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执行中的“老”案 | 法官札记

我办过这样一起执行案件，它没有复杂的法律关系，没有大额的案件标的，没有走繁复的执行程序，甚至没有全额执行到位。但这起案件却在我八年有余的执行经历中，留下了不一样“痕迹”。

倪圣哲

NISHENGZHE

执行局

四级法官

法院内网的一则信息

2018年4月，青浦法院内网一篇名为《八旬老翁撞伤七旬老汉，巡回审判双方握手言和》的信息着实引起我的注意：原告为七旬老汉老金，被告为八旬老翁老陆，二老系同村村民，老陆在村中骑三轮车撞伤老金，致老金脊椎骨折并做了手术，为此花去医药费两万五千余元。老陆支付了五千元后未再付款，故老金起诉来院。

此案在村委会进行了巡回审判。老金、老陆在法庭上一度争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几次起身欲离开，法官及时制止双方的争吵，稳定了法庭秩序，并耐心向老人释法，两位老人终于放下疑惑，确定了调解方案并握手言和。

初为法官助理的我，在感叹巡回审判便民司法服务的同时，也不禁佩服法官的耐心与智慧。

未履行的民事调解书

老金、老陆自愿达成了分期付款的民事调解书，而后二老交恶，老陆届期未履行。万万没想到，3个月后这起案件变成了我的执行案件。

接到案件后，我通过全面的网络财产查询，未发现老陆有可供执行的财产。被执行人老陆家没有电话，更不会使用手机，无法与其取得联系。而申请人老金苦也受了，赔偿款还拿不到，自然不肯轻易罢休。三天两头便来电、来访情绪激动。老金要求法院冻结老陆的农保账户，并提供其在钱盛村的确权田流转收益作为财产线索。

农保涉及到当事人的生存权，我否定了“一冻了之”的想法。我执行过租金、应收账款、工资收入等，而“确权田流转收益”对我来说还真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为核实财产线索，也会会这个传闻中“暴脾气”的老翁，我决定与搭档去钱盛村走一趟。

与老陆的第一次见面

钱盛村位于青浦区金泽镇一隅，白墙黑瓦、小桥流水，是典型的江南小村庄。在村委会的协助下，我核实了老陆确权田流转收益的情况，并送达了相关的执行文书，拟每年提取该收益分期支付执行款。

同时，在村干部的陪同下，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老头”。是一个皮肤黝黑、精瘦的老人，独自坐在门口的场地上晒着太阳，瘪瘪的嘴巴时不时抿出几口烟圈。村干部指了指“喏，他就是老陆。”

我上来便“自报家门”，他看到了警车和法徽显得有些紧张，虽说是村里有名的“问题老人”，但应该还是少有与法院打交道的机会。他开始把和老金三轮车事故的始末、吵架的内容、老金富足的家庭条件等一一道来。看老陆精神状态还不错，我没有打断他，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

经得老陆同意，我边听边走进了他的住处。因为，我很难用“家”这个字去描述他住的地方。那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平房，外面白墙黑瓦粉刷得很整洁，但屋内除了一张简易的板床外，“家”该有的物件好像都没有。杂物、纸板、空瓶就这样无序的堆放在各个角落里。很难想象，现在的上海农村还有这么“简单”的家。

老陆说累了停了下来，终于轮到我说话了。我清了清嗓子像宣读判决书一样义正言辞地跟这位爷爷辈的被执行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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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与金某自愿签订的调解协议已经发生了法律效力，正在强制执行阶段，法院已经执行了你确权田流转收益分期清偿执行款，但每年一千余元的收益难以支付本案两万余元的标的，请你依照民事调解书内容履行义务！明明你自己答应的事情却出尔反尔，你以后怎么教育你的子女，孙子女做诚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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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钱盛村实地走访

我以为这一波以逸待劳，并用老人子女作为软肋的“灵魂拷问”可以奏效，但得到的答复却让我语塞。“我没有子女。”老人淡淡地哼了一句。

村干部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老陆是钱盛村的困难户，因家境贫寒且脾气固执，早年便离异独居，领养的女儿自幼随前妻生活，与老陆来往甚少，所以老陆性格越发古怪。

