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佳文速递】 大卫•哈维印象

叶超 人文地理期刊 2019-06-30


编者按

近年来,世界著名人文地理学家大卫哈维多次访问中国,与国内不同领域学者乃至学生进行频繁交流。201852627日,南京大学举办了“与哈维面对面:哈维思想研讨会”,南京师范大学汤茂林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叶超教授、浙江工商大学郭文副教授等国内地理学者与会。叶超教授作了《Spatial Production and Governance of Urban Agglomeration in China 2000-2015: Yangtze River Delta as a Case》的学术报告,并和哈维先生、刘怀玉教授对学生专场精彩点评,郭文副教授作了《传统民族村落的地方仪式及其神圣空间生产——基于对翁丁村民日常生活的观察》的学术报告,会议研讨气氛热烈。叶超老师以其亲身经历和感受,以随笔和散文的形式记叙哈维“印象”,使我们走近哈维,走近人文地理学思想的前沿,进而寻找西方理论与中国实践的结合点



【作者简介】

叶超(1978-),男,甘肃武威人,博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城市化与城乡关系、文化地理学、地理学思想与方法。 E-mail:yeover@163.com

基金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41571138)。


当世最著名的人文地理学家,没有之一,无疑是大卫•哈维,这判断与引用率无关(当然,他是引用率第一的)。

著作中的哈维,是革命家,是不断追求突破自我的“斗士”。

生活中的哈维,被南大同仁戏称为“老爷爷”,慈祥平和,谦逊敏锐,典型的英国绅士。

如非亲见,难知其人;如非亲历,难知其心。

在我参加的会议中,哈维始终守时守信(很惭愧我竟然迟到2次),全程参与,一丝不苟;即使面对学生的论文,他也耐心地一一回复和作答。

他说,他也要不断更新理念,向中国同行和学生学习,计划出版《新自由主义简史》的修订版,尤其是修订其中关于中国的部分。

所谓大师,其实始终存着学生的态度;

所谓学者,其实是始终学习的人而已。

他在学生们中间,你一点也看不出他是高于众人之上;

然而他一开口,即使你听不全懂,也会偶尔捕捉和体会到他的智慧。

他说,中国是“mixed”,很难勾勒和框定。

他说,需要尺度化全球地方,才能真正理解世界。

谁能明白这两点,谁就等于入门了,这是近50年人文地理学的方法论要义。

一个女生说,她觉得哈维很“高大”,近距离接触,才发现老人比较“瘦小”。

我想告诉她的是,是的,然而真正的事情在于这个瘦小的身体竟然蕴含并源源不断地产生出那么多“高大”的思想。

他并不需要我们顶礼膜拜,他温和的外表下是异常锐利的思想。

他很容易相处,却难以企及。

这是因为,他始终在更新着(renew)自己,我们捕捉到的那个哈维已是以前的或过时的哈维。

所以,学习哈维,也许首先不是知识;

而是一种态度和一份本真。

那就是始终出于学者(学习的人)的态度;以及只服从内心的自己这(最要紧的)本真。


在会场到酒店的路上,我与哈维有了非常难得的大约10分钟的散步交流。一上午密集的头脑风暴,哈维并没有显出疲态。

相反,在我提到他在《社会正义与城市》中申明“地理思想必须革命”而今中国学界也与此类似之时,他也重点强调了思想“革命”是必须的,也许在每个阶段和地点。

革命首先是从自己开始,所以,他在写作《地理学中的解释》之后,旋即开玩笑说不认同或不知道这本书。

尽管如此,在《解释》中,也许哈维学术生涯的方法论总调已经奠定,那就是坚持一种面向现实的、灵活的、变化的方法论。

正是这个地理学方法论的系统梳理和总纲领,成就了后来的哈维。

哈维的(学术)生涯是连续的,而非断裂的,尽管他在不断扬弃自己。

就理论和思想而言,学者或知识分子必须追求“革命”(revolution);就现实或实践而言,则是改革(reform)最好,因为革命往往意味着人头落地,特别是在中国。

