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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用一部电影的时间读懂福柯

汪民安 随读随写 2019-05-20


本文原为答《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蒯乐昊问,载于该刊2016年第40期。



用一部电影的时间读懂福柯

 

记者:我们跳开纪录片,从学术的角度来讲,福柯为什么会在那个历史时间点出现,以及为什么福柯到今天对我们依然有意义?

汪民安:福柯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跟他所处的法国哲学背景有很大关系。福柯严格来说属于尼采的传统。因为希特勒挪用过尼采,所以二战之后,尼采在德国没有人谈,德国的尼采是受到禁止的,但尼采在二战后的法国产生了影响。而且有趣的是,在德国,人们将尼采看作是右翼,在法国,尼采(主义者)则是左翼。巴塔耶、布朗肖、克罗索夫斯基(PierreKlossowski)、德勒兹……法国五六十年代有一批哲学家非常推崇尼采。福柯正是受这批人的影响—尤其是布朗肖和巴塔耶—而接近尼采。法国所谓后结构主义,福柯也好,德勒兹也好,包括利奥塔、德里达,他们都是从尼采的传统中出来的。实际上应该说,法国60年代这一批哲学热,或者我们今天说的法国当代哲学,他们的隐秘的源头是尼采。

记者:也不是很隐秘吧,福柯虽然从不公然引用尼采,但他始终承认自己是一个尼采主义者。

汪民安:现在回头看当然脉络非常清楚了,但在诞生之初并不明朗。五六十年代法国思想界的最重要人物是萨特和梅洛-庞蒂(Merleau-Ponty),他们共同创办一个杂志叫《现代》,存在主义和现象学才是法国五六十年代的思想主流。与此同时,巴塔耶办了一个杂志《批判》,《批判》与《现代》非常不同,它更多是尼采的信徒们的聚集地。福柯更多的是受到《批判》的影响而不是《现代》的影响。不过,巴塔耶1962年就病逝了,所以,布朗肖才是萨特的潜在对手,当然,他远远没有萨特那么有名。当时法国有个说法:萨特是法国知识界的太阳,布朗肖则是知识界的月亮,布朗肖的影响是潜在的,地下的。他们相当于哲学界的地下运动。福柯受这个地下运动的影响,地下运动的思想核心就是尼采—当然,福柯和德勒兹最后让他布满光亮。

这个由巴塔耶和布朗肖所开创的潜在的尼采主义运动后来又遭遇了60年代兴起的结构主义,它们在气质上非常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它们都是针对萨特的。结构主义是另外一条线索,他的奠基人是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他通过雅各布斯(Jacobs)接受了索绪尔的语言学的影响,最先从人类学中发展出结构主义。这两个传统,一个结构主义,一个尼采传统,同时指向萨特。福柯在《词与物》中流露出了结构主义的倾向。不过,在此之后,他就离开了结构主义。所以你看那个纪录片里面,福柯有一段是在攻击萨特的,说萨特只不过是属于19世纪的,意思是萨特已经过时了。

记者:萨特不是也攻击他吗,说福柯的思想是小资产阶级的最后堡垒。

汪民安:对。萨特也攻击他,是萨特攻击福柯在先,福柯这是回击。当时,福柯的《词与物》出版,引起了巨大的争论,萨特认为福柯是结构主义的代表,就对他进行攻击。这实际上是两代知识分子的较量。不过,知识界互相攻击是很正常的,他们也没有因此成为死敌。后来他们还有一些共同的政治合作,他们俩都是社会运动的积极分子,两个人还在一起签名、抗议,还能找到他们合影的照片。萨特去世的时候万人空巷,当时巴黎好几万人给他送葬,福柯也参加了葬礼。可以说,直到萨特去世的时候,他还是法国(思想界)的旗帜。 

被剪掉的90%

记者:你说拍摄素材你只用了10%,那么,在被剪掉的90%里面,有没有什么特别可惜的、挺有价值的内容最后被舍弃了呢?

