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的故事

一

周二下午放了学，收拾好东西，我信步走向James 老师的教室，约定俗成的，他正在那里等着我。

James 是学校的八年级科学课老师，有一次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看到正走路回家的我，二话不说就把我拽上了车，车上一聊，原来他的家跟我的小区离得很近。打那之后，这位nice的男士便要我每天坐他的顺风车回家。

转过楼梯口就到了八年级的大厅，远远地我便看见包括James在内的几位八年级老师在跟一个女生聊天，走近了一看，这个女生也在我的中文班上，中文名字叫珍妮（化名），她倒不属于那种问题百出的“熊孩子”，但也绝对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学生。

跟珍妮在一起聊天的，有已经把背包背好，随时准备离开的James，有八年级一位人非常好的教英语的Rebbca 老师，一位历史老师，还有一位，就是那位“万玲”老师——如果你不知道她的故事，可以读这篇文章 I just try to help you

因为James老师准备要跟我走了，所以我们两个在那里并没有待太久，只是零星地听到几句对话，主要是万玲老师和Rebbca老师在跟珍妮聊，关键词就是“吸烟”——但即便你一句英语也听不懂，你也能感觉到，这不是几位老师在“教训”珍妮，真的就是一次坦率的交谈。

我瞬间就起了好奇心，因为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了。在放学之后一片人仰马翻的大厅，在每位老师和学生都迫不及待地要逃离学校的时刻，几位老师和一个学生却能在大厅里安之若素地聊天，这确实是独特的一景。

所以一上车，我就迫不及待地问James：“你们在跟珍妮聊什么，介意我问一下吗？”

James叹了口气：“她有麻烦了，但不是跟学校的麻烦，听我慢慢跟你讲…..”

十分钟的车程，James的英语又说得不太快，所以我对“珍妮的故事”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珍妮是这几位老师共同的学生，这个十三岁的姑娘，按照James的说法“冰雪聪明”，但是家庭和周围的环境却有着不少问题。珍妮的母亲今年刚三十出头，是个标准的年轻妈妈，据说没有什么工作，至于她的父亲，从她生下来就不知道是谁。而珍妮家的周围，有一群“很糟糕的邻居”，十几岁的辍学在家的男孩女孩，经常给珍妮一些同样糟糕的导向。

珍妮不知道父亲是谁，也不愿意跟母亲多聊，但唯独对她的数学老师万玲老师很是信任，拿她当自己的妈妈一般，所以每当她有了一些困惑或者问题，很愿意跟几位老师敞开心扉。今天珍妮跟几位老师聊的话题，就是“要不要抽烟”，因为她觉得抽烟看起来挺酷的，而且她周围的“朋友”都告诉她没啥坏处。

几位老师当然是坚决反对，因为就在今天那听到耳朵里的几句零星的话，我很清楚地听到Rebbca老师说：“你不信是吧？好！我给你讲讲我老公，他以前就是个烟鬼……”

“这个女孩真的很聪明，太聪明了！只是可惜她周围的环境实在不太好，而且，她知道太多本来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段该有的信息，很多她自己的想法，她自以为很对，其实都很幼稚！”James跟我说。

珍妮有没有想法我不太清楚，但是她的聪明给我的印象很深。这个五天上课倒有两三天旷课的女孩，课堂上随便听听，每次遇到中文课的考试，成绩倒比那些天天上课的学生还要好，堪称神奇。

“对了，珍妮的母亲又嫁人了，据说她的继父对珍妮很不好，甚至还有家暴，所以珍妮的身上多少也有点暴力倾向，这一点你知道吗？”车快到小区时，James 告诉我。

我太知道了，因为自从教了这个班级，我发现整个班级里敢跟男孩子真“动手”的女孩，只有一个珍妮。

“她的故事太多了，今天讲不完，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但是周围的环境实在太糟糕，我们明知道改变不了根本，但能改变一点算一点吧！”这是临分手时，James对我的说的一句。

二

珍妮的故事，其实也是更多孩子的故事。

上学期圣诞节，中文课上学做中文圣诞卡片，我告诉学生，卡片做好后，可以用英语写下自己的新年愿望。

后来把学生的卡片收上来，在最让我头疼的那个23period（关于这个班的故事，可以点击看这篇文章饺子惹的祸），班里有相当多的学生，新年的愿望是“希望自己的父亲/母亲多陪陪我”。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在这群“熊孩子”的背后，也一定有一个相应的家庭；比“课堂管理”挑战更大的，是消除家庭和环境对孩子的不良影响——虽然明知道这是几乎难以做到的。

