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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东平谈中国教育创新,多样化态势初现
“体制外多样化的教育态势已经出现, 满足了部分家长多样化的教育需求,只不过类似学校现在比较少。”
2016年4月下旬,杨东平老师应邀到哈佛大学参会。其间,哈佛沙龙邀请杨东平老师进行了一场关于中国教育的民间突围的讲座,杨东平首先讲了中国教育存在的三大问题,一是教育公平缺失,其中留守儿童的问题最为复杂令人忧虑;二是应试教育畸形发展,重点讲了“超级中学”的崛起严重破坏了教育生态;三是行政化办学束缚和办学活力和学术自由,重点介绍了高考改革的努力和失败等。最后,杨东平老师介绍了由民间生发的教育创新,包括“homeschooling(在家上学)”、国学读经、在线教育等在中国的发展情况。杨东平老师叙述的中国教育图景令与会的哈佛学生、学者极为震撼。
乐天行动派分为上、下两篇刊发这次讨论的编辑版,有删节,这是下篇。
这次我在会上主要是介绍中国教育创新的情况。创新,说起来好像勉为其难,在那么严重的背景下,但的确,中国的教育创新正在生长,正在出现。这几年跟前些年的区别在于,原来的家长只有一种选择,就是批评、声讨、忍气吞声。后来有了第二种选择:逃离中国,逃离应试教育,到美国去。这个低龄留学生的浪潮在现在非常迅猛。2015年中国有4万多低龄留学生出国留学至美,较前年增加了5000多人,很迅猛。国内有各种各样的高中国际班、国际学校,一年学费二、三十万。家长趋之若鹜,要找人找关系,要特批,因为国家政策只有外籍学生才能够入读国际学校,所以有些学校找教育部、教委特许,可以招30个中国学生。有钱的老百姓可以用脚投票,可以逃离应试教育。
初期,部分在家上学的家长都是因为孩子在学校受到挫折或者师生关系发生严重的障碍、冲突,别无选择,要么讨好老师,忍气吞声,要不只能离开学校。当然离开学校是暂时性的,回来一两年,然后再回去。但近几年,越来越多的白领、年轻的受过高等教育的海归家长,不愿意让孩子进入公立学校接受那一套教育的折磨,所以抱团取暖。
在中国,在家上学马上发展成小微学校,著名的是北京回龙观的日日新学堂。从最初(2006年)的六个小孩到2007年的16个小孩,如今的日日新学堂已成为包括幼儿园、学前班、小学和初中近300名孩子以及90余名教职工规模的家庭互助式民办学校了。但没有资格证,一年学费要三万左右,家长趋之若鹜。这个学堂是先从幼儿园开始。在中国,在家上学的孩子如果想要参加中国高考,初中的时候就必须回到体制内学校。
从美国统计的数字来看,homeschooling学生占在校生的3.4%,大约有180万人(2012年联邦统计数据-编者注)。在美国的50个州,虽然各州具体规定有所不同,但所有的在家教育都是合法的,他们可以参与公立学校的学术课程,也可以指参与课外活动部分。在美国,在家上学的孩子的学业成绩也表现出高于公办学校的学生,是一个很大的潮流。台湾2014年通过《高级中等以下教育阶段非学校型态实验教育实施条例》,在家上学合法化,叫“非学校型态教育实验”。中国远远还没有合法化,在家上学的孩子没有学籍,不能参加高考。但这是大势所趋,在家上学是很大的一个潮流,各大城市都有,云南大理是在家上学的大本营,很多人举家搬迁到那儿。
把中国传统文化引入到学校系统当中还有一种实验,比较著名的是一个姓吴(吴鸿清,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文法学院退休教授-编者注)的退休教授,他2006年在甘肃甘谷县创办了一个伏羲班。现在伏羲学校全国有三百多所,发展非常快。
伏羲学校有的是公办学校,有的是民办学校,有的地方是一个学校里有一个伏羲班。语文以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内容为主,学四书五经,同时也学数学、英语,学武术,练书法。不教汉语拼音,因为古人没有汉语拼音,就是中国识字的方法。他有一套教学理念和模式,效果不错,农村学校学业水平迅速提高。伏羲学校探索的是一种低成本的、能够改善农村的教育,利用传统文化资源,老百姓接受,小孩身强力壮,武术表演非常好,书法写得很好。
所以说,体制外多样化的教育生长态势已经出现,只不过这些学校的成立需要门槛。在中国想要申办一所民办学校的门槛是非常高的,要多少亩地、多少平米的建筑、一百万的保证金、多少名教师以及教师资格证等。这方面无论是日日新还是华德福都是做不到的,但都办着,政府睁一眼闭一眼。
这样的形式,满足了部分家长多样化的教育需求,不想让孩子到公办学校,可以到日日新、到华德福。只不过类似学校现在比较少,比如成都的华德福、北京的华德福,想送小孩进去上学要找关系。这是体制外的教育生长。