汪民安:很多啊。我们之前拍摄的所有背景素材—历史和空间的—全部被弃用了,福柯的谈话中精彩的部分非常多,但是为了逻辑关系上的连接,常常是一个多小时的素材只能选用几分钟。还有跟德菲尔的谈话,我们一起聊了五个多小时,也就选了几分钟吧。他特别能聊,而且善于讲八卦。比如福柯和罗兰·巴特、德里达、阿尔都塞的关系等等……

记者:德勒兹追思福柯的那段谈话太精彩了,我觉得他对福柯怀有真正的深情。

汪民安:他们彼此看重,也应该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在同代人中,福柯评价最高的就是德勒兹,福柯在20世纪70年代就写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有朝一日,这个世纪是德勒兹的世纪。”

记者:就学术上而言,你觉得福柯和德勒兹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吗?

汪民安:至少在我心中,他们算得上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只是他们俩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德勒兹的哲学非常有想象力,他像艺术家一样从事哲学,准确地说,是在发明哲学和创造哲学。他创造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哲学形式。你看看《千高原》和 《反俄狄浦斯》这样的书,你会觉得这是哲学的新形式—像艺术作品的哲学形式。这些哲学著作充满奇妙的想象,但是,它们并非以放弃真理为代价。这是将真理和想象不可思议地结合在一起的杰作,它既令人深受启发,同时也令人捧腹大笑。我觉得德勒兹代表了哲学的未来,即哲学可以以另外的形式、另外的思考来进行重新的组织和构想。而福柯的魅力来自于他的博学和穿透力。他几乎研究了人文科学的一切,而且,只要他所经历过的领域,那个领域就以全新的知识形式出现。他在任何时候都有自己的特殊的启发性洞见。同样,和德勒兹一样,他异常勤奋,创造力惊人。

他1970年就当上了法兰西学院院士,那时他才44岁。法兰西学院是法国最高的学术机构,而且院士必须给公众讲课。福柯的讲课每次都爆满,几百人的大厅水泄不通,讲台前面都坐满了人,每堂课都是盛况。每年讲课内容都不能重复,他两个礼拜讲一次课,我们看他的演讲录,发现他在讲这次课的时候,下次的课尚未准备好,有时候预告下一次要讲什么,但是后来发现讲的内容变了。这就是说,他在两个礼拜内必须写一篇详细的讲稿。也就是说,每两个礼拜要写一篇非常严谨的长篇论文。关键是他完成的演讲稿质量非常高,每一篇都可以独立成文,其中包含了大量的资料和注释。这是高强度的工作。福柯只活到58岁,但是他的著述好几百万字,而且绝无平庸之作。不仅如此,福柯的每一本书都不重复,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崭新的研究领域。你看他的那些著作,不要说观点,就连内容材料都不重复。每一本书都是一个新的世界。而有很多所谓的大理论家,一辈子就那么一两本有价值的书,然后就是不断地自我重复或者扩展。但福柯的每本书都不能被他的另外的书所取代。每一本书都有它独一无二的价值。可以说,他的每一本书都称得上是经典。

福柯和德勒兹都是我最喜爱的作者。当然,非要说我对他们俩的阅读感受的话,也许我更偏爱福柯一点—这或许是因为我阅读福柯的时间更长,也更为熟悉。关于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德勒兹也承认自己“长期追随福柯”,后来,他们因为政治观点上的分歧一度有些疏远。但福柯晚年生病的时候,他最想见的人就是德勒兹,他还是觉得德勒兹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他的葬礼上,是德勒兹致了悼词,他悲哀地读出了福柯在《性史》中一段关于为什么要进行哲学研究的话。

在尼采说“上帝死了”之后,福柯说,“人死了”

记者:福柯一生都在一个不断自我否定的变化过程中,他晚年的思想跟早期有比较大的变化,能给我们梳理一下这个变化的脉络吗?

