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阴霾后的女孩，别怕！| 法官札记
矮墙下有一株开得正艳的蔷薇，有人将她摘下又丢弃，有人踩到了她的叶，有人给她灌注清泉小心呵护。
作为从事刑事案件审判的女法官，我时常碰到让人痛心的女性当事人。在审判之外，我努力尝试为她们撑起伞，遮挡烈日与风雨，为她们的生活带来一缕曙光。
朱秀玲
ZHUXIULING
刑事审判庭
一级法官
值得更多的爱
灿灿是一个从小极度缺爱的女孩，可谓野蛮生长，小小的年纪有太多心事。她是家里第三个女孩，从出生起就被父母嫌弃不是男孩。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话是：“谁让你不是儿子，生下来就该扔掉！”。虽然灿灿很聪明，也喜欢学习，却因为不是男孩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只跟着姐姐学习了一些基本的拼音和汉字，她的时间被无尽的家务和帮父母带弟弟所挤占。
后来，弟弟淘汰下来的手机给了灿灿。用手机上网成了灿灿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快乐时光。通过网络，灿灿认识了一个“男朋友”，因几句关怀和承诺，她花光积蓄买了车票，跋涉千里投奔他。才19岁的灿灿，怀了身孕，怀胎两个月的时候，灿灿被“男朋友”一家赶出家门，被嫌弃的灿灿，在外流浪，冬天的夜晚显得特别漫长，她没处可去，就在楼道下、桥洞里过夜。灿灿所有的行李只有“男朋友”的邻居看她可怜，送给她的一条被子。在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中，她走上了犯罪道路。盗窃团伙找到她，认为灿灿是孕妇不会被他人防范，易得手，而且即使被抓获，也因法律规定而不会被羁押。
“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干燥而温暖的被子，已经是我最好的时光。”听到灿灿的话，我不禁有些心酸。
当我第一次见到灿灿的时候，她已经怀胎8个月。因为不宜羁押，也没有家人和固定住处，在侦查阶段她就被安排监视居住。能有一日三餐，不再为温饱而发愁，是灿灿的幸福。案件宣判后，我们也联系了她户籍所在地的司法部门和社区街道，为她提供基本生活保障和帮助。
对于肚子中的孩子，灿灿也有了新打算。她说生下孩子后，会尽量留在身边自己抚养，如果是个女儿，会更加疼惜她，让她好好上学，接受好的教育，愿所有的悲剧就到她自己这里为止。
像灿灿一样不被疼爱的女孩，还有很多。她们或是留守儿童、或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中长大，自小的缺失让她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与关怀。
勇敢地对家暴说“不”
家暴只有0次和无数次。
我至今不能忘记阿珍。被害人阿珍是一个长期被丈夫家暴的女性，在孩子九岁时，她以放弃抚养权和自愿净身出户的代价离婚。离婚后，她租了房子，努力打工赚钱，期待早日将孩子接回身边。
可有一次她在去上夜班的路上，被从角落里冲出来的前夫强拉上车，阿珍因拒绝复婚，也拒绝向前夫的母亲下跪道歉，而遭受前夫近六个小时的殴打。前夫狠狠地扇她耳光，把她的头撞向车窗。最终阿珍鼻骨骨折，眼眶破裂，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卷宗里的伤情照片让我不忍心看。
可当法律要为她讨回公道时，阿珍却退缩了，写了一封信给我，恳求为了避免给孩子造成伤害，撤销案件，免于给被告人刑事处罚。
作为国家公诉案件，被害人无权要求撤诉。案件如期开庭审理，之后合议庭依法作出判决。待宣判结束，我找到阿珍，向她释明了相关法律规定。
“在母亲和妻子以及一切的社会角色之前，请谨记你首先是自己，你没有义务为任何一个称谓而牺牲自己。作为一个公民，你的健康权、身体权价值并不低于任何人，伤害你的人就应该得到惩罚。你已经勇敢地迈出了远离家暴、独立生活的第一步，不要再回头和妥协了，在以后的岁月里，请更多爱你自己，珍惜自己，好不好？”我对阿珍说。
