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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和高二适先生的一次见面

郑重 随读随写 2019-05-21



一面之缘长久牵挂

——和高二适先生的一次见面

郑重

 

记者生涯对我是一种锤炼,也使我养成了一种特殊的情怀,对一些老先生或采访过的对象,有的虽是一面之缘,但对他们却有着长久的牵挂。我之与南京高二适先生就是这样。

抗日战争期间,二适先生生活在重庆,也是文化圈子里的人,像我这样的年龄又是在农村成长的人,当然无法知道他当年的往事。1949年后,他脱离了原来的文化圈子,在南京从事中学教育工作,更是寂然无闻了。还是1965年7月,《光明日报》和《文物》杂志发表了他的和郭沫若有关兰亭论辩的论文手稿,使我知道他不但是一位勇敢的学者,而且是一位书法家。他的书法别具个性。

说他是一位勇敢的学者,并不在于对《兰亭序》的真伪之争,而是他批评郭沫若的文章“词益加激厉;理益加横肆”,是“哗众取宠”,接下来的一大段文字中,他不只是批评了当时还是风云人物的郭沫若,而且顺手点了康生,这样和郭沫若的论辩,也就是和康生的论辩了。

我们不妨回忆一下那个时代的政治背景,从1963年5月,《文汇报》发表《“有鬼无害”论》开始,笔者生活在《文汇报》,深切感到批判之风已起于青苹之末。再经1964年到1965年,也就是到批判京剧《海瑞罢官》的前夕,文化战线已经是风急雨骤,大家都想息事宁人,谁还愿意引火烧身,为旧文化进行辩护呢?可是知识分子中偏偏有硬骨头高二适,高举维护传统文化的旗帜,迎风招展。只可惜知音甚少,所以他在论文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感叹:“文人见异思迁,是非无准。岂不痛哉!”这之后就是批判京剧《海瑞罢官》,至于郭沫若发表《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以及高二适向郭沫若挑战的真实背景,我们当时就无从知道,也无暇细想了。

我敬佩高二适是位勇者,若干年之后,笔者才读到在兰亭论辩开始时高二适致章士钊的信,信中说:“兰亭案《文物》又出三篇(厚诬前古,丑态毕现,此文妖也),捧场之作,一手制造狂飚万丈,有为披独,欲断送晋贤书,此种革命到了此种地步,适当驳到底,为中国书史计,为来日法书计,即有大力周纳,使适入罪囚,所甘心也。”

高二适给我留下的勇者的形象,更鲜明地留在记忆中。

我想见见二适先生,而真见到他则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1973年4月,我从云南西双版纳采访归来,适《人民中国》记者韩瀚兄亦在上海。我们是赏玩书画的朋友,我在上海,向谢稚柳、陆俨少、唐云等画家为他讨一些书画;他和原二流堂的人往还较多,在北京也向吴祖光、黄永玉、黄苗子等文化人讨一些名品送给我。而且他每次来上海必定到陕西路红房子西餐馆吃红烧牛尾。这次,我们又在红房子相聚。我从云南带来一条云烟,分三包给他,他嫌少,一定要五包。

瀚兄吞吐着云烟,从手提包中拿出几本日文版的《人民中国》,慢慢地打开,说:今天小弟要向老兄献宝啦。我一看,上面刊有林散之草书,书风追随怀素。我说此翁的字写得不错,但没听说过此人嘛。他说:如果你听说过,那还叫什么发现。此翁是南京的一位怪老头,是我把他发掘出来的。记者都以自己的“发现”为乐,而且有些自豪。

韩瀚眉飞色舞,谈了他寻找林散之的经过。他说:你们上海不行,找不到书法家,是我到了南京,从亚明那里找到林散之的几幅字带到北京,我怕领导不同意发表,就先请启功、赵朴初评论,他们都认为此老的字可以代表当今中国的书法。这样,我又二次到了南京,是亚明陪我到乌江才找到林散之。

他说到兴奋时,拍拍杂志,又说:这期书法专号,把林散之的草书放在头条,是我争来的,不是容易的事。

我说南京还有高二适,你看过《文物》杂志上发表他的手稿吗?韩瀚说:在亚明那里,我看到过高二适写的字,我还是欢喜林散之。

经韩瀚兄这样一说,我就想早日拜访高二适了。

 