汪民安:确实有很大的变化,他不断地触及一些新问题。比如他最早的著作《疯癫与文明》和《词与物》就几乎是完全不一样的两本书。

记者:在这之前,他还有第一本专著《精神病与人格》,但这本书后来被他自己彻底否定了。

汪民安:那是50年代他学习精神病理学的一个结果。他后来修改过。不过,真正的第一本书,我们一般认为是《疯癫史》,这是他的博士论文。这本书也是写于50年代,主要在瑞典写的。这本书受尼采影响很大。那时他对文学非常感兴趣,这本书就充满强烈的文学色彩,写得像诗一样美。他答辩的时候,老师对他说:你更像一个诗人。

记者:这也是尼采的写作方法。

汪民安:是的。福柯所有著作都很美,但是这本书尤其华丽,很多句子读起来就像诗一样,充满激情。不过,他越到晚年越平静。后来写《性史》的时候,就像一个老哲人一样,写得从容而平易,但是非常有力量。

《疯癫史》是他最早的著作,主要是受尼采“非理性”的酒神精神影响。而到了《词与物》,则跟前一本书完全没有关系。《词与物》更多地跟法国当时的结构主义潮流有关系,就是强调结构的重要性而宣布“人之死”。但是福柯讲得比较特殊,就是从人文学科的考古学的角度来谈的,他主要是谈了三个学科:语言学、经济学、生物学的历史发展过程。他谈“人”是怎么进入到这些人文学科里面的。福柯认为只是到了18世纪末,这些学科才将人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的。也就是说,只有这个时候,人文学科才开始诞生。而从尼采开始,人文学科所想象的“人”的概念遭到了批判。福柯著名的观点“人之死”即由尼采的上帝之死而萌生。而后来《知识考古学》就是对《词与物》的方法论上的一个考证。到了第四本书就是他的《规训与惩罚》。这本书倒是有一点回到了《疯癫史》,而且两本书经常被并列地提及。疯人院和监狱,都是禁闭惩罚的系统。

记者:“权力的毛细血管”是福柯最早提出来的吗?

汪民安:这主要指的是福柯的规训权力。所谓权力的毛细血管是指各种小型权力,就是遍布在社会机体当中,即学校、医院、机构、工厂这些社会微型机构中存在的各种权力。

记者:所以福柯从来没有在思想上否定自己到对立面去,他只是在不断地变化。

汪民安:可以这样说。他到晚年之后,对自己不同阶段的研究有一个总结。他晚年有一篇文章,他说他研究的总的主题不是权力,而是主体(subject),简单地说,就是欧洲历史上的主体(人)是怎么形成的。福柯认为有几种方式,第一种,人是被权力所塑造而成的,这种权力采用的技术是区分、排斥、规训和监视等等,像《疯癫史》和《规训与惩罚》,就是讨论这样的权力技术如何对主体进行塑造的。

第二种,人是被学科建构而成的,这就是《词与物》的观点,人文学科怎样将人纳入到自己的视野之中,从而建构了人的知识概念。

第三种就是,人可以自己创造自己,自己塑造自己。这就是他晚年所谓的“自我技术”。这个主题是他最后的研究。福柯说我以前研究的是外在的权力如何制约和塑造我们,但是,我们还可以自己塑造自己,自己改造自己—古代人就是这样行事的。 

记者:可惜他晚年写《性史》(亦译作《性经验史》)没有彻底写完。

汪民安:《性史》第1卷和后面的第2、3卷关系不大。他晚期研究主要体现在《性史》第2、3卷。《性史》第2卷是关于古希腊的,第3卷是关于罗马的。应该是有第4卷是关于基督教的,他好像写完了,但是他不太满意,不让出版。他跟家人说,不愿意在死后出版东西。不过,他后期的演讲录也出版了,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晚期福柯。

记者:《求知意志》《快感的享用》《自我的呵护》《肉欲的告赎》。最后一卷《肉欲的告赎》是关于基督教的。

汪民安:对,第4卷就是关于基督教的那一卷。我的印象好像是烧了,不过不能确定。我不知道德菲尔手中有没有,他还有好多没有整理的手稿,法国图书馆前两年花了几百万欧元把这些手稿买走了。

记者:我没想到人文学科开始得那么晚,我以为从文艺复兴的时候开始,就从神本转向人本了。

汪民安:大部分人都跟你的看法接近。文艺复兴的时候对“人”比较重视。但是,按照福柯的观点—这当然并不能说明他说的是真理—真正把“人”作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话,实际上还是从康德的《人类学》开始的。文艺复兴时期人的主体性在提高,但是它并没有进入到哲学的视野当中。福柯特别重视一门学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什么背景下诞生的。福柯讲的政治经济学、语言学和生物学,都是比较晚才诞生的。

