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宇:是真名士自风流|对话杨宪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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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名士自风流
对话杨宪益
© 采访:李怀宇
© 受访:杨宪益
北京什刹海一带如今成了老北京“胡同游”的胜地,清晨时分走在颇有几分古意的巷子里、让人暂时忘了现代生活的喧嚣。时不时有一两辆脚踏车闪到眼前招揽“胡同游”的生意,倒成了我们问路的好帮手,寻到小金丝胡同里,幽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清脆的脚步声。推开杨宪益家的大门,我们走进了一个古朴的小天地。
这是一座翻盖了的四合院平房,家中的布置中西合璧,简单而典雅,客厅明净的落地玻璃对着满墙的绿茵,有一种说不出的悦目。王世襄的手书“从古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挂于客厅中墙,对于老友这副对联,杨宪益曾写下注解:“难比圣贤,不甘寂寞;冒充名士,自作风流。”杨宪益先生斜靠在沙发上,举止儒雅地招待我们,行动时则需要家中的助手搀扶。谈起往年趣事,杨先生神情闲淡,语气和缓,风云变幻成了过眼云烟。不知何故,如今每当见到“绅士风度”一词,我总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杨宪益。
这位集英伦风度与魏晋风骨于一身的绅士,如今身边少了那位半个多世纪患难与共的淑女。1999年初冬,戴乃迭因病去世,杨宪益赋诗缅怀:“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如今家中摆着杨宪益和戴乃迭当年那张身着唐装的著名结婚照,杨宪益的卧室则挂着郁风为戴乃迭晚年画的肖像,郁风在画上题字:“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
房子是杨宪益的小女儿为父亲安度晚年置办的,杨宪益曾赋诗记此事,其中有句云:“独身宛转随娇女,伤偶飘零似断蓬。莫道巷深难觅迹,人间何处不相逢。”我好奇地问:“您的后代有没有与外国联姻?”杨宪益笑答:“我的小女儿的丈夫是加拿大人,我的大女儿的儿子跟一个美国小姐结婚。家里像个联合国。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们那时候比较少。”
2003年,杨宪益患重病后行走不便,遵从医嘱不再喝酒。这位一生“情有别钟烟与酒”的长者,只能抽香烟过过瘾了。他说,现在每天睡得很多,看看电视读读报,朋友来了聊聊天。我留意到墙角有一幅一尺见方的人物小品古画,画一打坐的老翁,题诗为:“不知老翁有何事,独坐此处等人来。”没有戴乃迭的日子,杨宪益如同画中老翁,我想。每次到北京,我都会到什刹海杨家,饮茶谈天,言不及义。
杨宪益
杨宪益生于天津名门,父亲留学日本,曾是天津中国银行的行长。1934年,杨宪益到英国留学,1936年通过考试入读牛津大学。一年后,英国姑娘戴乃迭(Gladys)入读牛津大学。戴乃迭生于一个英国传教士家庭,幼时曾在北京生活,对中国有着美好而甜蜜的记忆。在牛津大学,杨宪益和戴乃迭相爱了。1940年,中国战火纷飞,杨宪益接到吴宓和沈从文邀请他回国任教的来信,戴乃迭毅然随他辗转回到中国。几个月后,他们在重庆举办了婚礼,证婚人是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和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
李怀宇:我很想听听你跟戴乃迭的故事。当初在牛津大学是如何相识相爱的?
杨宪益:我跟戴乃迭相识很偶然,但是也有必然性。戴乃迭出生在北京,父亲在燕京大学做教授,她从小就对中国有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后来,她还经常跟我说起小时候烤山芋的事。但是她母亲不愿意到中国来,她小时候没有学中文,五六岁以后,就回英国读书了。我跟她认识是在牛津大学,我读四年的荣誉学位,她读三年的普通学位。她愿意跟中国人来往,我们一个朋友就介绍我认识了她。当时,中国学生在牛津大学很活跃,经常学英国朋友搞一些活动,她也参加了。我是当年的中国学会主席,她做了学会秘书,我们就混熟了。那时候日本学生在牛津大学也有学生会,也很活跃,会员比中国学会还多一些。我们就努力多认识一些朋友,慢慢就把日本学生会比下去,比他们会员还多了。1937年至1939年,我们都在忙学生会的事情。1940年我毕业,戴乃迭与我订了婚,她父母也在中国传教,所以她也要到中国来。我说中国的情况很艰苦,她不在乎,非要来。
李怀宇:郁风写过你们的趣闻,你说戴乃迭是看到你俊美而爱上你的,戴乃迭说自己是因为爱上中国文化才爱上你,你又说这至少说明你代表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杨宪益:也不一定是这样。反正有人问她为什么喜欢杨宪益,她说是喜欢中国文化。
李怀宇:你太太喜欢中国文化,她的生活习惯也是中国化?