关于在线教育,还有一些统计很有意思,接受在线教育的活跃程度,二、三、四线城市远远比北上广深的受众活跃程度要。也许因为他们资源少,更多地是在网络上学习,而且积极性更高,女性要比男性高,高十几个百分点。从这个表现来看,网络教育的确成为弥补教育平等的重要工具。
网络教育,大家都意识到对教育生态的改变非常大,只不过现在大多数学校不为所动,觉得距离很远。其实,做在线教育要不了五年、十年,学校的界限就会打破。现在教育部也想推动这个事情,比较重要的一个事情是推动网络课程的学分。未来网络教育必然改变教育生态。
在中国农村有的学校开始做学习革命或者课堂改革,里面有所明星学校是山东的杜郎口中学,杜郎口中学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农村初中。曾经考试是全县最后一名,两次红牌警告,学生退学、流失,教育质量低下。1997年,新上任的校长崔其升为了挽救学校的命运,痛下决心,奋发图强,开始改革,没有多少外部资源,没有专家系统,没有一名受过本科教育的老师,都是中专,只有一个可以凭借的资源——学生,学生的学习潜力、学习能力。他发明的一种新的教学模式,以学生自学为主,老师少讲甚至不讲。只要学生自己能学明白的,老师就不讲了,完全改变原来那种填鸭式、满堂灌的方法。让学生自学,小组讨论,小组之间交流展示,无限相信学生的学习潜力,把课堂还给学生,把时间还给学生。事实证明,学生学习水平大幅度提高。
一开始强行规定,每节课老师最多只能讲10分钟,超过10分钟就罚款。因为老师习惯满堂灌了,强行把时间还给学生。
最后这个乡镇学校成为全县考试第一的学校,名声大振,全国各地的学校络绎不绝地去参观。2006年出名,到现在已经接待一百万人来参观。据媒体报道,门票是260元一张。每天学校门口,大巴车云集,像旅游景点一样,每一间教室前后门打开,全部是围观的人群,学生在当中侃侃而谈。所有人看到这样的学校,第一眼就说,这个学校这么上课能行吗?这是学校吗?像个大卖场。有人怀疑是白天作秀,晚上上课,就潜伏在学校,看他们晚上干嘛。其实这是一套成熟的教育模式,晚上9点钟熄灯,学生负担很轻,因为他能够自己讲明白就真的明白了。
崔其升为什么敢于这么做?源自于自己上初中时的一次经历。他当时是数学课代表,班主任说他来了一个亲戚,要办点什么事,你去给我上一节课。后来他发现,他上课的效果比老师上课要好,学生愿意听他讲。他就意识到学生教学生可能是管用的。现在整个农村地区有不少学校想学习杜郎口中学,但除了少数几所学校,大多数似乎不怎么能够学到位。
另外是山西新绛县的新绛中学,也是个农村高中,学杜郎口,校长痛下决心,从高三开始改,学生家长上县政府示威,拿我们学生做实验品。杜郎口是初中,新绛中学从高三直接改。后来我问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决心?他说我就认准了这件事,每天到教室里看,学生就一个姿势:白天打磕睡,晚上熬夜刷题,他认定这种学习是低效率的,只要稍加改变,学习效率只会提高不会降低。让学生白天不打磕睡的办法是什么?——小组学习,面对面说话,就不打磕睡了。因为高三是复习旧课,没有新课,所以上午面对面讨论,下午自学,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进度自己组织复习。后来在课堂上放两个电脑,凡是百度都能够查到的,老师不用多讲,学生直接上网查。第二年高考结束了,这个校长给我发了一个短信,说今年学校二本以上的上线率比去年提高了30个百分点。这不得了,一个农村学校,提高三五个百分点都是重大进步,他提高了30个百分点。所以这种课堂,国内有些报纸称之为“高效课堂”,我不大主张这种提法,高校课堂过于注重效率,我把它称之为“学生主体课堂”,以学生自学、讨论、交流、展示为主,教师退到后面。这种新的教学模式,在农村地区正在流传。山西的教育厅长在全省范围内推进该模式,从小学、初中、高中,1/3的学校都已经采取了学生主体课堂,对学校教育的改变很大。但城市学校很少学习,因为城市学校不屑于学这个东西,而且没有必要改变,升学率很高,没有动力就没有需求,所以城市学校的学校面貌改变较少。
学生主体课堂对学生的表达能力是极大的增加,培养了学生的自信心、表达能力。我去年去了一次杜郎口,突破了教师中心。过去传统教学是三个中心:教师中心、教材中心、课堂中心。现在只打破了教师中心,教材中心还是没有打破,还是围绕教材翻来覆去地学,课堂中心也还没有打破,没有使教育从课堂走向学校或者走向生活,还没有走到这一步,这是它的局限。但对农村学校来说,打破了满堂灌,打破了教师中心,也算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所以比较而言,基础教育领域有些变化,高等教育领域正在继续退化。
编辑Sophy,资深媒体人,暂居美国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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