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成:自在具足,心意呈现 | 人物专访
前言
2017年10月11-12日,刘克成教授受邀在意大利米兰理工大学分别进行了题为《The Imaginary of History》(历史的想象)和《The Dialogue with History》(与历史对话)的讲座。
经李焜博士对接,九樟学社就中国传统、乡村建造、遗产保护、建筑教育等问题对刘克成教授进行了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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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刘克成(教授、建筑师),1963年生,1984年毕业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系并留校任教,为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原院长。陕西省古迹遗址保护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国际建筑师协会(International Union of Architects)遗产及文化特征组主任,国际现代建筑遗产理事会(DOCOMOMO )中国工作组组长。
刘克成教授主要致力于文化遗产保护、博物馆建筑设计和脆弱环境下的生态人居研究。先后主持设计了多座文化建筑和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主持规划了秦始皇陵保护及遗址公园规划、汉阳陵保护及遗址公园规划、西安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华山风景名胜区总体规划、唐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总体规划等一系列规划项目。其中与挪威科技大学共同合作的西安历史街区保护项目,荣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文化遗产保护奖(UNESCO Asia-Pacific Heritage Awards for Culture Heritage Conservation)。主持设计了秦始皇陵百戏俑坑博物馆、秦始皇陵文官俑坑博物馆、秦始皇陵石铠甲坑博物馆、汉阳陵博物馆、西安碑林石刻艺术馆、国际富平陶艺博物馆主馆、大唐西市博物馆、南京金陵美术馆等一系列博物馆工程。
(下文中九樟学社简称九,刘克成教授简称刘)
❶. 怎么看待中国传统元素的现代
九:第一问题是关于中国传统的问题,也是我们都比较关心的问题。目前,我们越来越多地在国外做项目交流,会提出一些中国传统的概念。您昨天也讲到了童雋的《江南园林志》,包括《营造法式》,还有姚承祖的《营造法原》,这些都过去很久了。我们如今加入到一个国际化的环境中,我们应该怎样转译所谓的传统元素,让传统更适应现代性、让世界更容易去理解和接受,请问您的看法是什么?
刘:其实我不太赞同这个提法,就是“把传统的元素转译”,这样的一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传统当作一个死的东西了。实际上,中国人的传统是什么?这个问题是一个当代问题,并不是一个非常清晰的问题。
过去,我们说什么是我们的传统,好比像章太炎那一代,谈到就是四书五经,你读经典著作,这就是我们的传统。所以中国人把传统更多的是当做一种精神性的、非物质性的,他不太重视物质。但恰恰我们建筑学是一个面对物质世界的学问。所以到底什么是我们的传统,这个问题不是中国建筑学自始而有的。我们今天谈的所有东西,还是梁先生他们那一代人才组织起来的。
梁(思成)先生之前,我们(中国人)去故宫,把这些东西一看,我们会说,哎呀,中国建筑跟别人不一样,但什么是中国建筑的传统?这个问题的回答,没有。包括这么重要的《营造法式》(宋代),也是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找了一本书给他,他才意识到中国居然还有这样的书,然后才去研究的。《考工记》等这些的发现虽然存在有3000年了,但是发现它和解读它都是近100年里的事情。