杨宪益:对,我们家的生活还是很中国化的,思想方面就比较西化。
李怀宇:听说你的丈母娘不太喜欢女儿嫁到中国?
杨宪益:一开始都不大同意。我母亲听说我要娶一个英国姑娘也哭了一天,哭了以后就想通了。他们觉得那个时候,中国人都很没有保障,娶一个外国人恐怕更不好办。两边都不太答应,但是两边都没有说,因为她的父亲比较开明。
李怀宇:有一篇文章讲,你的丈母娘对你太太说:“如果你嫁给一个中国人,肯定会后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们会自杀的。”后来你们的男孩子真的出了问题。
杨宪益:她母亲说跟中国人结婚,小孩子以后也许要倒霉。我们的男孩读中学的时候,考北大,分数刚刚考上,同班一个干部的孩子也考上了,结果就把我儿子的名额顶了。因为那个孩子的家庭有背景,比我们家好。我儿子没有读上北大,就上了北京的一个工科大学,他一直不开心,上了大学以后就与我们不大接触了。在大学期间,很多年轻人左倾得很厉害,觉得我们太“资本主义”,所以他与我们也不大来往。到了我们被关起来以后,对我儿子开了斗争会,说他是特务的儿子。他受了些刺激,说:“我父亲也许不是杨宪益,我母亲可能跟另外的英国人生了我。”斗争完了以后,他就觉得他是英国人的孩子,不是中国人的孩子,他就总往英国大使馆跑。来回几次后,乃迭的姐姐后来就把他带到英国去待一段时间。因为在国内精神病院一年之后治不好,恐怕永远就有精神病了,就不如去英国。他去了英国后,看起来还比较好,圣诞节时,乃迭的姐姐去了外地,就他一个人在家,又发作了,把房子烧了,自己也烧死了。
牛津大学是杨宪益一生梦魂牵挂的地方。在那里,杨宪益找到了终身伴侣戴乃迭,也结识了不少良师益友,其中有后来成为大学者的向达和钱锺书。毕业考试时,戴乃迭得了个二等荣誉学位,是获得牛津大学中文学科荣誉学位的第一人。杨宪益自称算不上苦读的学生,他的精神只能集中到自己喜欢的事物上去,毕业考试时得了个四等荣誉学位。
李怀宇:在牛津大学的生活是怎样的?
杨宪益:那时候,在牛津的学习也完全在于自己。一个星期与导师见一次面,其他时间都靠自己在图书馆看书。我不大爱学习,很多时间都是与朋友一起聊天、玩,生活很自由。
李怀宇:很多学者说,学问都是在聊天的时候聊出来的。
杨宪益:对。我们那时候上午和下午的课程都是自愿选听的,晚上没有朋友来就看书,有朋友来就不看书,很自由。结婚以后也有很多朋友一起聊天,也有很多交流。
李怀宇:当时在牛津大学你已经认识钱锺书先生了?
杨宪益:对。那时候还有一个好朋友向达,我通过向达认识钱锺书,我们三个都是很好的朋友。他跟杨绛一起去的。我那时候年纪比较轻,他们都叫我“小杨”。那时候留学生中有三个姓杨的——“大杨”、“中杨”、“小杨”,我是“小杨”。
李怀宇:据说钱锺书毕业回国后在西南联大和一些人关系处得不太融洽,就改到湖南蓝田师范学院教书,后来又去了上海,这段经历后来融到《围城》之中?
杨宪益:我没有接触过。钱锺书以前讲话也很随便,后来把字改成“默存”,默默地存在,性格跟在西南联大以前变化挺大。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但是我们彼此没有通信。
李怀宇:后来他也与外界没有太多接触,自己做自己的学问了。
杨宪益:解放后我们与钱锺书他们的联系多了起来。向达推荐钱锺书翻译毛主席著作,中央也想调我与他一起翻译,我当时在南京,觉得政治性文章的翻译我不内行,婉言谢绝了。后来到了北京,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1989年我写过两句打油诗:“有烟有酒吾愿足,无官无党一身轻。”钱锺书见了,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很欣赏这两句,但觉得“吾愿足”和“一身轻”对得不够工整,建议改为“万事足”对“一身轻”,问我如何。我看了笑一笑,也忘了给他回信了。
李怀宇:黄苗子写过一篇有趣的文章,说你因抗日回国没有拿到博士学位,但是后来香港大学给你颁发了一个名誉博士学位。
杨宪益:在英国牛津大学,我读了四年,得了荣誉学士学位。我是得学士学位以后就回了中国,但是那个时候学士学位就相当于硕士学位。我没有读博士,因为那个时候在牛津大学读博士要八年时间。
李怀宇:黄苗子说,你原是个公子少爷,却醉心于无产阶级革命,这种经历很奇怪。
杨宪益: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我小时候家里就有很多佣人,我跟他们关系都很好,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少爷,比他们高一等。我父亲死了以后,抗战时家里给我寄钱也越来越少。我在英国牛津学士毕业以后,美国、日本都有工作机会,我一直都没有考虑,我觉得我是中国人,本来出国读书就是为了回国以后更好地工作。
李怀宇:你在英国接受的思想是怎样的?