这也是为何知识分子常处于紧张和焦虑之中,特别是在剧烈变化的时空之中。

在自我与社会、理论与实践之间不是看似平滑的“丝绸之路”,而是沟壑丛生、妖魔密布的漫长“取经路”。

即使提到革命,哈维也表现得很平和,观其外表,很难想象他是一个有着激进思想的“革命家”,这与我们往常认为的“革命家”是不同的。

这是一种平静的或冷静的力量。

哈维老了吗?当他的思想失却锐气,犹如宝刀失去锋芒,实际上,他确然是一个83岁的老人了。

而我不愿意将“老”这个词安在哈维身上,即使我也部分地认为他的批判性和创造性正在消退(但我们是否太苛刻和可笑,期望哈维一直为我们指路?!)。

哈维是充满能量的,他的年龄和思想也许正在老去,但他的精神正在传达给我们。

我感觉,我们确确实实地获得了他的能量,强大的,来自各方面的。因此,我在心里对他说:“老爷子,你真的很年轻!”   



哈维近年来频繁到访中国,已经影响了一批中国人。

这不是偶然的。

一方面,中国已经成为全球化的一个非常关键的“地方”,急剧的变化,变化的叠加,这最大的现实使得它成为最大的理论试验场(但可惜和无奈的是理论往往滞后于现实);

另一方面,迟暮之年的哈维选择中国,数次来到中国,也许有很多原因,但个人揣测主要是为了亲身观察和体验这个重要的“场域”。

也许我们到数年之后,才能认知这场哈维与中国的“约会”的意义。是的,我称之为“约会”,哈维和中国都在不断探验着彼此。

以往的哈维了解中国是借助报纸等媒体和统计数字,缺乏感性和经验。

统计数字是冰冷的,感觉和感受来得更真切。我宁愿被感觉所欺骗(至少是自己的),也不愿被数字欺骗(大多是别人的)。

哈维不喜欢南大仙林校区的氛围,他认为像修道院;他喜欢鼓楼校区的小酒馆,与三五好友煮酒论道,不亦快哉!

西方人有在餐前喝点红酒的习惯,由于这里的规定而不能,但哈维拒绝了喝可乐的建议(不利于身体健康,但也许可乐也是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的坏象征)。

晚餐时,哈维喝啤酒,而且他要求喝中国的啤酒,冰镇的,对每一个走过来敬酒的人,他都站起来回应,他开始妙语如珠。

他是利物浦队的铁杆球迷,要熬夜看凌晨三点的比赛,当有老师提议他第二天早上的会议可不必去的时候,他坚持让工作人员叫他。第二天,他们没有叫他,想让他多休息一会,但在九点过一点的时候,他一个人过来了。

他来到中国,一些人希望他不要批评中国。

很多人对哈维有希冀,他们期待又担忧哈维对中国的判断,同时急于先对哈维下一个价值判断。

价值判断很重要,但只图价值判断是愚蠢的。

哈维来了,把他的知识和经验通过各种机会亲身传达给了我们,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价值吗?

比起第一次哈维在南大讲座时座无虚席、盛况空前的场面,这次的“与哈维面对面”会议听众零零落落,显得冷清很多。

也许这才是常态。

在一个思想荒芜的年代,思想家若非孤独,就必流俗。

少就是多,多却是少,哈维想必也同意。

不管人多人少,哈维始终还是那样的哈维。

于是,不太喝啤酒的我也倒了一杯,对着哈维说:敬您(Cheers)! 