1925年,梁启超向梁思成、林徽因介绍《营造法式》的信笺。《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二卷第三期(1931年刊行)。《营造法式》1919年由朱启钤发现于南京江南图书馆,影印后送给梁启超一本,梁启超又将其寄给在美国攻读建筑学学位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可以说,近代以来对中国古建筑的系统性研究和思考正是从此书开始的。
刘:那么中国建筑的特点是什么?特征是什么?有相当多是第一批出国留学的这帮人,像梁先生这批人,用了西方的建筑学框架,第一次对中国建筑做出一种解读。但这些(解读)难道真的是中国建筑最本质的东西吗?这就是个问题,所以说把建筑世界简单当做一个元素来对待,这种思想方法实际就是西方式的,这样的认识本身就不合适。
所以说,当我们来谈这个事情的时候,你看梁先生讨论的问题,他就没有中国园林,他关心的东西都是比较“formal”的(a.正规的,正式的),就是皇宫、庙宇这样的一些东西,大多数是所谓政府的,比较正式的建筑。童(雋)先生呢,他就把注意力转向到园林,而且他不研究帝王园林,虽然帝王园林也是基于私家园林发展起来的,但是他是“relax”(放宽、放松)那些事情的。
北京崇文门楼平面图。约1935年,中国营造学社测绘。崇文门1966年开始因交通问题被建设单位拆毁,用时两年。拆毁时发现该楼为明代所建,木料为金丝楠木,部分木料后用于故宫和天安门的翻修工程。
刘:中国文化的两个字、两个关键点,一个叫“礼”,一个叫“乐”,梁先生更关心的是“礼”的东西。“乐”的东西呢,像童先生研究江南园林就比较接近于“乐”的东西,我不能说就是,我都是要用接近来谈。这是中国过去,孔夫子说文化最关键的就是要解决“礼”、“乐”二字,有理可循,有乐而可想嘛。你谈《诗经》,这就是跟“乐”相对的比较多一点。四书五经呢,就是跟“礼”这些东西相关多一点。但是,(物质)不能这么简单(归纳),建筑学没这么简单。
苏州环秀山庄平面图。童雋测绘,《江南园林志》(1937年)。环秀山庄可以说是苏州古典园林中最秀丽婉约的一座了,她面积最小,园林部分仅有的三座小亭与假山自然交融,穿行其中,千峰百嶂,千回百转,将假山叠石的空间艺术发挥到了极致。池中假山为清初造园家戈裕良所叠。
刘:西方人对“自我建筑学”的发掘,好比对罗马传统、对希腊传统的发掘,他们的研究至少超过1000年了,这是针对物质世界的发掘。我们对中国自己的物质世界的发掘,我觉得还差得远呢。
就是这件事到底怎么去做,不要先给自己一个固定的概念,说我一定要转译,就是你还没有这些东西,你译什么呢?对不对,然后才是,这件事是什么?有没有?我觉得我还是坚信它有的。
其实你去故宫,你就(能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空间氛围和气质),它就是跟西方的非常不同。你走到一个中国的传统街巷、村落,它就是跟西方不一样,而且它是属于“first-class”的东西,它不是一个三流的,看看就知道,它就是一流的东西。既然有一流的东西,现在我们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建筑师,天天在西方世界去转、去看西方的经典,但他这一生中极少有时间,能花费精力、时间去进行中国建筑的测绘和中国建筑的研究,这才是问题。
约翰•伍重(JØRN UTZON,建筑师,悉尼歌剧院的作者),“中国庙宇的速写,屋顶和台基”。Kenneth Frampton,《建构文化研究》
九:您提到的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一个西方的理论,就是类型学或形态学,它们的起源就是就是和语言的发展,还有考古学的发展有关。
刘:考古学是相当的重要,意大利就是诞生地,Aldo Rossi这些人都是不能跨越的人。
九:是的。西方类型学,意大利语是“tipologia”。一个“tipo”,就是类型,logia好像起源于柏拉图的那种逻辑科学体系的意思。所以西方人把一个句子拆分成单词,单词拆分成字母,这个就对应到建筑或物质上了。但在中国,我们可以通过哪些类型去挖掘我们的起源呢?
