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世界上在发生什么----四个有意思的提法
在我那篇被删掉的《贸易战:只说三点看法》一文中,我第一句话就是:贸易战是美国战略思维发生变化的产物。现在看来,那句话虽然不能说不准确,但其实意义也不大。因此删就删了吧。
这句话如果让我现在重新表述的话,应该这样说:中美贸易摩擦----世界秩序重构的一部分(原谅我,我还是不太愿意用贸易战这样剑拔弩张的话,因为表面的剑拔弩张容易把这事情说轻了)。
换句话来说,不能把今天正在发生的中美贸易争端,仅仅理解为两个大国贸易上的冲突,甚至不能用修昔底德陷阱将其概括为一个正在兴起的大国与一个正在衰败的大国之间的冲突。
让我们从几个新的提法入手。
第一个提法:过去40年全球化面临清算。这是刘煜辉先生提出来的。
请注意“清算”这个词。在《为缤纷的世界变局捋一条线索 》一文中,我写道:面对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局,如何来理解和把握?本文试图通过全球化过程的演变梳理出一条线索。所有这一切肇始于冷战结束后全球化带来的重组和内部张力。
对于这种张力,刘煜辉说得比我透彻:过去40年全球化之所以面临清算,是因为参与的各方可能都进入了某种临界状态。
谁最先感觉到这种临界状态?美国和欧洲。这种临界状态是什么?在《资本抽离与社会断裂 》一文中我将其概括为:资本抽离所造成的社会结构的坍塌,而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一种情形。刘煜辉先生将其表述为:资本无界人有界。所以人工要素的价差就转化为了资本的利润。两种表述,意思是一样的。谁抄谁的?可能谁也没抄谁的,一种不谋而合的结论。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全球化过程中,美国和西方世界所发生的深刻变化。
第二个提法:特朗普并不只是单独的个人,而是一个新兴社会运动的领袖。这是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文扬先生提出来的。
他用这个提法来表明特朗普当选及其施政所表现出的实质性内涵。在文扬先生看来,这意味着在美国政治的三个层面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这场运动超出了美国两党政治的传统框架。特朗普自始至终也未得到共和党的充分背书,他的竞选之路也没有被完全纳入传统的两党竞争轨道,因此“特朗普运动”可以视为是对于美国主流政治模式的一次颠覆。
这场运动因为特朗普鲜明的反“政治正确”立场而赢得了民意基础,特朗普言论非常出格、极端并超越“政治正确”规范,反而争取到更高的支持率,因此“特朗普运动”也可以视为是对于美国主流政治路线的一次颠覆。
这场运动遭到包括了美国政界、学界、媒体界、文化界各路精英人士的协力打压,但最后的计票结果让大多数精英跌破眼镜,建制派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因此“特朗普运动”也可以视为是对于美国主流政治结构的一次颠覆。
第三个提法:精英犯了错误,命运掌握在小人物的手里。这是班农提出来的。
在班农的各种形式的表述中,对精英以及代表精英的建制派的抨击,都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主题。
建制派,在英文中是The Establishment。这个词,在美国被用,在欧洲的一些国家也在用。从直接的意思来说,有点我们汉语中的当权派的意思,即掌握着权力的上层政治人士。稍微引申一点,可以看作是既得利益集团的近义词。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也可以将其看作是上层精英。用班农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大政府、大科技和大金融的合谋。
与之相伴随的是全球性民粹主义的兴起。班农说,不光是美国的人民,而是全球的人民,在美国、印度、亚洲、欧洲、拉丁美洲和非洲,劳动阶层和中产阶级联合在一起,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就是人类的新时代。
我们知道,在许多人的印象中,民粹主义是个贬义词。即使是一个真正的民粹主义者,大多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个民粹主义者。世界上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使得人们不得不把这一带有贬义的解决方案又重新找了回来?使得民粹主义成为一种理直气壮的社会运动?这是一种无奈,还是一种新的历史潮流?
第四个提法:中国的整体实力已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这是胡鞍钢教授提出来的。
胡鞍钢教授把国家实力分成六个方面:综合国力、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国防实力、国际影响力、文化软实力。根据这个分类,胡鞍钢教授的研究表明:中国现今的六大实力发展,已进入全面赶超、主体超越美国时期。其中三大实力早已超越美国。具体表现为: 中国在经济实力(2013年)、科技实力(2015年)、综合国力(2012年)上已经完成对美国的超越。到2016年,经济实力、科技实力、综合国力分别相当于美国的1.15倍、1.31倍和1.36倍,居世界第一。 中国在国防实力、国际影响力、文化软实力上加速赶超。国防实力明显提高,进入世界第二阵营;国际影响力居世界第二位;文化软实力相对美国差距明显缩小。
胡鞍钢教授的研究结论发表后,收到了很多批评。这些批评主要集中在如下几个方面。第一,指标的设立是否合理,数据是否准确,特别是根据这些指标和数据,能否得出上述结论?第二,是否会在国内产生误导?如龙永图先生就认为,中国不管在发展实力、个人素质还是综合国力上,和美国相比还有很长的距离,我们需要紧迫感和危机感来不断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第三,在目前的国际环境之下,炒作这样的结论是否明智?
对于这个问题,我个人的看法是:第一,我不太同意胡鞍钢教授的总体判断。胡鞍钢教授的指标和数据与整体实力的概念是两回事。假如一个10口人的家庭有100斤余粮,另一个3口人的家庭有50斤余粮,能说前一个家庭在这方面的实力超过后一个家庭吗?第二,胡鞍钢教授作为一个学者,我相信是多年研究基础上得出的结论,无论结论是否成立,都无可厚非,而且我也不愿意去揣测一个学者的研究动机。但媒体炒作又是另外一回事情。韬光养晦还是大智慧。第三,尽管胡鞍钢教授关于中国整体实力超过美国的结论有点为时过早,但我相信,如果作为一种预测,如果他说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其实是可以成立的。因为按照目前这种发展势头,中国在很多指标上超过美国,是早晚的事情。
列出这四个提法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想使得我们对眼前世界的变化保持一种敏感。第一个提法让我们明白,这个变化最基本的背景是全球化过程,目前发生的变化,可能意味着对这次全球化的清算,而且这个清算涉及到深层的结构层面。第二个提法可以让我们意识到,在这个过程中,原有的政治议题、政治模式和政治结构都在发生深刻的变化,看待世界的框架和坐标必须随之而变化。不然,我们越来越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了。第三个提法涉及的是整个社会力量的重组,精英陷入困境,底层正在发力,由此引发的走向谁也说不清楚。但说精英与底层的关系会倒转,可能过于简单化了,也是不现实的。这个问题不久后我们将进一步讨论。第四个提法使得一个隐隐约约的问题显性化了,这就是整个世界格局中力量的重组以及由此会带来的可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概括地说,这些变化发生在两个层面,一个是在世界格局的层面,一个是在西方社会自身。这些变化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其实,但按照历史的进程,这两个过程本来在时间上可能是会错开一些的,但因为某些因素的作用而交织在了一起。这让我想起上个世纪60年代一篇美国政治学家在研究发展中国家政治发展时提出的一个概念:顺序。也就是说,在某种历史进程中,即便涉及的因素是一样的,但由于顺序的不同,其最后的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
从更简单的意义上说,历史可能是提前了。而因为提前了,很多事情也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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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摄于江苏溱湖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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