保泰又曾纂辑《甘泉县续志》及《江都县续志》,哈佛汉和图书馆藏有其书,自序或许可供参考。《江都县续志》卷十二的结尾曾说:

 

编辑既毕,视续甘志之成,已越一年余矣,亦已力袪重复,仍不免间有互出者,则势相联也。观江左分邑之志,其近出同城,如常之宜兴、荆溪,苏之常熟、昭文与昆山、新阳,皆系合志,体裁较得。乾隆壬寅癸卯间,甘泉曾拟修志,延余姚邵太史晋涵主笔。邵议始自分邑之日,其前统属江都者,悉删不载。裁断殊有见。而因袭既久,事寻中辍。今二邑但并续前,各仍其类,亦体类当然也。后有君子,重加订定,庶合志为得其衷尔。

 

李氏自己所纂两志,因袭前修,未免重复,但仍旧主张邵晋涵的合志之法,希望在他之后的君子重加订定。可见李氏对这类问题的审慎。此种重视史事的态度,殊为可贵,且应不限于方志。瓯北对他的订正特别欢迎,至此更易了解。

 

(3)当时论诗人,先说袁、蒋,后说袁、赵。中间蒋在世时有鼎足三分之势。又有好事者,为“拜袁揖赵哭蒋图”(似有两次)。足下用钱锺书《谈艺录》之说,以为此是袁氏一人捣鬼,赵氏则将计就计。诚是。但赵氏决非甘作第三人之辈,蒋心余虽是老友,到他晚年力衰时,赵已不惜以“筑避风台”相戏(蒋只活了六十岁)。可叹的是,瓯北在他给浙江的程张两后辈吹嘘之时,也说“却恐难坚背水阵,不如早筑避风台”。幸而结句是“他年应并坡谷传,此日敢将湜籍比”。留下地步,末句显然是自比韩愈。瓯北在清代诗坛,可能不作第二人想,所以对袁子才、蒋士铨之态度,晚年都有变化。至于诗话,在他本朝只论吴梅村与查初白、万樊榭,其故也就可以深思了。

 

(4)赵诗有“弱肉强之食,不知起何代”(p.300),又有“由来声与光,所届远莫穷”(p.285)。按,弱肉强食,声光电化,皆西洋社会学、达尔文进化论与物理学常语。明末耶稣会来,到乾隆时,此类词语或已在若干士大夫之间流行,似亦值得一考。瓯北观察力之敏锐,诚如尊说。(康熙的《几暇格物》,瓯北想来看过。)

 

最后说可供谈助之物。这可从程派青衣传人赵荣琛谈起。荣琛是我师大附中同学,他在初中,我在高中。同是戏迷,共有戏友六人,时时聚会。当时荣琛嗓音不亮,为我操琴。后来到济南的山洞戏曲学院,正式学戏,从此下海。抗战时在重庆大红大紫,拥有戏班戏院。后来正式拜程砚秋为师。著有《师事程门记》,赠我一册。记中特提赵家在清代四世翰林。其中有一位字称伯远的人,有一甚妙图章。印文:与瓯北翁同姓,后百廿年,同丁未生,同以乙丑入泮,同登庚午贤书,同由中书入翰林。边款:伯远前辈属作小印五年乃成印 教正 侍李经畬。字阴文四行,四四绝妙。赵宝初大哥(荣琛之长兄)1966(丙午)6.16在舍下,带来此印,印于纪念册。同席有芮逸夫先生、陈大端夫妇等。此印一度失去,又由荒摊购回,亦异事。(宝初兄已仙去。)

                                    杨联陞

                                 1983.10.26

 

注:录于杜维运著《翰墨生涯》及1983年12月20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杜维运(1928—2012),史学家,曾在台湾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台湾政治大学任教。

  

维运我兄:

在港重晤,惜未得暇深谈,演讲蒙来捧场,又不止一次同席留影,自觉此行不虚。多谢!

前日收到大著《听涛集》。几乎一气读完。甚觉著者之才之美,师友回忆数篇,可为别传之模范。著者是性情中人一事,应得共认,亦因此可以大略了解何以书中有时用语嫌于过当(失平),盖胸中可能久蓄不平之气,落笔难以自制。少年中年好胜,老年写回忆录,“我田引水”(日语),均是常情。如僚友费正清所写五十年在中国,似哈佛乃至全美国之中国研究进展麟阁唯公可占,令人失笑。哥大某教授对此知之甚深,已在书评指出矣。

 

大著中用骄傲二字处,多可易为自负(过于自负乃自大为臭)。梁、胡二公皆命世之英(同时知识分子亦多自命不凡诚如尊说,此亦时代所为),实则英雄豪杰大抵皆有遗传(天纵之圣),又有际会,则对自己能立之功德,估计过高,虽孔孟似亦不免。到只可立言时,气已衰老,只可说当年长板坡矣。足下对梨洲晚年似有不满,不知除间接与清朝作学术(特别是明史)上乞合作外,有何可议?送万季野诗,有“太平有策莫轻提”,颇有分寸,岂必明夷闭门,坐令苍生饥饿,始为贤者乎。(可能足下有身世之痛或在萱堂?)