刘:为什么对考古的人来说,类型学是最基本的?要我谈类型学,类型学不是从西方学来的,“xx学”(这个名词)是西方发明的,但操作这件事情,中国比西方人更早。
比如说,有个盗墓贼,他挖出来一个东西,去和玩古董的人(做交易),他拿出一个罐子说这个罐子是什么年代的,他靠什么来区分呢?是靠已知汉代墓葬出土的一个罐子,跟我这个不知出处的罐子很相近,所以说它是汉代的;然后又有一个罐子,(可能)它是在汉代的跟唐代之间,然后比较这些(罐子)共有的某些特征,既不是汉的又不是唐,但它们共有这些特征,所以我们说它是五代的。这就是类型学方法,你说对不对?这个方法只是说,中国人没有像西方人一样的给这些东西起了个名字,称这个叫“类型学”而已,但这个方法中国人早就用了,而且用得很熟练。
九:的确如此。
刘:包括你去农村看房子,你会发现,就像我们在北方盖的房子,叫“一明两暗”,就是三间,中间是厅堂,作为一个接待客人的空间;一边是主卧室,一边是次卧室。你走到中国的农村,这是非常普遍的。如果用今天的类型学来说,它是不是有非常强烈的类型学特征?但你说这是研究,农民兄弟就很简单,说我盖房子必须这样盖,他们就是在按照所谓的类型学在操作。
传统民居中“一明两暗”的房间布局,“一明”为明间,“两暗”为厢房。《图解红楼梦建筑意象》,黄云皓。
刘:你说类型学是谁发明的?这个事就难说了,对不对?所以说我既不赞成,说什么东西都是西方发明的;我也不赞成,说什么东西中国古已有之,这两种说法都不恰当。所以说,类型学在中国出现的很早,只是从来没有把它作为一个科学体系来总结。
❷. 如何看待中国与世界的多元文化差异
九:这个问题可能您刚刚的演讲里也讲到了,就是“who am I”的问题。我们肯定与外国存在着很多方面的差异,尤其当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却要时刻面对和接受西方历史下的秩序。那作为一个开始具有独立思想的年轻学生来说,应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些差异?
刘:差异就是,其实今天科学研究中有一个谈法,叫“差异是绝对的,相同是偶然的”。你知道这个吗?
九:不知道。
刘:那我今天告诉你。差异是绝对的,相同是偶然的。你想想说的有没有道理。即使是一母兄弟,你最后也能分辨出来,甚至双胞胎也能分出来谁是谁,所以差异是绝对的。偶尔某个地方,说你的鼻子跟他很像,唉,那是一个“surprise”——extreme situation(特殊情况),你说对不对,所以说,面对差异,当然就是个自然状态嘛。
九:是的,好像有那么点懂了(笑)。
刘:然后呢,过去有一句话,说是我们一群人要“求同存异”,这个本身是什么呢?这纯粹就是社会工作的一个准则,就是为了要形成一个协议,大家能够集体行动,所以求同存异。其实差异不需要你去存,差异的存在就是自然普遍的,求同是难的。
❸. 对于“乡村建设”的看法
九:下面这个问题,也和我们目前专注的实践有关。今年夏天我们去了福建、浙江、安徽的一些农村去测绘了一些比较有特色的地域建筑。其实我们都能感觉到最近这两年,乡村的建设在中国非常火热,有大量的城市资本流入乡村(建设),连库哈斯最近也说,中国的建筑师要“重返乡村”……
刘:绝对是灾难。
九:请问您怎么看待?(笑)
刘:我已经把结果给你说了,我认为这是灾难。这个东西可以证明。我这个年龄来说,我也没有看更早的事,我就从我这个年纪看,从80年代以后已经有数次“乡村运动”,可以看得出呢,有两点。第一,所有给农民兄弟更多自主权的、更让他们自由的方式都是对的。你好比说人民公社,就是把农民的土地收上来,要集体管理,结果大家都饿肚子了。我这个年龄,我上大学二年级才吃过饱饭,之前都没有吃饱过饭。