哈维是常新的,哈维又是坚守的。

他着眼于任何问题,且都能得出真知灼见,像马克思一样博学睿智;虽然变化多端,但其马克思主义的主旨没变,而且就《资本论》传道授业五十年,常读常新,让人不由感叹:

如果你坚持那老是新的东西,那么,即使它再老,也是新的。

哈维修正着对中国的认识,他既对中国的成就感到惊讶,也看到其不可捉摸性,“这个国家很可能会驶向另一个方向,但我很难作出清晰评判”。

我们身在其中,我们也难以判断;不止中国,还有世界,中国早已成为世界的缩影。

于是哈维来到中国,他说,他批判的是资本主义,不是中国,一些人因而欢呼哈维对中国的肯定,但是,别忘了,全球是一个体系。

我们的英语听力和理解力,其实都有问题。

问题不是说好话和坏话,也不仅仅是说真话,而是说有力的真话。

我对哈维说:“人们也许都跳不出‘资本主义’的控制。正如马克思所说的无产阶级,有选择的相对自由,但最终摆脱不了被资本家阶级雇佣的命运。”

就像《加州旅馆》里“you can check out any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即使睿智如哈维,也有他的困境。

哈维是时代和世界的哈维,正如我们亦是这时代和世界的产儿。

那么,什么是他与这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关系写照呢?

他沿着荆棘路,劈开了原初的世界,那原初的世界本是生养他的;在他身后,世界慢慢地又合拢了。


哈维要走,途经上海,我们为他送行,尽管学生说他很随和,但我们为如何招待他也费了些脑筋。

最后定在一家我们熟悉的西北菜馆,我们所爱,想必也是他所爱。即使是面对哈维,“以我为主”也许是必然和最佳,正如哈维面对马克思。

哈维果然也没让我们失望,饮冰酒,撸肉串,就甜醅,吃宽面,我特意剥了一瓣新蒜推荐他就着羊肉吃,他也勇敢地尝试了。

他的胃口和饭量都不错,不时地称赞着食物的美味。“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个疑问对他而言不存在。

我戏言:革命家永远年轻。因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随意问起我对上海的感受,我却略微怔了一下,然后直言比较复杂。

我说有两种城市化(urbanization & urbanism),我们当下看重的是前者,然而后者更重要。上海被称为“魔都”,既有神奇和魔幻的成分,也有魔性和疯狂的成分,我们是在其中而非在外面去看待它的。很遗憾这个词很难准确翻译给哈维。

也许按照他和马克思的理论,资本主义就是这样一种具有强大魔术力量的存在,一种魔幻的体制,不断创造着自己,也不断摧毁着自己。

城市或城镇化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空间生产,在源源不断地创造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时,也把个人价值置于异常虚无的境地。

那么,怎么办呢?我们——身处其中的每个人。

临别时,我送哈维一帧黄忠的京剧脸谱,并告诉他用意:

黄忠是三国名将,仁义,善射,有勇有谋,不服老,战斗不息。

在马克思的麾下,哈维岂不类似黄忠?

他精准地射出一支支批判资本主义的利箭,在80高龄还猛志犹在,让我想起中外神话中的一些人物。

我们在地铁站送别哈维,眼看他进入汹涌的人流,被呼啸的地铁载去。


哈维走了,想必此时已到了纽约。

时空压缩,“环球同此凉热”,哈维应该喜欢毛主席这句话。

世界的差异正在被抹平,我们都无法抵抗岁月。

我端详着哈维的照片与合影,想从肖像上捕捉他与他所研究的时空的关系。

他的眼神深邃,额头宽阔,象征着他的智慧,但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平静的面庞。

似乎在望着你,但更多是一种超然。

我的心头浮上一个“定”字。

不论时空如何变幻,他是稳定的、确定的、安定的、淡定的,他一定是——大卫·哈维。

哈维只是哈维,不是马克思、福柯、葛兰西,也不是列斐伏尔,不像他们有着跌宕起伏的一生。

他是定的,尽管可能在思想上、在头脑深处时常掀起风暴。

在这个越快越好的时代,他定下来了,也注定他是孤独的,尽管举世皆知他的大名。

在人民广场地铁站,友人为哈维留影,这张照片颇有意思:

哈维身后是即将开出的高速地铁和排列成行等待的人群,也许是照相的缘故,与他们相比,瘦小的哈维反而显得巨大。在防护栏玻璃上赫然一排醒目的字:

“宁等一列车,不抢一扇门”。

我们还会见面的。

一定!


图片来源说明: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在线投稿:http://rwdl.xisu.edu.cn

Email: rwdl@xisu.edu.cn

联系电话:029-8531937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