 

足下可能不治上古史,是以对疑古派似有成见,傅孟真先生亦主今史,见有人引“人心唯危……允执厥中”者,即认为对古籍无批判能力。但思想史中似不得少此四句,史学家对影响特大之主张与事物均不可草草忽过,更不可一笔抹杀。否则可说是不民主(不重视他人意见)。

 

弟准备写一短文,介绍(部分)《听涛集》,题或为“与杜维运教授论中国史传”。总论时略说足下对梁、胡二公虽有用字欠妥处,论西洋史学传入中国之部甚见功力,对两公之贡献详实平允,对柳翼谋先生论史权,及黄梨洲、全祖望之晚明人传再三致意于气节(陈援庵先生亦重谢山,以其书教子)亦甚重要。柳先生著作时或有背景(如国史馆之议?),能试改之否。

 

所论只两要点,(1)类传多时代特征。如后汉党锢、宋史道学(儒林另)、魏书释老(元史亦有主见,喇嘛教强大),晚明流寇,是特类者,可见史家卓识。此论可能前人已发,兄能为我试说否(文史通议似有?)(2)自传重要。传统甚早。子书卷末多是自传而兼家世(太史公等)。《论衡》之自纪,细族独门,亦不讳言。《抱朴子》《金楼子》皆有妙语。曹瞒父子文武兼资,《自明本志令》,郭登峰《历代自叙传文抄》未收,但所收各篇多精,自比冯敬通以下有三篇,更可贵。此书知者似不多。今代杜联喆博士之《明人自传文抄》更多佳例。此文之末或以挽房兆楹联作结。房先生对我是半长辈,不惜指导,书札多关学术,俟找出当写一文。另一想写者是追怀张晓峰,可从四十年代讲起,但对他的“五千年史”,有时嫌草率,党史贡献则不敢置评。可能只讲交谊。他自述说柳先生曾想著近代儒林传,此意绝佳。在史学范围内,足下应总为之□代,亦应包括,如司马君实与刘道原之多次讨论,可见工作之认真。(考异亦重要。)

 

有一遗憾(应抱歉)之事,即是足下在哈佛时,弟意足下既在台湾,必知联经为弟所出之《国史探微》及食货所印之《汉学论评集》。(当时短缺,今又请联经再寄一二十册,尚未到。)如不易购得,可以寄赠。最末一篇《官修史学的结构》,p.367欧阳允是欧阳玄之误,p.371黄宗義是黄宗羲之误。至于那一次单刀赴会,华德西门戏称为盟主(Needham、Waley等虽未撰文,亦皆列席),尚有所据。会后常在园中与陈志让(当时在BBC)、刘殿爵两兄闲聊,刘兄如不是迷于闪电棋或能追忆一二。此会弟得邀请,可能是Van de Sprenhd(明史,后死在澳洲)极力主张,他与Pulleyblank(蒲立本)、Twitchett(杜希德)等轮流作主席。

 

想起当时会后每次发言记录,均油印长纸,弟可能尚有一份,在office。此件可以代表当时西人对中国史学知识之程度。弟今日能记忆者即当时曾讲一故事:武后时,有人献三足鸟为祥瑞,在朝廷传观时,第三足脱落,众人失措。武后从容说:但令史官记“某年月日有人献三足鸟”足矣。大家因我说此是一footnote,此处foot可以双关。Waley颇称赞,或因我先说他可能早已知此故事(打了招呼)。

 

《中国旧史学》(书曾有朱士嘉苛评,亦非一无可取)作者Gardner是弟之大恩人(从沦陷区受知助救我于水火之中),又一心一意教我英文及一般汉学知识,早说期望我在汉学界列入前十名。大约在西方而论,论全能或已达到,可以见亡友于地下(弟之《汉学散策》纪念贾公夫妇)。贾公在当时美国汉学bibliography排为第一。

 

大著称Needham为汉学家,欠妥。译其书为科学艺术史,艺术应作技术,Needham自己书亦如此作。他自己中文有限。

 

其他小问题,下次在谈。“与杜……论中国史传”等来信讨论再动笔,此时思想尚不成熟。自传之所以重要,是下棋先占天元与四角锲子,不让史权旁落。今日传记文学中有一半以上是自传,近代史所印各种谈话录所以风行,亦正在此。人可传与不可传,未敢占卜。先自传,有日记更容易自保。文中将以赵元任先生及韵卿师母(自传即是合传,董作宾赠语)及浦薛凤(逖生)师所著数种为例。萧公权先生之《问学谏往录》亦甚可佩。

即祝 俪祉

弟 杨联陞 上

198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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