然后呢,1979年改革开放,农村的改革开放先开始。他改革什么呢?其实就是把土地还给农民,政府不管了嘛,什么改革啊,就是政府不管了嘛,你管不起了嘛。所以实际上就是政府不管,就是改革。然后呢,农民一下就把粮食种的够吃了,大家今天才富裕了。这就是中国改革的最实质,当让农民自由的时候农村都非常好。但是呢,当我们说,农民兄弟,你的房子不漂亮,我替你设计一个吧,我替你做一个规划吧。所有干的这类事情的结局都很差。从80年代到现在,历次这种农村的建设运动,城里人介入,都是比这之前更差。
我有研究生去做研究,比较民国和民国之前,实际上是民国之前更好。以前来说呢,在一个地区,比如像陕西关中地区,好比说有一个叫李家庄的,这里都是一个族群的人住在这,他们有宗祠,他们有自我的一个控制方法,就是在什么时候给你批宅基地、什么时候允许你建房。中国社会的那种秩序,是通过“自组织”,就是农民家族的自我组织完成的,它控制的有效性比县政府、规划局、建设局好的多、有效的多,所有美的东西全都是那个时候弄的。
自从这个现代体系引进来了以后、现代乡村建设开始以后,给乡村的没有什么好东西,我说的绝对点就是这样,那么现在新的一波建筑师要杀入到农村,那就是一个灾难。
《中国建设报》曾经采访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我说我们可以把乡村当做你的祖居地,不时呢你回去做做祭祀,你也可以把乡村呢当做一个精神家园,当你失去灵感的时候,生活被城市的各种烦恼缠绕得太难受的时候,你到乡村去待两天。千万不要把乡村当做你驰骋的疆场。
这是我曾经几年前对建设报说的话,今天我仍坚持这个观点。
九:是的。这个观点含义很深啊。
刘:是不是?所有想到乡村去的那不就是鬼子进村了嘛,这也是我给你们李老师说,(他)要做什么乡村论文,我说在某种程度上,乡村就是个自组织的组织。
浙江兰溪诸葛镇诸葛村。上半部分为由政府规划建设的村民新居,呈规则的棋盘式分布(rectangular system ),处于交通更加便利的道路枢纽附近;下半部分是经历数百年营造过程、以祠堂为中心的八卦形古村落,具有明显的织体聚落(urban fabric)特征,呈现出包含某种传统风水原则的聚落形态。
❹. 关于中国的城市化运动
九:说到中国的城市化呢,绕不开一个字:拆。很多人认为现代中国的城市就是我们大拆大建以后形成的,和欧洲城市的完整性文脉截然不同。比如我们看米兰城,从它的城市平面还能很明显地看到中世纪放射状的城墙、它的道路都是沿着城墙肌理去建的。但在中国,我们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大部分城市的魂脉。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也是个说来总是扼腕叹息的问题,您做过许多在古城的规划项目,请问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刘:这个事,既简单又复杂。说简单呢,这实际上是一个制度使然。就是因为在西方世界,资本主义的制度特征,土地、房屋(这些)都是私有的,你想动哪个东西,你必须得到业主的允许你才能动,所以说(拆除)它非常难,在非常难的情况下它就被保下来了,对不对?
从另一个角度看,还比如说你去过的巴黎。巴黎呢,它由奥斯曼时期改造而来(Haussmann's renovation of Paris,奥斯曼巴黎更新计划),也就是拿破仑那个时期的改造。拿破仑,因为权力很大,那是欧洲历史上也少有的集权君主,所以说他想开哪条街就开出来了,别人也挡不住他。他为了方便军队运行和镇压管理,才有了巴黎现在所公认的最伟大的街道,全都是在拿破仑时期时期开辟的。
这个跟今天中国的情况很像,在中国就相当于无数个奥斯曼,想改掉哪个街就改哪个街,想拆哪个房就拆哪个房子,所以这是不是给这个城市带来了机会呢?
