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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谈钱锺书

傅杰 译者秦传安 2020-02-27

听君一席话
A Conversation with the Wise

余英时谈钱锺书

© 采访:傅杰
© 受访:余英时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钱锺书先生驾鹤西去之际,时任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讲座教授的余英时先生发表《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回忆了他与钱先生的交往,文末写道:“默存先生已优入立言不朽之城域,像我这样的文学门外汉,是不配说任何赞美的话的,所以我只好默而存之。我读先生的书,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说,自然感受很深。我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补写。” 
  时间又过去了十年,余先生的希望还未兑现。二〇〇七年圣诞节前夕在普林斯顿绿树掩映的余府,我们有机会听余先生继续谈论钱锺书先生。这里刊布的是余先生谈话的一部分。

钱锺书

  傅杰:在钱先生的后半生,中国很多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不再有良好的生存环境了,但钱先生基本上既避开了政治恶浪,又保持着自己的人格独立,这应该算是个比较特别的例子。

  余英时:我想这个原因很复杂。首先他是中年代的知识人——我不叫知识分子,我叫知识人。老一辈中比较出名的,或者政治上活跃的学者很容易被注意,或者被批判,而他没有这样的问题。第二他与政治毫无牵涉,跟国民党没有任何关系,除了帮中央图书馆编过英文杂志以外,找不出他有政治联系,所以他也不是政治上有问题的人。第三他到北京以后,先在清华,后来到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这对他来讲是一个避风港。因为研究所可以没有学生,可以避免许多困扰。后来他参加了《毛泽东选集》的英文翻译委员会,在政治上比较安全,没有什么东西会骚扰到他。当然他会感受到各种风浪。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有自己的价值系统跟思想,也可以说思想系统都已经确定了,不会因为政治局面改变、新的意识形态有强烈的要求他就去适应——他基本上不大去适应的。他也不是说完全不适应,而是适应得不大看得见。比如说《宋诗选注》的序言,当然要适应当时的情况,他就引用一些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他后来就在这里亲口和我说,他引的话,几乎都是常识,所以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东西——这就是说他也能保护自己,也知道怎样明哲保身。这几种原因加起来,他可以继续做自己早年开始的工作。他晚年写的《管锥编》四大本,上百万言,都是他的读书笔记整理出来的,跟早年写《谈艺录》基本上是一个路数。所以我觉得钱先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在事变中怎么样适应,而同时能够保持自己原有的价值系统和原则,不会做出很不好看的样子,或者像冯友兰那样一再骂自己,他都没有做过。所以他能够继续不断做学问,只要没有别的任务了,他就可以整理他的笔记。

  傅杰:写《谈艺录》的时候也就三十出头,那时他差不多就已经确立了他一生的学术风格。

  余英时:他早年就以聪明著称,他小时候,我的老师钱穆先生看见他父亲叫他背书,他很小就在父亲督促下念了很多书,而且真正念通了。所以他真的是有他自己的看法,不会一个新的学说出现就震动,他不容易动,所以能保持到最后也是因为早年有这个深厚的根基。他到清华的时候,各种文集看得相当多,英文也看得相当多。他也通拉丁文、法文、德文。他有许多管道吸收思想,所以不会为一种学说所俘虏。因为我们普通人常常会被一种思想俘虏,并不是那个思想力量大,而是那个思想背后有更大的现实力量支持。他能够在这种情况之下,保持自己的独立精神,就靠他早年念书的结果。

