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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邦炜:蒙老叫我读《文鉴》

张邦炜 随读随写 2019-04-10

经张先生授权转载。特此致谢。


蒙老叫我读《文鉴》

——为纪念蒙文通先生诞辰110周年而作

 

张邦炜

 

众所周知,与现在不同,从前青年学生崇拜的对象通常不是球星、歌星,而是专家、教授。蒙文通老先生就是我从青少年时代开始便敬仰的硕学鸿儒之一。上世纪50年代初,在西康省雅安中学读初中时,我即耳闻蒙老其名。先父告诉我,四川省盐亭县出了一位兼通经学、史学、理学、佛学的国学大师,他的名字叫蒙文通(1894-1968)。蒙老30年代在北京大学任教,先父正在北京求学,但他并不学历史,竟知道蒙老的大名和学识,固然事出有因,【1】然而也可见蒙老当年在大学生中名声之大、影响之深。50年代中,转学到四川省成都十二中读高中后,我即目睹蒙老其人。同学中四川大学子弟甚多,他们知道我偏好历史。一次路经九眼桥,与一位留长须、穿长衫的慈祥老者不期而遇。有位同学告诉我,他就是川大教授、历史学家蒙文通。仔细端详之后,景仰之情油然而生。50年前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无疑是由于我不久即到兰州大学读历史系(曾一度并入甘肃师大)。然而我毕竟不是蒙老的学生,无缘在课堂上聆听蒙老的教诲,对蒙老知之甚少,仅登门拜访一次,只记得聊聊数语而已。

 

确实,小事情也离不开大环境。我去拜访蒙老是在大饥荒还没有完全过去的1962年夏天,从兰州回成都家中过暑假。带领我去拜访蒙老的是当时在川大历史系任教的乡贤黄少荃(1918-1971)前辈。民国时期在家乡川南小县江安,黄、张两个乡绅家庭素来过从甚密,但50年代则几乎无往还,以至我虽然听说,并且知道少荃先生1941年毕业于重庆中央大学(现称南京大学),是钱穆先生在成都齐鲁大学执教时的研究生,学问很好,被誉为“才女”,但从未见过这位前辈。政治运动年代,人人都是惊弓之鸟。先父为人忠厚老实,建国后一向被称许为“组织纪律性强”,行事极谨慎。今天回忆起来,他乐于带我去见少荃先生,并赞成我去拜访蒙老,与当时的政治环境较宽松,全国各个高校都在学习、贯彻后来被批判为“右倾投降”的《高教六十条》有关。如果迟至秋天,“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提出后,很可能就没有这回事了。先父告诉少荃先生,我在甘肃师大(现称西北师大)读研究生,学宋史,请她一定多多指教。少荃先生先满口应承,又谦逊地表示她对先秦和明清比较熟悉,对两宋知之不多,但可以带我去拜访你们两父子都应当知道的蒙文通先生,他正在指导宋史研究生。先父喜出望外,并说蒙先生,他久仰,不久前又亲耳听省委杜心源书记讲,要把老专家的绝学继承下来,准备请蒙先生指导经学研究生。

 

要去拜访学问博大精深的蒙老,机会难得,我既高兴,又畏惧。当时,我不仅对经学、理学、佛学几乎一无所知,即使是历史知识也少得可怜,宋史尚未入门。在去水井街蒙老住所的路上,少荃先生要我到时多提问。我说提不出问题,心里害怕,怕说错话,请少荃先生多讲。少荃先生答应代我提个问题。到达蒙老住所,蒙老还在午休,因事先约好,蒙老即刻起床,同我们交谈。蒙老问我在哪里读书,导师是谁,我一一如实简要回答。少荃先生开门见山,代我提问:他年纪轻,基础差,学宋史,读什么书好?蒙老说,先读李仁甫的《续资治通鉴长编》,而且要精读。我说正在读,但读起来很模糊。蒙老说,那就读吴乘权的《纲鉴易知录》,浅显易懂。少荃先生先向我介绍,这是一部很好的启蒙读物,可以使人终身受益。又转过头来对蒙老说,他毕竟是学宋史的。蒙老说,那就读吕东莱的《宋文鉴》好了。我表示,还不知道这部书,一定找来认真读。遗憾的是,我当时太拘谨,没有抓住机会,进一步询问《宋文鉴》有什么价值和特点,应当如何阅读,听蒙老多发表高见。蒙老接着同少荃先生谈论了些学术问题,我不大听得懂,因此记不住。少荃先生在告辞时,代我向蒙老表示,以后学好了,再登门请教。两年后,我将毕业论文《北宋租佃关系的发展及其影响》从邮呈送少荃先生。少荃先生回信说,不仅她,而且蒙先生都看了论文以及我发表在《光明日报·史学》上的习作《关于北宋客户的身份问题》,蒙先生还叫以教研室的名义,写个评语,寄给学校。我不久便远走西藏,“文革”随即开始,蒙老以至少荃先生相继不幸去世,“再登门请教”只能成为梦想。回忆及此,不免令人辛酸。