巴黎(市民)自我评价,奥斯曼的规划是个伟大的事件,成就了伟大的巴黎。如果没有奥斯曼,没有拿破仑的话,巴黎实际上就跟欧洲的某些城市一样,就是个破旧的产品,是奥斯曼让巴黎这个城市,至少是超前了欧洲其他城市50年。这在城市史上、政治史上、城市管理史上都是这么写的。
今日巴黎凯旋门(Arc de Triomphe)鸟瞰。香榭丽舍大道、大军团大道等著名林荫大道景观均为奥斯曼巴黎更新计划的成果。著名新马克思主义学者、社会地理学家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曾以奥斯曼改造前后的巴黎为对象进行研究,完成了《Paris, Capital of Modernity》(巴黎:现代性之都的诞生)这一著作,使巴黎成为资本主义地理批判学说的经典案例。
刘:中国现在做的事情其实跟这个类似,说这件事到底是好是坏,其实还是要等历史来说。今天不一定能看清楚。但是有一点是清晰的,我认为我是反对(目前的中国城市化运动)。你不管怎么样,你在巴黎,巴黎的绝大部分他还是保持了老样子,奥斯曼改的东西还是有限的,包括他的La Défense(巴黎现今最繁华的商务区之一),那也毕竟(只)是他离开老城独立弄的一片区域。
今天中国的城市改造呢,像洪水、泥石流下来(一样),是混杂的,把所有东西都摧毁了,好的坏都摧毁了,这个太过分了。所以如果说要让中华民族有一个文化之根,让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城市变得有趣,不能够让这个“泥石流”肆意妄为。
1930与2016年的兰州对比。摄影师德伊拉·文卡特拉曼 (Dheera Venkatraman)。通过对比可以清晰的发现兰州古城墙、城门、瓮城和原始街巷几乎完全被摧毁,大楼的高度完全割裂了远山轮廓。
❺. 在西安历史文脉下的建筑设计
九:您在西安这样一个有历史底蕴的城市(十三朝古都)做过许多项目,也工作了许多年。作为一个建筑师,您对这座城市有怎样的态度和感情?
刘:建筑师的语言是空间,我用我的空间来谈我对这个城市的态度。
九:嗯,我记得我曾经看过一篇报道,说来参观您设计的汉阳陵博物馆的外国人比中国人多很多。
刘:好像是。
九:基本上日本游客和欧美游客来西安都会去看汉阳陵,中国人自己去西安旅游反而很少去,大家更喜欢去看兵马俑,可能觉得汉阳陵就是一个废墟。
汉阳陵从葬坑一角。汉阳陵(又称阳陵)是汉景帝刘启(汉武帝刘彻之父,与汉文帝一起开创“文景之治”)与其妻的陵墓,占地约20平方公里,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刘:这个问题其实在我们做博物馆的初期,就认真思考过的一个问题。这个汉阳陵,它也是陶俑,但他陶俑的尺寸是兵马俑的正常人尺寸的1/3,要小得多,数量也不能够跟8000个兵马俑进行比较。在兵马俑,你站在那儿的瞬间,你就被那个阵势镇住了,数量跟规模一下就镇住你了。
汉阳陵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是否还有必要去建汉阳陵博物馆?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从政府到专家各个方面都有争议。所以我们赢得这个国际竞赛,有一个关键点,就是我们以什么方式让它成为一个不可替代的博物馆。
这是我们思考的很重要的一个点。所以我们用了一系列方法,特别是要让人能够靠近(陶俑)人物。如果人不能靠进,就像你去兵马俑,你会发现你离那个文物至少有二三十米远,有的地方更远,要一百多米,那你只能感受到一个整体的阵势,实际是看不到细节的。
但是在汉阳陵你会发现一个特别有趣的事情,比如你拿相机拍这个俑头,远看它那个俑头就这么大点,跟拳头差不多,实际上看不出什么来。但你拍张照片放大以后,你会发现它的微笑是如此之微妙和生动,太棒了,那是一流艺术!但是你必须要靠近你才能够看到。你要没有这个距离,你根本体会不到。但出于文物的保护,它有一系列办法不让你靠近。
汉阳陵出土面带微笑的彩绘武士俑。西安汉阳陵博物馆藏
刘:所以其实我们所用的所有的设计方法跟技术,都是去解决一个问题:人能否更靠近,在靠近的同时还能保持文物的安全。这就是我们这个设计的关键点。
等(建造)完成了以后,倒是也(发生了)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有一次,美国建筑师学会(American Institute of Architects )的那个头儿来了,来了呢,他看完(汉阳陵博物馆)以后就一定要见建筑师。别人来找到我,就去了。他很激动,说这个看完了,一定要跟你聊一聊。我就问他这个问题(与兵马俑的差异)。他说他先看兵马俑,再看着汉阳陵,(整整)一天,早晨看兵马俑,下午看汉阳陵。我说你能不能给我谈谈,你感觉有什么不同。老爷子想了想,说我在兵马俑感受到的是一种视觉的震撼,但是我在汉阳陵感受到的是文化心灵、文化深层次的震撼,我觉得他说的是(代表)我们达到我们设计的一个初步设想。
汉阳陵博物馆的设计使参观者与文物得以近距离接触。
❻. 关于文化遗产
九:您的这些博物馆作品,大家评价都很高,但是在中国,我们对废墟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外国人对罗马的那些Foro(罗马广场)都有很深的情结,比如罗马至今只有两条地铁,就是因为不敢挖,怕破坏文物。但是在中国人的意识里觉得“废墟”好像就是一个被遗弃的土包。所以我想问的是,是不是我们中国人普遍对那些表面上比较“丑陋”、“破旧”,但又具有深厚文化气息的东西,和西方人的态度是有很大差异的?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呢?