而阿珍当时伤未痊愈，她听完我的话只是沉默。我不知道像阿珍的女性有多少，她们或许害怕再被报复，或许怕影响孩子、影响家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想对她们说：“被家暴不是你的错。请不要怕，远离家暴，法律会为你们撑起一把伞。”
被PUA的大学生
被害人甜甜原本是一个阳光爱笑的女大学生，自小成绩优异的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而当她认识小伟后，一切都变了。小伟初中未毕业，就在社会上“混”日子。这样的两个人，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却在社交网络上互加了好友。在后来的交流中。慢慢地，小伟不断对甜甜进行贬低，从她的学历到穿着打扮，从她的父母朋友到生长环境，从她的人生规划到为人处世，长期的贬损让甜甜对自身产生了怀疑，认为自己很差劲。是的，甜甜被小伟PUA了。
PUA是一种精神矮化、勒索和控制的手段，在亲密关系中，通过全方位地贬低你的自尊，无视你的需求，嘲笑你的性格等手段，使你忍不住怀疑自己，失去自信，进而达到控制你的目的。
“考上研究生又怎么样，你看你胖的，哈哈！”
“读书好又怎么样，你不适应社会，以后能养活自己吗？”
“我很小就自力更生，社会上混得开，比你强多了！”
……
无尽的讽刺与嘲笑，本来自信的女孩也开始焦虑，对自己产生巨大怀疑，在这段关系中逐渐变得卑微，不敢拒绝。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不用管我，我这样受伤害也不是第一次了”
……
这样的话语让善良的女孩甜甜感到愧疚，慢慢地一再退让，直到言听计从。
“你太幼稚了，你当她是好朋友啊，我告诉你，其实她别有用心。”
“只有我才是真正对你好，你要搞清楚。”
“有什么事不要找外人商量，要找我。”
……
每当甜甜的朋友劝阻她，小伟就通过这样的话术，使甜甜失去正常的社会交往，陷入孤立，最终被小伟一个人洗脑和控制。
在被小伟长达一年多的PUA后，单纯的甜甜慢慢变得孤僻内向，患得患失。被告人小伟开始频繁向她要钱，并且要求她向亲戚朋友借钱。理由五花八门，且不容许她提出质疑，也不许她和亲友商量。甜甜已经无力反抗，虽然她极度痛苦压抑，但还是言听计从地为其筹钱。后来家人感觉甜甜的不对劲，追问之后马上报警。而此时虽是学生的甜甜，在外借款及自己的钱款损失已经累计数十万。被告人小伟最后以诈骗罪被判处刑罚，但所有钱款早已被挥霍一空，其本人和家属均无退赃退赔的能力和意愿。而长期的PUA控制、巨大的债务压力、对父母的愧疚，对自己的怀疑，使甜甜患上了严重的抑郁和焦虑症，无法继续学业，前途就此搁浅。
这起案件，曾引起社会热议和广泛关注，央视也前来录制专题节目，希望能警醒更多的女性，更好地保护自己。记得在节目的最后，我对着镜头说道：“无论是友谊还是爱情，一段好的关系应该是让你变得更加自信阳光，让你相信自己会变得更好。如果在一段关系中，你感到压抑、困惑和痛苦，不要犹疑，这很可能就是PUA，尽快寻求帮助，尽早脱离这段关系。”
那些受尽伤害的女性，跌跌撞撞地长大，懵懂地踏进社会，行差踏错，信错一个人，进错一扇门，去一场不应赴的饭局，抽一口来路不明的香烟，从此一路沉沦。她们躲在角落里，她们藏在暗影里，她们等待的是伸向她们的关怀的手，充满爱意的眼神，安全又温暖的庇护。
每一个女性都值得被爱，即使受到伤害，也不要怕，不要畏惧。法律不仅是惩戒犯罪的雷霆手段，也是教育她们、引导她们回归正途的方式，即使生活时有阴霾，也终会迎来阳光。随着时代的进步、教育的提升，让每位女性从小被平等对待，得到教育和引导，走在安全而阳光的正道上，这是我们努力的意义所在。
前阵子，我接到一个特殊来电，是当初受到家暴沉默不言，甚至想要撤诉的阿珍打来的。她说，看到上海疫情，很关心我的状况。她还说，前夫入狱后，她带着孩子回到了四川老家，养好了身体，自己做起了小生意，这些年独立踏实地和孩子过起了幸福的生活。电话里，她的笑声爽朗有劲，充满感染力。
“是啊，阿珍，我们都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望向窗外，日丽风清，枝头上正停着梳羽的翠鸟。
（文中当事人系化名）
撰稿 | 朱秀玲
编辑 | 崔缤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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