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蜀慧:《蒹葭楼诗》与彦威师的师友情缘
本文选自《魏晋文史寻微》,景蜀慧著,中华书局,2018年9月。文中注释从略。
《蒹葭楼诗》与彦威师的师友情缘
景蜀慧
盖棺诗百首,姑射神人姿。(散原老人评语。)峥嵘经世志,岂料空文垂。早树攘夷论,功成弃若遗。故人满廊庙,穷居惟说诗。欲持敦厚教,力挽风俗衰。人心苟不死,此业终可期。晚遘猾夏祸,讲席多苦词。心契亭林翁,大任天所归。一瞑不可赎,国难更无涯。幸有侯芭在,(雨僧为黄先生弟子。)玄经勤护持。
——缪师《吴雨僧寄赠黄晦闻先生〈蒹葭楼诗〉》
眼前放着一本张孟劬先生作序的线装本《蒹葭楼诗》,蓝灰色粗纸封面,书页多有残损,这是先师缪彦威(钺)先生留下的遗物。
彦威师是爱书之人,但由于历经动乱,流离播迁,藏书散失损坏很多。尤其“文革”期间,住房被占,许多藏书不得已堆于陋室屋檐之下,屡遭雨淋水渍。这本《蒹葭楼诗》虽然是先生心爱之书,但也未免于厄,不足百页的一本诗集,差不多每页纸上都留有水浸虫龁的痕迹,一些书页已经严重破损甚至脱散,字迹也开始斑驳。尽管如此,彦威师生前仍然将其置于案头,时时披诵,许多篇章都有先生的朱笔圈点。
彦威师所以对这本诗集如此珍爱,除了深喜其中高洁芳美的诗篇外,还因为这里面寄寓了先生内心对几十年师友情缘的深切怀念。
诗集所蕴含的,首先是彦威师对作者黄晦闻(节)先生的钦敬景仰之情。黄晦闻先生是近代著名学者和诗人,早年加入同盟会,创办刊物,撰写诗文,抨击帝制,宣传反清革命。辛亥革命之后,又坚决反对袁世凯称帝。自1917年始,受聘为北京大学教授,此后潜心学术,专治文学,在先秦汉魏六朝诗文研究笺证方面尤有建树,堪称一代宗师。其所作旧体诗既有唐人之韵,又有宋人之骨,成就极高,为岭南近代四家之首。其诗三百余首,集录于《蒹葭楼诗》。
从现有材料看,和彦威师关系最密切的几位师友如张孟劬、吴雨僧先生等,都与黄晦闻先生过从甚密,但先生本人与黄先生有没有直接的交往关系则较难查考。彦威师于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文科预科,到1924年冬因父殁而辍学肄业,此期间黄先生任教文学院,专授诗学。推算起来,黄先生和彦威师之间应有师生之谊,但先生在北大时是否听过黄先生授课,今已无法确知。按台湾大学中文系林丽真教授所撰《戴君仁先生传》中曾提及,192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的戴君仁,读书期间尝“受教于沈兼士、吴瞿安、黄晦闻、张孟劬之门”。按戴先生比彦威师早三年考入北大文预科,故有机缘受教于黄先生,而以彦威师自幼对古代诗文的兴趣素养,似可推测先生入校后亦极有可能修读过黄先生开设的有关课程,而黄先生《曹子建诗注·序》中“壬戌(1922)之秋,余在大学说陈王诗,始为之注”之言,或可为之旁证。然而,无论修课之事能否得到确证,毫无疑问的是,彦威师在以后长达七十年的学术生涯中,对黄晦闻先生的学问人品始终非常推崇,治学为人方面,也每见来自黄先生的深刻影响。
深具诗人气质的黄晦闻先生,是一位怀有强烈忧国救世之思的真诚学者,于学术事业中寄托了极高的理想追求。其《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中说,“余职在说诗,欲使学者繇明诗以明志而理其性情,于人之为人,庶有裨也”;他注《曹子建诗》,对《薤露》篇“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的诗句尤为感慨,注文中“‘王业粲已分’者,言自孔子删诗书以来,帝王之业已粲然分寄于文章矣。故我今日怀王佐之才而不能展其功勤,亦欲驰骋寸翰,以垂芬于后世耳”之言,正为夫子自道。20世纪二三十年代,目睹国运日颓,黄晦闻先生将内心的报国热情,更移于振兴传统学术文化的努力之中,思想上逐渐倾向以“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为帜志的《学衡》一派,藉以维护自己所珍视的人文价值和精神家园。吴雨僧先生尝谓黄先生之有关见解“与Babbitt师之论合”,所合者,正是白璧德“欲使人性不役于物,发挥其所固有而进于善。一国全世,共此休戚,而藉端于文学”之“新人文主义”。