刘:这个因素很多,其实有很多史学家和文化学者都发表过很多不同的见解,有一个问题,我自己认为可能是一个蛮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华民族,实在是苦难深重,就是灾难太多了。
就光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我五岁就做了“反革命”,是在这个这样的荒诞和灾难下过来的。你看中国有个古话,说“盛世玩古董”、“战世、衰世收金银”嘛,对不对,你要玩古董,要有这个情调啊。
约1971年,文物鉴定家、博物学家王世襄先生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向阳湖畔放牛。当年有包括谢冰心、沈从文、冯雪峰、周巍峙、臧克家、萧乾、张光年、郭小川、王子野、吴仲超、周汝昌、王世襄等著名学者下放此地劳动改造。
刘:你首先需要生活安定,自己要生活富足,你才有条件,对不对?你看一出事了,文革的时候赶快把古字画、古家具全都卖了。王世襄先生那些东西都是文革时候收的,基本上跟废旧用品一样的收上来,到最后是价值连城。要等到盛世的时候,才有人(开始搞收藏)。你去看看,在之前民国的时候,像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收东西,他收一幅字画,就会为了喜欢这个东西,(别人不给他)他把自己的最好的一套四合院卖了,才换了一幅画,这是盛世的时候。文革时这样的东西,一把火就烧掉了。所以中国人苦难太多了,你还要让他珍惜这些东西,你咋珍惜啊,这是其一。
第二,有一个问题。在苦难面对苦难的时候,你一定要努力弄出点希望来,你如果还在一个废旧堆里,你就被压死了,是不是?弄点新事儿吧,要不然过去过年为什么要穿身新衣服呢,就是为了给你点新希望嘛。这个传统是很多因素造成的,不能够简单的说中国人没文化。恰恰是中国人这种态度,让中华文明成为四大文明唯一延续至今的文明。你说另外几个文明为什么延续不下去?他老在故纸堆里废墟里出不来了嘛,最后就被别人占领,也被别人灭掉了。中国人这个叫什么呢,它叫推陈出新,关键还是在出新,它绝不是念旧,所以说不能够完全负面地看待这件事。
九:这是年轻人可能不太会有的认识。
刘:所以我的设计(理念),我不认为是简单地在“遵循旧制”,其实我是用新的方法在保护老,我对老的也要足够的尊重。但是我们每做一样东西,它本身是一个新的事物,它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作的贡献,最后也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九:关于遗产保护上,米兰理工大学曾经有一个文物保护学家,叫卡米洛·博伊托(camillo boito),他提出了影响今天文物保护要素的一系列重要的理论。
刘:这个人是什么时候的?