1974年4月,我回家探望父母,归程中路过南京,由亚明兄陪我去见二适先生。走进一条巷子到了二适先生的家,亚明向他介绍,这位是《文汇报》记者。他对外来者的身份似乎不以为然,只是示意让我坐下,就和亚明交谈了。我在静默中观察,他谈话时脸上有些笑意,高高的颧骨,两道浓浓的扫帚眉下,双目深沉犀利,嘴角微微下垂,和亚明谈话颇有些自负之状。他的威严令我有些敬畏,已经感到和他交谈不是容易的事了。

亚明和二适先生谈了一阵,起身告辞,我也感到无话可说,想随亚明离去。亚明向我递了一个眼色,示意让我留下,我理解他是要为我留下和二适先生交谈的机会。亚明一走,出现了难堪的冷场。

我这时没有退步的馀地,突然冒出一句话:二适先生,我读过你的文章。

他冷冷地说:是我与郭沫若兰亭论辩的文章?

我说:不是,是章行严在《柳文指要》中收录的那两篇。

二适先生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会有这部书,是行严老送的?

我说:是行严老送给谢稚柳先生的,我只是借来看看。

1971年,章士钊(行严)著《柳文指要》要出版,因为毛泽东要看,专门出版了大字本,其中收录了高二适的《柳子厚与刘禹锡论周易九六说书后题》及《跋刘宾客天论》。章士钊送给谢稚柳一套,我曾借来看过,读时一知半解。而此时对高二适的两篇文章,我只记得后一篇的题目,前一篇文章连题目都记不全了。幸好,二适先生没有接着问我读后的感想,他说:我和谢稚柳是当年在重庆时认识的。

在抗日战争期间,高二适任职于立法院秘书科,谢稚柳在监察院秘书科任秘书,他们相互间有往来。在文化圈子中,又有着共同的朋友,诸如于右任、章士钊、沈尹默、林山腴、汪东、叶元龙、曾履川、潘伯鹰、乔大壮、高一涵、李天马等。他们在重庆组织“饮河诗社”,高二适也是该社社员。此时,我正热衷于搜集稚柳先生的资料,对这些人物都略知一二。二适先生在谈话中涉及他们,我都还能应答几句。在这些人物中,二适先生特别熟悉的是曾履川、潘伯鹰和高一涵。我曾看到稚柳先生去敦煌时滞留兰州,为高一涵画《红叶双禽》,并钤了“问君西去何时还”的印;从敦煌回重庆过兰州时,又为高一涵的夫人画了《仿榆林窟飞天》。我把这两张画的事告诉二适先生,他听后说,高一涵当时是甘宁青监察使,张大千、谢稚柳去敦煌的车辆都是高一涵给安排的。二适先生还告诉我一件事,谢稚柳去敦煌的事,于右任不知道,后来于髯翁去敦煌,方知谢稚柳也在那里,有些生气,还是高一涵为他解围,于髯翁让他继续留在敦煌,没有把他带回重庆。


“文革”期间,我熟悉的老先生家中都是四壁萧然,而二适先生家中居然还有许多书。我感到奇怪,就说:你的书还不少嘛。

二适先生说:也都被抄走过。

可可在旁说:是爸爸要回来的。

二适先生说:我在电视里看到,毛主席书房里有许多书,而且是线装书,他也读线装书,就给行严老写信说,毛主席能读书,我为什么不能读书。我就向来抄家的居委会人员提出要把书还给我。

冰消雪化。经他这样一番对往事的回首,我方意识到像二适先生这样久经沧海的人,对于像我这样初次登门造访者的身份并不在意,而在乎交游的背景。他的朋友也和我是有交往的,如沈尹默、谢稚柳、潘伯鹰这几位。这像一座情感之桥,使我跨越了陌生的屏障,打开了通向他内心世界的大门。这时我就化被动为主动,把话题引到他和郭沫若的《兰亭序》真伪论辩上。1965年的那次兰亭论辩之后,1972年,郭沫若又写了《新疆新出土的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重提《兰亭序》的真伪问题,刊于这年的《文物》杂志第8期。高二适读后即撰写了《〈兰亭序〉真伪之再驳议》。他从案头拿出这篇文章说:我对郭沫若的再驳议的文章没有地方发表了,毛主席说“笔墨官司,有比无好”,看来这样的笔墨官司不是随便就能打得起来的,真的打下去就要一边倒了。

1973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兰亭论辨》在《出版说明》中写道:“这种争论反映了唯物史观同唯心史观的斗争。”谈到这个《出版说明》,二适先生的火气上来了,说:“这是什么话,那就是说行老和我都是唯心主义者的代表了!”