彦威师为人,同样具有诗人理想主义气质,对中国传统的学术文化事业,怀有真诚的使命感,在思想上亦赞同接受学衡派融汇中西的思想文化主张。在1926年致《学衡》编者的一封信中,彦威师深感于“神州厄运,百事殂落。文化沈黯,尤为大忧”的局面,提出在文化上应兼采东西方之长,既不抱残守缺,“湛溺旧闻,墨守故榘,傲然自尊”,亦不可迎合潮流,盲目崇外,“以肤受末学,投国人嗜奇趋易之心”,“惟有镜照衡权,撷长弃短,镕冶为崭然之真新文学,兼蓄新质,而能存故美,庶几得之”,由此始可起中华文化命运之衰。彦威师治学的重点,早年在先秦诸子,后逐渐转向汉魏六朝唐宋之文学和历史,因专业之故,先生对黄晦闻先生的思想与学术旨趣,尤其有着一份深厚的理解认同。
20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彦威师指导笔者做有关魏晋诗人与政治的博士论文,《曹子建诗注》《阮步兵咏怀诗注》《谢康乐诗注》《鲍参军诗注》诸书,都在先生开列的最重要的参考文献中,而黄先生对魏晋时期诗人及其作品深彻细微的理解,也是先生在授课时反复强调推重的。另据听过黄晦闻先生讲授汉魏乐府和六朝诗的冯至说,黄先生执教,有着“治学严谨,为人耿介”的特点,而此点,恰好是彦威师自己治学为人的写照和对学生的基本要求所在。黄晦闻先生晚年忧虑时局,每借讲授顾亭林诗以抒内心郁曲,而彦威师亦曾在“九一八”事变后,与吴雨僧、郭斌龢先生慷慨论天下事,“以顾亭林的民族气节相勉”;晚年给学生授课,也极力阐发顾炎武“行己有耻,博学于文”的治学宗旨,与黄先生精神相通之处,隐然可见。
在近世诗人中,黄晦闻先生之诗以宕折幽艳,苍凉悱恻,富于感发力而著称。自幼喜作诗词的彦威师,对蒹葭楼诗,一向非常喜爱。记得先生给弟子讲授古典诗歌时常说,好诗应兼有唐宋诗之长,既有情韵,绵邈幽深,复具哲理,曲折峭拔,相互融合,可创新境。在先生心目中,近世诗人能达到这一标准的,只有黄晦闻、陈寅恪几位前辈而已。彦威师晚年所写的一则《冰茧庵诗话》里,还专门引用了散原老人对蒹葭楼诗的评语“格澹而奇,趣新而妙,造意铸语,冥辟群界,自成孤诣。庄生称藐孤射之神人,肌肤若凝雪,绰约若处子,又杜陵称一洗万古凡马空,诗境似之”来表明自己对传统诗歌的欣赏旨趣。冰茧庵诗集中诗作,亦有风格意境酷肖蒹葭楼诗者,如作于1940年的《惘惘》一诗:“惘惘心情入世非,宛然弱丧渐知归。滋兰未必花能发,访旧其如燕已飞。夜读不嫌灯照影,早行犹惜露沾衣。芬馨难尽追怀意,争奈秋桐叶日稀”,芳馨幽微,清逸澹宕,能得蒹葭楼诗之神韵。
昔年笔者受教彦威师门下,还常常聆听先生讲解《蒹葭楼诗》中的名篇,先生每以之为例,帮助笔者理解古典诗歌艺术的曲折之美,高邈之境,可惜八十年代末遭遇窃贼,笔记失落,先生的许多精识妙解,今已不能尽述。记得有一次讲到晦闻先生《沪江重晤秋枚》,彦威师先以颇带感情之声调,缓缓诵出“国事如斯岂所期,当年与子辨华夷。数人心力能回变,廿载流光坐致悲。不反江河仍日下,每闻风雨动吾思……”的诗句,继而对黄先生早年以一介书生投身民族革命,创办《国粹学报》,以数人心力推动世变,唤起民心,终使帝制倾覆,然而革命成功,社会却昏暗如旧,志士壮志销磨,理想成空,犹不甘一腔热血付之流水的经历心态,加以精细入微地分析揭示,尽现诗中无限沉郁苍凉怅惘之慨。联想到黄先生在《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中“余亦尝以辨别种族,发扬民义垂三十年。其于创建今国,岂曰无与。然坐视畴辈及后起者藉手为国,乃使道德礼法坏乱务尽。天若命余重振救之,舍明诗莫繇”的感慨,可明彦威师之解黄先生诗,正是所谓能得雅人深致。
不仅如此,《蒹葭楼诗》作为彦威师心爱之书,其中还蕴含了一份先生深藏于心始终不渝的挚友之情。根据前引《吴雨僧寄赠黄晦闻先生〈蒹葭楼诗〉》诗,可得知这本诗集来自吴雨僧(宓)先生之赠;而在先生手订之《冰茧庵诗词稿》中,此诗系于1935年,是年也正是黄晦闻先生仙逝之年。按吴雨僧先生在北京前后近十年间,与黄晦闻先生交往甚笃,以至于执弟子之礼。据《吴宓日记》第三册记载,雨僧先生在1925年受聘为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到京甫及一月,即前往造访黄晦闻先生,此后与黄先生颇多往还。仅《日记》所载,从1925到1930的数年间,雨僧先生谒访黄先生不下数十次,每次晤谈常在一至数小时之间,谈诗问学,从对六朝古诗之理解深研之方法路径,到所作近体诗之音节格律等等,得到黄先生指点之处甚多。