九:大概活跃在19世纪中后期。
刘:那好早啊。(清朝同治、光绪年间)
九:是的。这人提出的一个理论就是:比如一个教堂破了,我们要把它修复,但不能用原来古代的方法去“修旧如旧”,而要用现在的技术和方法,不去刻意隐藏新的部分,不能欺骗、混淆后来的人,让后代搞不清这个到底是过去某个时期修复的还是古代最原初的。
刘:就是让它分得清楚。
米兰中世纪城门Porta Ticinese。卡米洛·博伊托(camillo boito)修复于1860-1865年。在尽量不改动立面的前提下,有效解决了交通问题和古建筑存留之间的矛盾,他在这座城门的塔楼里开辟了走廊,并把民居去除,改造成小拱门,形成人行道。他反对维奥莱-勒-杜克(Eugène Emmanuel Viollet-le-Duc)为了建筑风格纯正而去除一切历史添加物的观点,主张保留建筑物在历史和时代中留下的痕迹,现在这一观点早已被世界遗产保护界所认同。
九:对。我记得前两年在中国争论的还是“修旧如新”(类似一种造假文物的方法)和“修旧如旧”的问题,我们目前好像能做到“修旧如旧”已经是个不错的进步了(梁思成那一代人即提出过这个文物修复的问题),但西方在100多年前就认识到了保存文物“修复痕迹”的重要性。
刘:现在我们也在谈真实性——文物保护的真实性原则跟完整性原则。我也是《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的拟稿人之一,现在这是以一个国家政策(的身份)出现的,而且里面写得非常清楚,原则上不允许重建,有些东西得慢慢来。
但造假这件事呢,并非完全没有价值,比如我举个例子:可能恰恰因为一些地区民间艺人仿制古玩的技术,才使得一些失传的古代工艺技术被重新发掘出来了,像钧瓷啊、唐三彩都是。
2012年,河南洛阳近郊南石山村的民间艺人在仿制唐三彩。南石山村以高仿唐三彩技术闻名业内。20世纪初,陇海铁路修筑至邙山,在南石山村附近发现大量唐三彩,南石山村人以烧制琉璃瓦的手艺为基础,最初修补破损的唐三彩,后来逐步模仿研究,获得了高超的烧制手艺。
刘:如果你去韩国,你会发现他们的古代宫殿被日本人占据后全拆了,盖的是殖民地的建筑。那个殖民地建筑也不是日本式的,是日本人学的西方建筑。结果韩国人解放、复国了以后,他们要把日本人的总督府拆掉,然后重新恢复自己的那个宫殿。但这些宫殿不知道怎么建了,也没有资料,所以他们把《营造法式》认真研究,按照严格的法式把他们的宫殿建出来了。
结果我那时候去看,发现韩国的古建筑比中国的还来劲呢,因为别人继承的是宋代的传统。你看我们中国今天建的古建筑,绝大多数都是明清的,那时期已经是一个衰势了。唐是怎样的说不清楚了,但是宋代《营造法式》是非常清楚的,而且是文化的一个高点。所以你到韩国你去看他们复建的古建筑,我真的觉得他们的水平远高于我们。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恢复了一些,使得一些失传的东西重新浮现出来,它是有一定价值的。
韩国首尔2006年修复重建的光化门。日本占领朝鲜王朝期间,原光化门(宋式风格)本来要被日本政府拆除,在日本学者柳宗悦(1889-1961,著名工业设计师柳宗理之父)的奔走倡议下迁往他处。后来建立的西洋风格建筑朝鲜日本总督府,被复国后韩国人视为屈辱象征,将总督府拆毁,又将光华门迁回原地。2006年依照历史原貌修复重建。
❼. 建筑的“教”与“学”
九:我们都知道您在西建大工作已近20年了,在西建大主持教学的时候可以说倡导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革,是否能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在西建大的教育改革都有哪些方面?