 

拜访蒙老的第二天,我去春熙路古旧书店买到蒙老的两本名著,一本是民国年间印行的旧书《古史甄微》,另一本是出版不久的新书《周秦少数民族研究》,还买到一部万有文库本《宋文鉴》。这些书伴随我到兰州,去拉萨,回成都,翻越无数名山大川,度过许多难忘岁月,至今仍放在书架上。每当我阅读《宋文鉴》时,总情不自禁地想到,这是蒙老叫我读的书。

当时没问,过后常想,蒙老为什么不让我读赵汝愚的《宋朝诸臣奏议》,而叫我读吕祖谦的《宋文鉴》?或许是《奏议》当时难找,或许是《文鉴》成书早于《奏议》,或许是《文鉴》作为北宋诗文总集,比性质单纯的《奏议》更能全面反映北宋时期的世态乃至于人心。新近出版的一本《中国古代史史料学》在介绍宋代史料时,居然只字不提《宋文鉴》,虽然自有其缘故,但恐怕终究是个失误。如果是因为当时就有人否定它,说什么“《文鉴》所取之诗,多言田里疾苦之事,是乃借旧作以刺今,又所载章疏,皆指祖宗过举,尤所非宜”,【2】那么这些显然正是其优点之所在。南宋著名学者张栻称《文鉴》“无补治道,何益后学”,【3】是在未见其成书之时。读过《文鉴》之后,宋孝宗称赞:“采取精详,有益治道。”朱熹肯定:“此书编次,篇篇有意。”【4】朱熹还说:“其所载奏议,亦系一时政治之大节,祖宗二百年规模,与后来中变之意,尽在其间。”【5】至于“收入了不少平庸之作”云云,则是从纯文学的角度片面评议而已。总之,无论如何《宋文鉴》理当受到足够的重视。

 

我遵照蒙老指引,反复阅读《宋文鉴》,的确获益良多。如读李泰伯《哀老妇》诗:“里中一老妇,行行啼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从二夫。寡时十八九,嫁时六十余。……”(卷17),引发了我探讨宋代妇女再嫁问题的兴趣。而苏东坡的《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二首》:“闻道一村唯两姓,不将门户嫁崔卢”【6】(卷28),则成为我论述北宋“婚姻不问阀阅”的例证。读江公望《论蔡王府狱》(卷62),以致最终写成《宋徽宗初年的政争》一文。而司马光《葬论》(卷96)、程颐《葬说》(卷108)、宋祁《治戒》(卷108)等文,则是我描述宋代丧葬习俗的重要依据。诸如此类,不胜其举。更主要的是使我刚步入研习宋史之途,便真切地体会到宋人文集确实是研究宋史的资料宝库,理当在这一领域狠下功夫。我想,宋孝宗作为帝王,评论《宋文鉴》,其标准当然是是否“有益治道”,而蒙老作为思想家治史,叫后学读《宋文鉴》,或许旨在让其从中领悟北宋一代的时代精神和社会风韵。而我只不过把它作为史料,从中寻章摘句而已。这只怕正是凡夫俗子与硕学鸿儒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

 

