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杂感3】孙立平：关于新冠的两个假设：非典化？还是流感化？

【我很多的文章，都不在于提出一种观点，而在于整理看一个问题的思路。有时，思路是第一位的，结论是第二位的】

两个不同的假设

最新的消息是：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11日正式将新冠肺炎疫情定性为全球大流行，表示这是全球首次由冠状病毒引发的大流行。但他强调，大流行不会改变世卫组织对新冠病毒威胁的评估。

按照世卫组织的数字，目前已有114个国家报告11.8万余例病例，致使4200多人丧生，预计未来数天和数周病例数、死亡人数和受影响国家数量还将攀升。

这表明，新冠病毒的流行，已经成为一个全球性的事件。

但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的国家和地区，疫情发生的严重程度不同，应对的办法不一样，目前的结果也是大相径庭。这当中固然涉及种种因素，但今天我们对这些因素存而不论，只想讨论一个问题：不同国家应对的差异与他们对新冠病毒的假设是有直接关系的。

这个假设的差异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非典化与流感化。

这两个词是我从别人的文章中看到的。但那篇文章用这个词指的是病毒变异的两个可能的方向。我用这两个词，则是指人们对这种病毒（尤其是其毒性或对人的威胁程度）的不同假设，也就是说，你把新冠病毒或新冠肺炎当作什么？假设的不同，会直接影响到所要采取的应对措施是什么。所以，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

非典化还是流感化？

在中国，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占支配地位的基本是一种非典化的假设。也就是把这次疫情看作是一种与非典相近的传染病。这是一种比较严重化的判断或假设，因为我们都知道非典的利害。

就中国的情况而言，形成这样一种假设是顺理成章的。第一，2003年的非典即爆发并主要流行于中国。人们对非典那场疫情记忆犹新。所以，这次的疫情一发生，人们马上就会联想到非典。第二，无论是突如其来也好，人为延误也好，总之，在人们的印象中，武汉的疫情来势凶猛，甚至在爆发期给人们一种天昏地暗的感觉。第三，一些专家也认为，新冠病毒与非典病毒具有某些相类似的地方。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次的疫情很容易唤醒人们对非典的记忆。加之一开始人们就知道，对这个病毒，没有疫苗，没有特效药，甚至病毒传播的途径和特点都不甚了了。在由此导致的恐慌情绪之下，非典化的假设就更是容易被人们所接受。而且，再考虑到中国人口众多，人口密度大，人们总会想，把事情想象得严重一点，多加点小心没坏处。

这样的一种假设，对于应对的思路和措施会有很大影响。口罩有用没用？反正上次防非典就是戴口罩，管他有用没用，戴上再说，反正也没有多少钱。要不要封城？尽管现在不少人在反思封城的代价，但当时多数人的心理是，面对这样一场说不定会带来世界末日的瘟疫，管它多大代价呢，防住疫情是第一位的。反正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至于十几亿人在家隔离？更是没有问题，何况是春节期间嘛。

所以说，我们所采取的一系列应对措施，是与我们对疫情的基本假设或判断分不开的。当然，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措施是非常有效的，中国对疫情的控制超过了我们自己的期望，也超过了国际社会的预期。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巨大的，尤其是在经济和老百姓日常生活上。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许多其他国家，则是另外一种假设，即把这次的疫情看作是一场流感，至多是一场大号的流感。他们的流行说法是，新冠的死亡率与流感相差无几。这样的话，新加坡的李显龙说过，日本政府说过，美国政府也说过。前几天，一位身在美国的朋友说，他们社区医院医生的看法就是：冠状病毒怎么防呢？防不住的，而且也不需要防。发病治病就是了。

在这样一种假设之下，其采取的应对思路，就完全不同。我们可以用日本政府正式推出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症基本方针对策》来描述这种思路：不追查密切接触者，轻症者居家静养，重症再来医院治疗。其重点是，保证医疗体系的正常运行，不崩溃，以保障对重症患者的有效治疗，同时也不至于干扰对其他病人的医疗。同时，尽可能保障经济社会生活的正常运转。

但是，这种假设至少在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掉以轻心甚至漫不经心，有没有一种赌的成分在里边呢？

哪种假设更靠谱？有点端倪了吗？

有人可能奇怪，对于这两种判断，你为什么要称之为两种假设？为什么要用假设这个词？我想首先要说明的是，在科学中，凡是没有经过充分验证的判断，都应该叫做假设。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按照这两种假设行事的应对，都有赌的成分在里面，因为以之为基础的假设是没有经过充分验证的。只不过，两种思路赌的东西不一样。按照非典化假设赌的是两点。第一，通过严防死守，可以切断病毒传播的路径。用张文宏医生的话来说，把病毒闷死。第二，对于封城甚至部分停工所造成的损失，有能力承受，至少不会失控。现在看，就这两点而言，中国基本赌赢了，尽管代价比较大。

再看流感化假设。按这种假设进行的应对，如果赌赢了，即疫情防住了，或者没防住，但确实与流感差不多，其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但如果赌输了，疫情失控，那可以说，结果不堪设想。

那现在可以看出这种应对思路的结果吗？或者可以看出其中的一些端倪吗？应当说，情况很复杂。

新加坡、日本，以及中国的台湾和香港，都较好地控制住了疫情的扩散，而且对感染者的救治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这其中，日本和新加坡的应对思路都接近于流感化假设，可以被看作是流感化假设赌赢了的案例。但其条件，一是在早期阶段上没有耽搁，二是针对性的防范措施，三是良好的医疗条件。而意大利、伊朗等国的情况最为糟糕，但具体的原因又不相同。但不管怎么说，意大利等国的状况，某种程度上也包括法国，与其在流感化假设基础上形成的漫不经心是有关系的。

美国和韩国的情况比较微妙，尤其是美国。美国很明显也是流感化假设，但美国的情况由比较独特。首先，与中国比，地广人稀，不利于病毒的传播。第二，正如张文宏所说，美国的疾病防控和医疗能力非常强。所以，美国的情况究竟会怎么样，可能还需要时间来做结论。但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样的，美国的情况对证明哪种假设更靠谱，都是很重要的。

最后需要说一句的是，疫情正在进行时。有些事情还不能静态地去看，谁有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变一步的能力，也是至关重要的。

本系列第一篇：《问题并非是在真话和假话间做一个简单的选择》（被删）

本系列第二篇：《罩小乾坤大：口罩中的科学、体制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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