但我很想试一试，加上那时候铁了心要把“课堂管理”的功课做好，要把孩子的课外的一面摸清楚，所以在学期即将结束时，我来到校长Dr. A的办公室，问她可否去某些学生家里家访。

被校长断然劝阻。

我又问可否请一些学生到我家里来做客加聊天。

再次被校长断然劝阻。

“Mr. Liu，整个学校都知道你是个好老师，但是，有些事，你是很难改变的，我也是！”这是当时Dr. A了解了我的想法之后，坦率地抛给我的一句话。

“那么，我可以请一些学生在午饭的时间来教室一起吃饭聊天吗？”我不甘心，后退一步问道。

“这个可以，你提前告诉学生就好了，不过注意有些东西可能学生不吃，甚至吃了过敏！”

于是，从开学到现在，陆陆续续前后请了一共十多名学生来跟自己“共进午餐”，这十多名学生，大多是班上的“问题学生”，课堂表现稍有些进步，我就抓住时机表扬他们，并邀请他们来教室跟我吃午饭，而比午饭更重要的，是聊天。

这一聊，让我对学生的“问题”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和理解。

李瑞（化名）是心地善良的小男生，胖墩墩的，很是惹人喜爱，但是情绪很不稳定，经常为一点小事就激动。一聊，这孩子的父亲进监狱十多年了，母亲又结了婚，在亚利桑那州跟李瑞的妹妹一起住，这些年，李瑞就是跟自己的奶奶一起住。

爱瑞（化名）是特叛逆的一女孩，容不得一点批评哪怕是质疑。一聊，她父母要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家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平时都是爱瑞来照看。“在我们家，弟弟妹妹都听我的，感觉我就是老大。所以老师，我不习惯别人对我发号施令….”说这话时，爱瑞倒是听坦诚。

还有伊莱（化名），就是那个写着“希望父亲多陪陪我”的女孩，上课总是忍不住把手机偷偷拿出来，跟我说，父母平时都忙着挣钱，几乎不怎么陪她，她平时最大的爱好和乐趣，就是拿手机上网，她的男朋友，也是在网上认识的——她今年才12岁，就已经可以很坦然地跟我谈论自己的男朋友了。

…….

没有哪个学生，是孤立的个体；没有哪个行为，是没由来的问题。

三

来美国之后，我经常跟朋友说，“课堂管理”是自己面临的最大的挑战和课题。

因为还算是一位对学生负责的老师，因为不甘心精心设计的中文课被纪律问题弄得一团糟，因为深刻意识到到自己在这方面经验的欠缺，所以业余时间，几乎全把功课放到了“课堂管理”上，看书学理论，视频找灵感，同行求经验，从规则的制定到课堂的用语，从教室的布置到桌椅的摆放…..不能说没有下功夫，也不能说没有效果。

可是我还是失望地发现，虽然有些不愿意承认，有些东西，正如校长Dr. A所说：“是你很难改变的。”

你可以改变学生那些诸如上课迟到、乱说话、不做作业等看得见的行为，但是受社会、家庭和环境影响下的，那些深植于学生心中的价值观、行为准则、处事方式，却难以撼动。

根据我的观察，也可能是我过于苛刻了，我现在所教的美国中学生，无论中文课上的表现怎么样，但是多多少少、普遍都存在三个问题。

缺乏教养、不懂尊重、缺乏感恩之心和审美能力。

这三点，无论教师多么有激情、多么有能力、多么有魅力，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因为，那本就该是社会和家庭的责任，而不是教师的课题。真正的教师，是言传身教的父母；最好的学校，是一个充满爱的家庭。

我年初曾写过一篇文章和学习无关，要有教养——《55条班规》读后感 在文中我写到“在克拉克看来，如果他能把班上的每个孩子都能塑造成懂礼貌、知礼仪、有教养的基本的‘人’，那这些孩子成为一个好的‘学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只是，并不是每位老师都有这位全美教师的本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那么容易被“再塑造”。

而最近写过一篇文章你们是魔头，我却不是上帝很多读者看到的像是在“吐槽”，其实文中表达的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因为，以教师一己之力，去影响甚至改变由社会和家庭早先一步造就的一个学生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

所以我很敬佩万玲那样的老师，被学生视作亲人，至少还可以听到学生的倾诉，还可以做哪怕“一点改变”。

而我能做的，或许也只是认真倾听学生的故事，拉近一下彼此的距离，然后，努力呈上一节用心的中文课，如此而已。

2017年4月17夜  于美国蒙哥马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