刘:其实说简单点就是几个要点,第一个就像我刚才谈的,“相信自在具足”,再加一句话,第二句话叫“最好的设计是心意呈现”,就这实际上是基于东方哲学来谈设计的基础。
不是说要把你自己复制成另外一个(建筑师),而是穷其一生来挖掘自我的内心,来挖掘自我的资源,使得自我的感受、自我对这个世界的触摸,成为你进入这个世界和设计建筑最根本的基点,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不同。其实不只是中国,是跟西方的教育体系不同的。我认为本质的这个起点其实就是不一样的。
第二个问题,我说最好的设计是“心意呈现”。其实这个问题说得简单点,就是个“爱”字,你设计一个建筑,你喜欢不喜欢、你愿不愿意进去,你愿不愿意用它,你愿不愿意让你的朋友进去,这就是最根本的。我们今天的建筑自己都不愿意去,只是谁谁谁、哪个业主让我干这个事,我就给他干了。自己都不喜欢的东西,你怎么能够让别人喜欢?这就是心意呈现。
你到一个基地,你有没有感觉,你有没有一种冲动,想为这块土地做点什么、为这个城市的人做点什么的冲动?那个冲动是什么?我要求我的学生在这个问题上要花足够多的时间去想清楚,剩下的才是考虑用什么手段能够实现你的想法。当你没有想法的时候,手段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现在太过于重视技术操作了,偏偏就盖了那么多无用的建筑和让我们讨厌的城市。这就是起点。
九:这确实是打动很多学生的想法,以一种不同的、或者说是创造性的方式传递给学生一种很根本的价值理念。您认为一个理想的学校在您心目中是什么样子的?
刘:其实首先学生要很自信,就是说他在干他喜欢的事,他在和大家跟老师一起在做一件有意义和好玩的事。
其实大多数人都很忙,但忙的都不是自己喜欢的事,读的不是喜欢的书、听的不是喜欢的课、做的不是喜欢的作业、过的不是喜欢的日子。是不是?但大家都很有道理,说或者爹妈要求、或者老师要求、或者未来的职业要求,反正都有很多道理。然后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就过去了。
九:目前国内建筑行业,包括世界建筑行业的行情和发展,已经没有08年前后那么大的市场了,对于现在毕业的学生,您觉得我们应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当下的市场环境呢?
刘:永远不要去管市场。你要做别人不喜欢的事情,你就是多余的;你要做你喜欢的事呢,别人喜欢的事情你永远是有用的。一个方面来说,(已经)有那么多房子了;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我们想去参观一个有趣的房子,很难找到,这就是我们的现状。你这辈子只要能够设计出一平米的有趣的一块土地,你就不虚此生了。你管市场干什么呢。不要管市场。
九:最后一个问题比较有趣了。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您的童年是在新疆喀什度过的,喀什应该算是中国最边缘的、最西边的一块土地。这段经历对您有什么影响吗?
新疆喀什古城鸟瞰。喀什东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与西藏阿里地区为邻,西靠帕米尔高原。是古代丝绸之路北、中、南线的西端总交汇处,历来就是中西交通枢纽和商品集散地,贸易非常发达,号称“五口通八国,一路连欧亚”。同时喀什古城有中国保存最完好、也是规模最大的夯土建筑群。
刘:这可能有很多方面,我也没有认真想过,但是我给我很多朋友的孩子建议过,一辈子你一定要见过几样大的东西。你或者要见过大海、大山、大漠、大森林,大土地。不管哪种大,你只要见过,你对世界的理解就会不一样。
我们在新疆生活的人呢,比较幸运的就是那个地方能够见到大漠、大山,在内地的人老是在一个局促的、被人口压缩的一个空间里(生活),说的不好听点儿,像(筒子)楼一样的(建筑里)生活,使得自己的世界,或者说事业有时候打不开。你只有像鸟一样曾经在天上,飞在很高的地方,(感到)哦,天那么大,我站的那个地方太小了,我就可以干很多事了。你就不计较生活中的那些个人今天又给你找了这些个麻烦了。
九:好的,谢谢您,刘老师,感谢您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和您交流!
刘:好的,满足你们的(访谈)要求就行,谢谢!
九:谢谢!
后记鸣谢:
本篇采访是刘克成教授经过3个小时的演讲后录制的。当时已近中午一点多,刘克成教授为了安排这次访谈推迟了与其他教授共进午餐的时间,在米兰理工大学的教室里接受了我们的访谈。再次感谢刘克成教授的支持和以下同学对本篇访谈稿的贡献!
访谈对接:李焜博士
采访:王开
技术支持:刘胜禹
本文编辑/校对:王开、树下小人
协助摄像/录音:詹安琪、张思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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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完_
编辑:王开 、树下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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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樟学社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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