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婴：工体，北京人最后的四合院
2020年7月，北京工人体育场将正式启动保护性改造复建。改造后，工人体育场将由综合性体育场转变为一座具有国际一流水准的专业足球场。而「新」北京工人体育场将计划于2022年12月交付使用。
2019年11月末，工体的「最后之舞」之前，我们邀请了BTV足球解说嘉宾杨天婴，请他讲述了属于自己的工体记忆。
这也是属于一代人的工体故事。希望他的故事，也会唤起你的共鸣。
【采访视频版】
采访时间：201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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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文字版】
第一次去工体是什么感觉？
杨天婴：对工体最早的感觉是在1995年。那个时候我们还小，还是青葱少年。然后当时我们所有的同学呢，在看国安队比赛的时候都是在先农坛。然后当时的工人体育场是国家队的比赛，其他的时候可能大家来工体玩的时候多，但是看球，应该是1995年之后（才开始的）。
当时怎么讲，那个时候我们觉得北京足球当时是应该在先农坛的，但是，我的老球迷父亲，我们家的第一代球迷，就跟我讲，错了。北京足球的根，北京足球的灵魂是在工人体育场。工人体育场才一直是，北京足球的发祥地。
后来有几次大家可能都知道，全国球迷也是印象很深，也是北京足球20几年来一直在说的一个很重要的事——「工体不败」。当时北京国安在工人体育场，打了AC米兰，打了阿森纳，打了弗拉门戈，还有打了很多球队，国安队的表现都非常好。而且那个时候国安队在工人体育场不单是成绩好，是打出了一种精神。
中国人在足球上面，似乎从来没有找到那么大的自信。那一刹那，年龄尚小的我们都认为，中国队员已经在工人体育场可以打出世界级的水平，我们甚至认为那个时候像高峰、曹限东、高洪波、谢峰这样的球员已经具备了世界级球员的水平。我们北京的球队在工人体育场，可以打败任何一队。
从那个时候起，像我这个年龄段的北京球迷，开始慢慢、慢慢的，把自己的精神集中到了工体上面。
小时候有没有想过，未来会为北京国安解说比赛？
杨天婴：我小的时候是坐在电视机前，每周看球的时候，我会听着北京电视台的解说员的评论，我会一边在擦我的球鞋，一边看节目。然后看完电视之后，赶紧又打开半导体收音机，然后听赛后的评述节目，大概要看到十点半到十一点，才能够睡觉。
如果要不看的话，你的第二天的同学见面当中，你就没有话题了，你就被所有的男生抛弃了，因为男生都在聊这个话题。你没有听到那一耳朵，然后你就跟他们没话题可聊，你就会就觉得你被同学给抛弃了。所以在那个时候每天要看国安的比赛，要听国安的节目。
能够在电台里说国安的比赛，对我来讲真的就像做梦一样。有的时候你会想，人活着，赚钱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能够干自己喜欢的东西，为自己所热爱的东西，倾注自己的热情，可能是一生当中特别难得的回忆。
我其实在北京台说了欧洲的比赛说了很多年，大概有十年了。说了几百场比赛之后
才有机会，今年才能说到国安。但是在北京电视台解说国安，它是分为现场嘉宾跟演播室嘉宾，我经历了十年才能在北京台当演播室嘉宾。但解说国安，真的是一个在北京非常非常，令所有人期待的事情，所有在北京的足球工作者，都希望有一天能说国安的比赛。
这个我们不夸张，怎么讲，就是热爱。相信在北京所有的体育工作者，都是很热爱国安的，这个关注度太高了，真的是非常非常高。在北京有一个特点，如果报纸上边写了一篇跟国安有关的消息，今天这个报纸就会好卖；电视台当中有一条跟国安有关的新闻，如果每天放的话，这个节目就会成为同一时间之内北京的收视冠军。搞足球的大家都非常希望有这个机会，但是难度也是很大的。
解说国安比赛时，心里压力大吗？
杨天婴：心里压力很大。第一，你会知道 跟北京的球迷（相比），他们对于球队的了解丝毫不比我差，大家会了解的非常非常多。第二，坐在你身边的这些主持人们，包括坐在前方的主持人跟嘉宾们，他们也都是很专业的，甚至有的人我是听着他们的解说长大的。所以，你在跟他们一起做这个节目的时候，你如何显得自己还可以呢？其实是一个压力很大的事情。