记者:这么看来人文学科很短命,18世纪末19世纪初才开始,很快到福柯的“人之死”就认为可以结束了。

汪民安:对。按照福柯的观点,到福柯的时候也就一个半世纪吧。到尼采的时候已经开始谢幕了。不过,我们不要教条式地对待福柯的这个观点。福柯自己后来都不太讲这个了。我们今天人文学科并没有死。

记者:相比之下,神的时代可是长多了。 

哲学没有绝对真理,电影也没有

汪民安:他那个时候有点病态,不是那么健康,同性恋给他带来很大的困扰。五六十年代的法国,同性恋很受排斥的,法国实际上是非常保守的国家。福柯到70年代的时候,都一度想移民到更开放的美国去。

记者:但是德菲尔说,福柯自杀不是因为同性恋,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

汪民安:福柯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帅。年轻的时候,他就没有什么头发,后来一直光头。他半真半假地说,我之所以努力学习,就是为了让成绩超过班上那些长得漂亮的男孩,从而吸引他们的注意。但整体来说,同性恋对他影响很大。那时候同性恋不能公开,大家都很压抑。但是福柯比常人表现得更有勇气,他后来是公开的。罗兰·巴特到死都没有公开。福柯因此还对罗兰·巴特不太满意。

福柯为人友善,但是,对别人的恶意绝不妥协,绝不会让步。他充满勇气。60年代在突尼斯的时候,有很多学生因为分发传单被抓捕。福柯利用自己是外籍教师的身份,营救和保护了很多学生。还有一件事情,我也觉得福柯具有常人不具备的勇气。一个餐馆失火了,餐厅老板被困在里面,福柯在煤气罐随时可能爆炸的情况下冲进去把老板给救出来了。这是真正的英雄。他体格高大,练过拳击,身体强壮,毫不畏惧。当年雷诺汽车工人罢工,福柯支持工人,在现场徒手跟警察干起来。 

记者:福柯在世的时候,对福柯的批评者,主要是从什么方面来攻击他?

汪民安:有各种各样的批评,这在学术界非常正常。比如说《疯癫史》,有些学者说他的历史史实不准确;德里达也写过文章批评这本书,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著名哲学恩怨。《词与物》引起了萨特的批判。鲍德里亚也写过一本小册子,叫《忘记福柯》。因为鲍德里亚要起来,就必须向更大的权威发起挑战。但福柯没有回应,福柯挖苦鲍德里亚说,有些人想借我出名,但我不能把这个大礼送给他。不过总体来说,福柯遭到的批评不是特别严重,因为他的东西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不像德里达,德里达遭到的批评,甚至说是攻击,非常多。

记者:你从来没有怀疑过福柯吗?

汪民安:所有的人文学科,所有的哲学家,你都可以怀疑。

记者:人文学科没有百分之百的真理吧?

汪民安:没有绝对的真理。但是我们现在并不是在谈绝对真理,尤其是哲学的真理。对我来说,真理当然重要,但是,如何谈论真理也很重要。我们应该区分有意思的真理和没有意思的真理—有些显而易见的真理是非常无聊的。在哲学中,或许我们更应该谈观点而不是真理。简单地说,一个观点有没有意思同样非常重要。哲学如果有一个绝对真理一直摆在那里的话,后面的人就没法继续讲了。思想史就是不断辩驳的历史,我们可以说,哲学的历史就是不断地把前人的说法推翻的历史。这其中的关键是你的观点有没有启发性,有没有一个新的与众不同的角度,哲学的魅力就是开启别样思想的可能性。福柯就是一个打开别样性可能的思想家。 

记者:那在拍摄这部关于福柯的电影的过程中,你怀疑过自己吗?

汪民安:我从来没有想这个事情。因为我没有把它当作一件大事情,准确地说,这就是一个游戏,一个愉快的游戏。我不对谁负责,所以我不用怀疑。关于这个影片,我自己最满意的就是这个形式。我最烦的就是那些说我没有电影美学技术的人—如果说我有什么怀疑的话,我就是对这样的观众产生怀疑。我真的不应该让这些人看到这部影片。通过这部影片的放映,我发现,追逐学术时尚的人比追逐商业时尚的人可能还要肤浅。他们无法理解什么东西是真正的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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