对被执行人的实地走访结束后，我将情况告知了申请人老金，老金也很气愤，这个“怪老头”不仅不支付执行款，嘴上也不肯吃一点亏，村里打照面时总是对老金骂骂咧咧，弄得他像个被执行人一样。但作为同村村民，老金比我更了解老陆家里的情况，也表示理解，只能耐心地等一等。

与老陆的第二次见面

我原以为下面的执行只是时间问题了。2021年农历新年上班的第二天，也是我成为入额法官的第二个月。我接到了钱盛村村委会的“求助”电话。

▲ 2021年国家宪法日，作为新入额法官代表发言

村干部称，自从法院执行了老陆的确权田流转收益后，这两年间，老陆频繁前往村委会讨要“说法”。钱盛村多次组织协商，但老陆年事较高、性格固执、理解能力较差，几番沟通均未起到效果。村委会商请法院解除对老陆确权田流转收益的执行措施。

法院执行绝对不是“谁闹谁有理”式和稀泥。

我向村干部了解到，老陆虽年事较高，家庭条件不佳，但其身体状况较好，农保可以满足其日常生活的必要开支。且老陆作为本案的被执行人，有义务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的义务。

在村干部的陪同下，我又一次来到老陆的住处。这一次，为减少老陆的抵触心理、降低邻里不良影响，我特意把警车停远，另一方面为防止老年人的各种突发状况，对执行进行了全程录音、录像。

第二次见面，还是那个孤独的身影，在门口场地上抿着烟圈。比起两年前的印象，老陆好像稍稍 “干瘪”了一点。

——“老陆，新年好，你还记得我伐？”这是我现学现卖，用蹩脚的本地方言作的开场白。

——“记得记得，倪法官！你特地从青浦来啊？” 

我搬来一张长凳，与老陆在田边并肩坐下。我们聊了很多家长里短，说起他的身体，说起村里工作的不容易，当说起他养女的时候，老陆露出笑容，他说过年的时候女儿带着小外孙来看他了。这个别人口中古怪的“问题老人”这一刻好像也没有那么固执、暴躁了。我示意法官助理放下了执法记录仪。

聊了很久终于切回正题，老陆也放下了执念，对法院及村委会的工作表示理解，并笑称 “我不去闹了，这钱我不要了，身体健康多活几年最重要。”

我与村干部互留了联系方式，告知她如果有老人身体或其他情况的变化，及时与我取得联系。之后，我与老陆握手道别，我依稀记得那是一双典型的农民的双手，粗糙而有力量，和我外公的一模一样。

▲ 2021年正月，再次走访被执行人

时至今日，这起小标的案件仍在执行过程中，且仍未执行完毕。

但申请人老金自2019年以后便再未跟我打过一通电话催促执行。前几日，我又与钱盛村村干部联系，询问了老陆的近况，他一切都好，还是那个精神的“小老头”，还是爱在家门口抽烟、晒太阳，但不再去村里“闹”了。

故事仍在继续

从法官助理到员额法官，这一起“老”案件伴随着我的成长，贯穿了我执行工作很多个年头。相信每一名“老执行”的案件清单里，这样的执行案件不少吧。

我也时常在思考，执行法官应该是怎样的一群人。如果说审理法官更注重法律事实与法律关系的判断，那么执行法官是那个从法庭上走下来，与人民群众坐在一张板凳上的人，用心听完他们法庭上未讲完的故事。

▲ 担任法官助理时，对一起案件涉案机器设备进行查封

作为人民法官，有的探讨人性，有的惩恶扬善，有的维护秩序……也有人处理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因为这起案件，我懂得了是否执行完毕，并不是衡量执行法官的唯一标准。与各方当事人的沟通协调、执行程序的规范穷尽以及面对各种状况的平衡，同样至关重要。

▲ 2019年夏天，首次尝试远程开启车载GPS定位系统查扣车辆

案件仍在执行，故事仍在继续。我不知道会不会与被执行人老陆有第三次、第四次见面，但我仍衷心希望老陆身体健康，一切都好。

（文中当事人系化名）

撰稿 | 倪圣哲

编辑 | 朱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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