这个是对你技术上的要求，另外一个我认为是对自我的要求，就是情感上的要求。我能够表达出什么，就是胜负之外的事情。因为我觉得对一个球队来讲，胜负之外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就是感情、热爱、忠诚。然后人们会通过你对球队的这种感情，折射出属于几十万、上百万的国安球迷的感情
球迷通过对球队的热爱，来表达他们对这座城市的热爱，表达他们对他们一辈子生活的城市的热爱，对北京的热爱。
这个城市，代表了他们的父辈、家长、同学、亲友，代表了他们人生的很重要的一部分。而我们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发生重大的变化，今天的北京跟二十年前的北京是不一样的。所以，人们在这个发展的过程当中会失去很多，会回忆很多，而这个球队将成为一个载体。人们回忆里失去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到。因此，我想替球迷表达出来这种情感是什么，我们的热爱的源泉在哪里。
在工体现场观战的杨天婴
作为国安死忠，又该如何在解说中保持「客观中立」
杨天婴：挺难的。因为我在说欧洲比赛的时候，谁输谁赢，对我来说差不多，谁踢得好大家就会表扬谁，那个是没有特别深的感情的。但是对于国安来讲，真的是......因为我的特点可能就是比较敢说，就是语言会比较直接一点。可能有的朋友会比较委婉一点、柔和一点，但我可能有时候批评起来就比较直接。
因为我认为，对于球队的热爱不只是表扬，球队就跟你的孩子一样，他有问题你不说，我认为这是害了他。然后如果球队踢得好，但受到外力的因素被影响了，那我也会很愤怒的，我也会指责这些外力，我会认为足球不应该是这样。
我可能是一个在情绪上表达比较强烈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说，球迷为什么热爱这支球队，球员为什么要好好踢，球员踢不好就是不对的。为什么？因为这么多人，几十万、几百万的球迷如此的关心你，热爱你，你没有道理放弃，球迷没有放弃，你就不能放弃。
工体之于北京，意味着什么？
杨天婴：我觉得有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跟北京足球的特点有关。
北京足球的特点是什么？中国足球分为很多个流派，而北京的足球原来是在胡同里发展起来的。因为北京胡同特别窄，所以北京孩子踢球的时候呢，会有些技术性（被锻炼出来）。北京足球是在中国的北派足球当中的，但中国的北派足球是讲究身体、力量、对抗、高举高打这些，南派整体比较细腻，而北京足球是在北派足球当中比较讲究技术性的，因为在胡同里练的。
可能你到了工体就会发现，我们北京足球小、快、灵，要精巧，要配合，要动脑子，不要踢得傻大憨粗。
第二个方面，大家都说过，工体是「北京人最后的四合院」。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奶奶家在前门，离天安门很近，走五分钟，我们家是一个独门独院，你会知道你所有的邻居，你会知道你所有的同学住哪。而现在的北京嘛，城市改造，越来越现代，高楼大厦平地而起，胡同不见了，四合院不见了，文化的根找不到了。
我相信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当中，都是在寻找自我的过程。北京人会说，我文化的根儿在哪？后来大家发现，在一个地方你会找到，你文化的根，文化的属性，那就是在工人体育场。因为在体育场里有五六万的球迷，跟你一起，说一样的语言，有一样的热爱，有一样的追求，跟你有一样喜怒哀乐，有一样的价值观。这是我的特别特别喜欢的。
就包括，球迷们一唱这些歌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四十岁的人，可能跟十多岁或者二十多岁的年轻球迷还不一样，最早的时候他们一唱歌，我都听不出来他们在唱什么。但慢慢了解后我就知道，唱的究竟是什么歌。
比如有一首著名的国安球迷歌，叫《最后的胜利》，是中国一支著名的朋克乐队——蜜三刀乐队唱的。他们的主唱叫雷骏，他也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国安球迷。2015年5月，国安主场踢辽宁，但在那场比赛之前，雷骏就去世了，人就走了。于是，那场比赛临近结束的时候，大家没有像往常那样唱国安队歌，而是唱了蜜三刀的歌——《最后的胜利》。