又过了若干年,康生致宫维桢的几封信出现在拍卖市场上,我们读后才恍然大悟,康生不只是郭沫若背后的推手,而且是郭文的直接参与者。《光明日报》总编辑穆欣回忆发表高二适的《〈兰亭序〉的真伪驳议》过程,也说毛泽东曾问康生:“郭老的《兰亭序》官司怎样了,能不能打赢?”看来,毛泽东是支持郭沫若的。《文物》杂志编辑黄逖是直接编发《兰亭序》论辩有关文章的,他告诉笔者:在编发高二适的文章时,还感到是一场学术争论,但到编《兰亭论辩》以及写《出版说明》时,感到论辩的方向有些变了,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这场论辩的结局很难预料。在兰亭论辩中,郭沫若及支持者都谈到《兰亭序》所反映的伤感情绪,二适先生说:难道他们只读《兰亭序》,没有读《兰亭诗》?谈玄伤世是当时知识界的共同的情感,你去读《兰亭诗》,谢安、孙绰和王羲之述作同游,观娱而兼感慨之际,相互映发,不是偶然的吧。在《驳议》中,高二适没有过多地涉及这个问题,在《再驳议》中则是他论述的重点。

以玄对山水,适性逍遥,雅好所托,这是魏晋时期文人的一种风尚,不只是王羲之,参加兰亭修禊的人都是这样。王羲之在《兰亭序》中写出了“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谢安的《兰亭诗》中亦有“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孙绰在《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中,亦写了“乐与时去,悲亦系之,往复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复陈矣”。笔者以为这都很符合自然规律。唐朝柳公权已把《兰亭诗》写成一个大卷子,当年参加论辩的诸公也不会不熟悉,为什么视而不见?硬是要批判王羲之的悲观思想?二适先生的《再驳议》实则是把兰亭论辩又引向深入一步。

按照我当时的心情,应该把二适先生的文章带回,向报社推荐发表,但我不敢作这样的表示,因为我知此时的《文汇报》根本不可能发表这类文章。《再驳议》不能发表,二适先生虽然耿耿于怀,但此时的心情还是很淡定的。

在兰亭论辩中,郭沫若等人以《兰亭序》和《临河序》的文字不同为由,判断《兰亭序》是伪托。孰不知文章的初稿和最后的定稿经过修改会有很大的不同,初稿多是急就而成,定稿则是成熟的文字。于是笔者就向二适先生询问:会不会先有《临河序》,后有《兰亭序》?

对于我的问题,二适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向我看了一眼,就一边理着桌上的纸笔,一边说:你不是说我的字写得好吗,是否想要我给你写字?

我这时才想起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想求二适先生的一幅字,彼此谈兴很浓,就把求字的事给忘了。我连忙说:我很欢喜你的字,有宋克章草的韵味。其实,我这时还不懂书法,只是看到上海博物馆刚刚印刷的《中国书法》,薄薄的一册中有宋克写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卷。

二适先生说:我是天下书名自在身,笔底通神,不只是写宋仲温。

他的女儿可可还是小姑娘,连忙磨墨理纸,二适先生为我写了一张条幅,内容是他自己的诗:“有兴提鱼未拟回,过江馋口动成菑。当年桅月惊沙市,曾恼游鳞作馔来。北归食鱼一绝。郑重察正。二适。”(与诗集所收字句略有出入,此处以墨迹为准。)二适先生的哲学是“多学无偶,不求人知”,这幅字和他书稿上字的韵味迥然不同。可能是我们在交谈中让他对当年在重庆的生活有所感怀,才写了月桅下影过江食鱼的诗。

在告别时,二适先生突然问:你认识苏渊雷吗?