  傅杰:一直有人批评,《管锥编》也好,《谈艺录》也好,写的都是片段,没有建立自己完整的体系。

  余英时:我知道这是通常对他的批评,我最近看到有人引过叶恭绰一个评论,说钱锺书的问题,是他满地都是散钱,没有串起来。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另外我要给他做个解释,他不大相信抽象系统,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曾说黑格尔造了个大系统,自己也不能住进去,旁边还要造个小房子给自己住,所以这个大系统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认为他基本上就不是讲求系统性的人。如果我们用西方的观点,以撒亚·伯林——也是牛津大学的——讲了有两种人,一种是狐狸,样样都知道,这就是钱锺书;一种是刺猬,刺猬一定要造一个大东西,这个大东西在哲学上讲就是系统,文学上也可能称它是文学系统文学理论,这个东西钱锺书都没有兴趣。他捕捉的是一种很小的真理,但是加起来很可观,就是说他是有许多散钱,没有整个串成一串;可是他有很多小小的串子,串起来的,那些还是有用的,而且是永远有用的——换句话说,就是所谓大系统往往没有几年,就被人丢掉、忘记了;你留下真货,还是有用的,所以《管锥编》还是继续有它的价值。同时他的治学方向,可以说早年受晚清遗老的影响太深,就是专门在小的地方、精到的地方跟人家较胜负,要超过别人。他是非常好强的人,总要知人所不知。知人所不知不能在大系统上发挥,只能在小的地方:我知道这个典故,这个典故最早出现在什么地方;这句诗是某某人的,出在哪一篇。这是中国考证学派的影响。因为他父亲钱基博先生还是受老派的影响,所以他很早就跟像陈石遗那样的老一辈谈诗论艺,二十岁左右就已经迷上遗老那套训诂啊、找出处在什么地方啊这些别人不大注意的东西,他要在这个上面求胜——求胜只能在这些小的点上,大的地方讲不清楚的,你一套我一套,也没有人能够评判的。他后来走的路子是中国传统的、清朝人发展的一种笔记为主的著作,如顾炎武的《日知录》,或者更早一点的像南宋末年王应麟的《困学纪闻》。他们这些笔记都是非常有原创性的。陈援庵先生说清朝人的笔记等于一瓢奶粉,你拿热水一冲,就是一杯很好的牛奶了。现代人都从《日知录》里面找一两条,然后再去发展,再去发挥,再加水分,那就变成一杯牛奶。现在的论文或者专书,往往也不过是古人笔记的一条两条。所以从这个上面看,钱锺书的遗产所具的学术价值永远是有用的。但他确实没有一个大系统——他注重小的结果,较少注重大判断,大判断他不是很在意的。他偶尔也有一些大判断,比如论中国诗与中国画有两种相反的途径,不过这样的东西不多。他主要的贡献都是笔记式的。笔记式有一个好处,就像《管锥编》,你可以说是读书笔记,而且是以书为本体为本位,他不需要有个架构。现代西方学术或者中国学术多半要求你有一个结构,你自己要提供一个结构,这个结构往往是创造性的。这个结构好,就可以把许多不同的东西放进来。但是他自己不要结构——他以书为结构,他讲《周易》就以《周易》为结构,讲《左传》就以《左传》为结构,在这里面找我可以用的地方,可以发挥的地方,不但是把它原来的意思原原本本、精益求精地讲得非常精到,同时还要牵扯到西方,跟西方的比较沟通,这是他从《谈艺录》已经开始的工作,就是所谓二西之书:一个是佛教的西方印度,所以他用佛教的、禅宗的东西很多;另一个是西方的哲学文学,各种各样的东西,跟中国拉在一起,放在一处,你可以看出来这个东西不光中国有,外国也有这样的想法,也有某种表现。也可以说,他注重的是中西相同之处,很少讲相异之处。相异之处就是要讲一个大的背景,大的架构,所以他可以避免这种大的判断,也可以少给人家攻击的馀地——你没法攻击他,他根本不讲那一套。他讲同不讲异,至少异讲得很少,因为相异的地方很难讲。某一个典故中国人用,西方人也用,是吧?月亮象征什么东西,这个都可能找到共同之处的。所以就是把中西贯穿起来,这个贯穿起来的后面其实还有一个假定,这个假定就是说中国文化西方文化,你不能把它看成是绝然不同的。这本身就是有很大意义的,因为现代人往往要强调我们中国文化有什么特殊性。如果真要追究这个特殊性在哪里,你又说不出来。但是钱锺书至少用实际的成绩证明了这一点,光说这一句话很容易,但是怎样相同,钱锺书是成百上千的例子去找了。

  傅杰:有学者还批评钱先生缺乏问题意识。

  余英时:问题意识是西方的观念,实际上这个观念十九世纪早就有了。钱锺书不是没有问题意识,他把一个问题往往打散掉了,打散掉后往往变成许多小的问题。一般的读者接不上,因为他没有这个知识背景,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东西。很坦白地说,有些可能是读者的程度问题,而不是钱锺书本人的问题。我认为他有问题意识,不过是他的问题表现方式,不是一个,做大块文章。因为他要讲的,一般人知道的常识问题他都不提的,那最后只能追到几个很尖端的点上去谈问题。一般人哪能个个都有他的背景,就一下子跳到尖端?所以就根本不知道他谈的是什么东西。我不认为这样的批评能够把钱锺书的价值减低,他有他的问题意识,不过你自己没有这个程度,到不了他的问题上面去,他的问题层面比你高——换句话说,在他提出并解决问题的时候,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问题。

  傅杰:现在研究钱先生的学人渐多,甚至号为钱学。

  本文选自《前辈写真》,傅杰/著,海豚出版社,2016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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