我记得那天有四万多人，所有人，手指指天，然后纪念他。
那天我是在电台里，做了那场比赛晚间的一个复盘节目。我当时在电台看了魏老师的转播，我当时能听的出来，魏老师的声音已经哽咽了。球迷手一举的时候，魏老师就知道这是纪念谁，我们也都知道这是纪念谁。
那个时候我就更加懂了，为什么我们会把工体，当成所有北京人的一个精神家园。
工体即将整改，内心感受如何？
杨天婴：我认为工体是很难被替代的。就比如说我们搬到先农坛，是搬到鸟巢，还是搬到奥体，可能都不错，但是区别就在于，他们不是工体。
在工体有很多的回忆。比如说比赛结束之后的场景，球迷从工人体育馆北门出来，把整个工体北路占满了，然后一直走到地铁里面。整个大概有公交车三四站地那么远，密密麻麻全是往一个方向走的球迷，所有人一边走一边唱，一直要唱到地铁里面。
每个人在工体都有很多的回忆，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工体本身又承载了太多的精神、故事与回忆，所以它很难被替代。
和父亲一起去工体看过比赛吗？
杨天婴：看过。反正我爸是不会听我的意见啦，相对（来讲），我认为我还是比较专业的，但我爸经常会跟我讲这场比赛的战术、用人什么的，我主要工作就是听着嘛，我爸说什么，我就「对对对」、「有道理」、「是是是」。我觉得谁对谁错不重要，比赛这东西吧，这个判断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看球很高兴，因为他跟我妈聊没有什么意思，跟我聊会比较有意思。
但是，只要是我跟我爸在家看球的时候「啊！」一嚷，我妈就会在屋里跑出来问，「怎么啦？谁进了？是让人家进了？还是咱们进了一个？」，我就赶紧跟我妈说比赛的状况，谁谁谁进了。
最喜欢工体哪个区域？
杨天婴：我是第一代国安注册球迷。国安第一次办会员的时候，我就跟我父亲一块儿，办了这个会员，当时那个会员卡是在东看台区域。
后来我有记者证了嘛，干（媒体）这行业了，包括有时候朋友的票什么的，都是在西看台附近。但我特别希望自己有机会能够到哪儿呢，到北看台。
最忠诚的球迷，最有战斗性的球迷，都是在北看台。
后来我有一个朋友，我就跟他找了一个北看台的包厢票，然后我们在北看台上面的包厢里面，我后来是站在外面看的。下面全是国安最坚定的球迷组织，一旦庆祝的时候，大旗一挥，我们站在上方什么都看不见。谁要是坐在那儿，那就不干了，你必须要跟着一起站在那儿，一直在那儿跳。我身不在北看台，（但）精神一直跟他们在一起。
老工体最后一战，你将如何解说？
杨天婴：我们踢山东（鲁能）嘛，这场比赛也是今年联赛当中最后一场比赛。如果国安获胜且恒大不赢的话，那国安还有机会去争取冠军。
这场比赛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山东（鲁能）是国安的克星之一，我们所有对手当中最难打的一个。但这也是留给我们的机会，这90分钟对于我们来讲，其实就是我们整个一个赛季的缩影。我们战斗了一个赛季，要在90分钟之内给自己一个完美的收尾。
我希望我们的球队拼尽全力，希望我们的球迷也拼尽全力支持我们的球队。最后90分钟，我们如果要死，一定要站着死；如果要胜，我希望大家欢聚在一起，来庆祝这场胜利。
注：本次采访时间为2019.11.27日，工体最后一战赛前
对「新工体」的寄语
杨天婴：工体未来改造完之后，会是一个智能化球场，对于出行呀、消费呀都会更加方便。但是我认为，有一些东西还是不能变的。我希望工体变身之后，依旧是北京球迷、北京人的一个精神上的寄托，一个精神上的家园。
工体可以变得更现代，可以变得更智能，但是工体应该更富于情感。工体有很多寄托了很多情感的地方，我觉得应该留下来，让工人体育场在改造完之后，依然能让好多球迷找到回忆。比如说那个大球队logo，比如说北门那个大雕塑，那些大门，那些座位，我甚至觉得包括体育场整体的样子，还是应该尽量的保留。
对于任何一个体育场来讲，你再智能，再现代，你也是需要人去的。工体不可能永远成为夜店酒吧的聚集地，工体真正的意义还是一个足球场，是一个聚集全北京球迷的中心地。
下期预告：
《张路：工体记忆，永留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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