说实话,我虽然将蒙老的《古史甄微》、《周秦少数民族研究》等名著放在书架上,但读得并不认真。在蒙老的著作中,我认真拜读并深受教益的当推那篇洋洋十万言的长文《中国历代农产量的扩大和赋役制度及学术思想的演变》。【7】其中某些重要结论,我每年在课堂上向同学们介绍一遍,因而已背诵如流。如“魏晋之于两汉、明清之于唐宋,都是述多于作,不如唐前唐后这一变化深切明著”(第31页);“金元两代,和宋相比,农业生产,毫无进步”(第51页);王安石新法“宜于南而不宜于北”,司马光旧法“宜于北而不宜于南”(第90页);租庸调进一步是二税法,二税法退一步是租庸调,再进一步是一条鞭,金、元将二税法拉回到租庸调(第91页);等等。《演变》堪称历史论文的典范,它给我最大教益在于,研究中国古代史应当力求做到纵通和横通结合,宏观与微观互补。蒙老对秦汉至明清的二千多年的历史演变作了深入的纵向考察,将其分为四个段落,又对每个段落从社会生产力(立足于农产量),到生产关系(着眼于赋役制度),到上层建筑(以学术思想为代表)作了全面的横向解剖。《演变》具有高瞻远瞩的全局观和一切俱变的历史感,站得高,很宏观,同时又具体入微,严谨的史事考订、缜密的定量分析随处可见,使精妙的宏观剖析建立在坚实的微观研究基础之上,既不流于空疏,又不失之琐碎。最近再读《演变》,我才较为确切地领悟到如今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个别结论是可以讨论的,大师是不可超越的。

 

最后,还有一件与蒙老有关的事,趁此予以说明。蒙老当初问我,导师姓甚名谁。我回答道,吾师姓金名宝祥(1914-2004),浙江萧山人氏,是蒙老在北大执教时的学生,抗战后期曾在川大历史系任教。蒙老说,记不得,浙江史学传统深厚,相信他学问不错。老师不记得学生是常有的事,但学生永远记得老师。先师有件事,一直萦绕于心,晚年多次对我谈及。事情是这样的:先师在北大读书时,同时选修蒙老的《魏晋南北朝史》和冯家昇先生的《沿革地理》。冯老放暑假前布置作业,先师急于回浙江度假,就将听蒙老讲课的笔记整理增补后,交给冯老。冯老评阅后,认为写得很好,大力加以推荐。此文标题为《汉末至南北朝南方蛮夷的迁徙》,载《禹贡》杂志第5卷第12期,1936年8月出版,作者署名金宝祥。先师生前讲,一定要说清楚,此文的作者不应当是他,理当是蒙老。此事,先师告诉过他的不少弟子,因而中国社科院经济所魏明孔师弟在介绍导师早年的著述时,仅列举《南宋马政考》等文,绝不提及《南方蛮夷的迁徙》。【8】至于蒙老“把历史当作哲学在讲”,【9】与先师一贯强调“读历史应当读出哲学的意境”,是否有某种师承关系,则不得而知。

 

2004年10月20日午夜,

草成于成都外东狮子山。

 

(载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增订本)》,三联书店2006年版)

 

注 释

1先父张安国(1913-2001),号定民,化名祯祥。他说,蒙老其人其事,最初是听同乡兼同龄人傅成镛先生介绍。傅先生系蒙老在北大历史系执教时的学生,曾跟随蒙老到天津女子师范学院任教。

2吕乔年:《太史成公编宋文鉴始末》,见吕祖谦编:《皇朝文鉴》卷首,《四部丛刊》本。

3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5《总集类·皇朝文鉴一百五十卷》,《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王应麟:《玉海》卷54《艺文·总集文章·淳熙皇朝文鉴》,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浙江书局本。

5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48《经籍考七十五·集·皇朝文鉴一百五十卷》,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万有文库十通本。

6“嫁”原作“买”,据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13《人伦部·婚姻》改,《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载《四川大学学报》1957年第2期第27-106页。

8魏明孔:《追随金宝祥先生学习历史》,载田澍等主编:《中国古代史论萃——庆贺历史学家金宝祥先生九十华诞论文集》第517-525页,甘肃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9蒙季甫:《文通先兄论经学》,载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74页,三联书店199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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