我说:认识。他已从东北回来,住在平阳乡下,偶尔在唐云先生那里会遇到。

二适先生说:行严老的《柳文指要》,我已经列出一百八十多条纠正意见,正在和他商量。

我说:见到他时,会把我来你这里的事情告诉他。

和二适先生就是这样的一面之缘,的确给我留下一些牵挂。 


1980年,我曾向《文汇报》总编辑马达介绍了1965年兰亭论辩的情况,并提出高二适还有一篇《〈兰亭序〉真伪之再驳议》的文章没有发表,我们能否给予刊登?那时马达颇有锐气,办报思想开放,为人的态度也开明。他当时没有回答,过了几天,他告知我:这是十几年前的旧账,又不是由《文汇报》发起的,经过“文化大革命”,当事人的处境都变了,《文汇报》也没有必要惹这样的麻烦了。马达经过慎重考虑,说的也有道理,此事即作罢。

1998年8月,南京市博物馆在南京东郊发掘六朝古墓群,出土了两方砖质墓志,是东晋侍中、广陵人高崧及夫人谢氏的合葬墓。墓志和《兰亭序》书写的时代相吻合。我想也许能从中探索出《兰亭序》真伪的新信息,随即奔赴南京。在那里不仅看到高崧、谢氏的两方墓志,而且看到已经陈列的南朝墓志三十馀通,是从南京、丹阳、马鞍山发掘出来的。从书体上看,不只是有隶书,而且行楷、隶、楷皆有,反映出各个家族对书体的风格各有偏爱。这已经能充分证明六朝的书体在转型之中,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种书体并存,只是还没有发现入碑的草书。高二适在《驳议》及《再驳议》两文中,都明确提出:两晋书体,皆参差与近人同科,固非一种隶体书,王羲之时代已经出现了行楷熟手之书法了。看了这三十馀通墓碑,对当年论辩之是非,可以作一个总结了。

那次笔者在南京逗留两日,《东南文化》编辑部的朋友陪我访二适先生的旧居。可可已经搬了新家,不再住在那个巷子里。在可可家中,看到二适先生当年用过的帖,帖上多有他的批语。他在王献之《鸭头丸帖》上的批语为:“此等帖殊未见佳,真迹再三摹勒,遂致俗态,可戒也。”对怀素《苦笋帖》,他的批语为“此《苦笋帖》尤怪,何名之有哉”。高二适虽然钟情于杨维桢,但对其书帖批语为“不成书式”。他也不一味如此,也有他敬佩之人,对陆居仁《题鲜于枢行书诗卷跋》,他的批语写道:“此章法乃别具风裁也,颇有清虚之气,唯骨为差耳。”读了这些批语,二适先生自信自尊而又有些狂狷的形象映现在眼。他最佩服的还是宋克,对宋克草书《唐宋人诗卷》赞语颇多,其中有一段写道:“佳迹人间鲜矣,吾于南宫生每具只眼,如怀中之宝每仿不忘,跋扈纵横,吾谁与归。”这部帖前半部写的卢仝的那首诗,正是笔者曾经看到过的。

《东南文化》编辑部的朋友还向我提供了一批二适先生写给朋友的信札的影印件,其中主要是写给章行严和苏渊雷的。在给章行严的信中,有一封是请行严老为他撰的《刘宾客文集校录》作序,有几封是关于和郭沫若进行兰亭之真伪论辩的。给钵水翁信中,有一封谈了对《柳文指要》的意见,说:“该《指要》自问世以来,行老来札要弟指疵,已提出百馀条,均颠扑不破语,惜老人不克亲见再版耳。”在他写此信的时候,章行严已经作古了。他对《柳文指要》意见的成稿为《纠章二百则》。

在2000年前,文汇出版社筹集编辑出版《章士钊全集》十卷本,笔者曾向出版社总编辑萧关鸿兄提出,要注意高二适的《纠章二百则》。但对已经去世的作者的著述,无权进行修改了,《纠章二百则》可附之于卷后。章家经办此事的人为章含之,她不知有《纠章二百则》文稿。笔者曾去询问钵水翁,翁说确实有《纠章二百则》,但下落不明,是否由章行严带去香港?与香港的殷夫人那边也无法取得联系。这样,《章士钊全集》带着缺憾出版,不只是让人“每一念及,辄簌簌堕泪不止”(高二适语),出版家关鸿兄也感到此全集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憾。

 

2018年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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