由于对黄晦闻先生“深至推崇”,雨僧先生日记中对黄先生乃以“晦师”称之,而黄先生对雨僧先生治学读书乃至生活感情等问题也多有关切。雨僧先生还曾力请黄先生担任其所编《学衡》杂志诗录之编辑,黄先生虽以精力不济辞谢,但仍允助其评定,代决疑难。黄晦闻先生去世时,雨僧先生仍任教清华,其《空轩诗话》九中说:“盖当《空轩诗话》正在撰作之际,黄师忽于一月二十四日(民国二十四年)在北平寓宅病逝。幸遗诗《蒹葭楼诗》,已由今行政院长汪公(名兆铭,字精卫)为师印行。”
另据台湾学者陈庆煌所著《蒹葭楼诗论》,《蒹葭楼诗》是黄晦闻先生在1928年自选结集,编为两卷,到1934年始由番禺汪氏资助印行。推想雨僧先生寄出《蒹葭楼诗》,当是在黄先生病逝之后,或乃纪念黄先生之所为。算起来,自雨僧先生寄赠时起,这本诗集珍藏在彦威师身边,将近有六十个春秋之久。
彦威师与吴雨僧先生订交于20世纪二十年代中期,神交数年之后,于1929年夏,在雨僧先生所居的清华园藤影荷声之馆与吴先生初次相见。据彦威师回忆,藤影荷声之馆的匾额正是黄晦闻先生所书,“馆外春藤夏荷,环境幽静。我在这里住了两三天,与吴先生倾怀谈论”。在以后的近五十年间,两位先生道义相期,在学术上切磋砥砺,精神上相互勖勉,论学谈诗,始终保持着深厚的友情。彦威师对雨僧先生热情耿直诚恳的人品个性、学贯中西的学术造诣以及用文化教育振兴国运的志向等至为称赞。经由雨僧先生等人推介鼓励,彦威师放开眼界,研读了许多西方的哲学、文学书籍,吸取精华,启发新知,在研治传统国学时融会西方学术,治学力辟新境;而在另一方面,雨僧先生对彦威师“读书多而行道笃”,于传统学术文化识见深湛也十分推许。在1936年的日记中,雨僧先生尝记彦威师“谈中国民族盛衰变化之史略,甚精实,可佩”;以后彦威师《诗词散论》问世,雨僧先生倚枕夜读,不忍释卷,以为“极钦佩”。彦威师先后执教于浙江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等校的经历,也都和雨僧先生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今日看来,如果说彦威师一生,从思想学术取向到职业经历、人事交游,都与当年《学衡》一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在这中间,吴先生就是一位最重要的关键人物。实际上,雨僧先生与彦威师,虽为挚友,但论其年辈交谊,实在半师半友之间。因此故,彦威师平生所写的许多深情怀念友人的诗文中,有关雨僧先生者用墨尤浓。至于这本《蒹葭楼诗》,也堪称两位先生半个世纪挚友深情的一个见证。
2002年三、四月之交,笔者尝借参加学术会议之机缘,到清华园探访工字厅藤影荷声之馆。正值仲春时节,校园繁花满枝,丁香如雪,清芬盈溢。工字厅修葺一新,为学校行政办公之地,门禁森严。时近日暮,笔者悄悄进入小院,见庭中花木荫翳,奇崛的太湖石嶙峋矗立。沿着回廊漫步,伫观藤影荷声之馆匾额依然,遥想七十年前,彦威师与雨僧先生在此煮茗相聚,谈诗论学,“委宛平生,情澜不竭”,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怅惘之情浮上心头。历经大半个世纪,名园沧桑变幻,多少前尘旧事已如烟云邈然消散,唯有先贤音徽犹在,英华靡绝,其精神心志所凝聚的文化气息,尚能郁郁园中,令我辈后人到此,追忆典型,无限怀感。
谨录彦威师1935年所作《乙亥南游杂诗十六首》中的两首诗,作为这篇小文的结束:
重译赢粮遇硕师,(谓美国白璧德先生。)十年归国久栖迟。起衰争望昌黎出,正是文章零落时。
水木清华喜此园,浮屠三宿恋常存。紫藤花发荷风暖,复欲因君倒酒樽。
以上二首,清华园留别吴雨僧。余每至故都,必留宿于雨僧藤影荷声之馆。此次南游,期于明年春夏间北返省亲,可道过故都,与雨僧相晤也。
附识:本文的撰写,得到四川大学缪元朗、王东杰先生诸多帮助,并承中山大学陈永正教授提供部分资料,谨致以诚挚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