杨宪益:我是比较自由主义,但是也接触马克思主义,后来也看过一些马克思的著作。那个时期我也是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解放前我就参与地下党工作。我要求入党,但是不能一个人介绍,要两个人介绍,但有一个人去了外地,所以就没入成。
李怀宇:你在英国自由主义惯了,回国以后会不会觉得不适应?
杨宪益:刚解放的时候,我也比较左,但是不像其他人左得那么厉害。西方的自由、民主、博爱,都比较接受,比较激烈的运动我大部分都不大赞成。土改我没有参加,“三反”参加了,“反右”也参加了,因为各种原因,我“三反”也没有挨斗,也没有划成“右派”。那个时候还是比较左的。那个时期我跟冯亦代他们一起,我还是比他们左一点。我太太不参加这些,但是讲话很自由,出乱子很多,“文革”时期也不知道安的什么罪名。本来中国人就会觉得外国人特别,容易出问题。所以她母亲觉得我们结婚以后,孩子会出问题。
杨宪益曾自嘲:“卅载辛勤真译匠,半生漂泊假洋人。”婚后的半个多世纪里,杨宪益和戴乃迭联袂将中国文学作品译成英文,从先秦散文到《红楼梦》,译作达百余种。虽然没有加入中国籍,戴乃迭却一直把丈夫的国家当成了自己的国家。她学会了中文,会写一笔正楷小字,还能仿《唐人说荟》,用文言写小故事。2003年,一本关于她的书出版,名为《我有两个祖国——戴乃迭和她的世界》。
李怀宇:从英国回来时,国内正是战火纷飞,你们的经历是怎样的?
杨宪益:1940年,我们经过加拿大,走海路过太平洋回到中国。日本当时已经占领了中国大部分沿海城市,我们在上海登陆,船在租界旁边停了一夜,后来辗转到了重庆。在重庆,我们遇到了“二流堂”的一些人。我母亲当时也刚从天津到后方,当时住的是罗家伦的房子。我跟戴乃迭1941年结婚,然后我们两个都在重庆中央大学教书,我们跟同事关系都很好。可是,当时学生中间有人当特务,我们追求自由,说话也不注意。她也说了一些同情共产党的话,虽然她不是共产党,可是她认为共产党有进步之处。我们订了份《新华日报》,还收藏鲁迅的著作,他们也知道了。过了一年,中央大学就把我们解聘了。第二年,我们就到了贵阳,她就怀孕,生了第一个孩子。她母亲当时在四川成都,说成都的医院比较好,所以就去了成都。第二年,我也要求调到成都教书,去了成都郊区的光华大学,也是从上海搬去的。在光华大学教了一年书,在那里收到了一些朋友的邀请,有一位朋友认识梁实秋,他当时是重庆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主任,我们就接受了他的邀请,进入编译馆。抗日战争结束我们才离开重庆,跟着编译馆去南京。解放以后,我们在南京工作了一两年。1952年,北京有朋友邀请我们加入刚成立不久的外文出版社。那时候找外国人做外籍专家,头一批专家就找了我太太。
李怀宇:你们在一起翻译时的情形是什么样的?
杨宪益:我的翻译大部分是她打字的,她加工了。还有一些是她自己翻译的。后来她的中文也不错了,白话文可以看,一些古典的东西还是要我先翻译,她加工。一些现当代的东西,就是她自己翻译。《红楼梦》的翻译也是我们合作。有的时候是我口述,她打字,她打字比较快。中国近代小说史,三天时间,我一边口述她一边打字。这样的情况不多,大部分都是我先打字,她对着原著看,然后再校改。
李怀宇:在生活中你们用什么语言交流?
杨宪益:翻译的交流我们用英文,但是在家里说话就是用中文,日常生活与孩子说话用中文,但是我们两个单独说话用英文。
李怀宇:你从小就喜欢英文么?
杨宪益:上中学以前就对英文有接触。我父亲过去在天津是中国银行的行长,我父亲的老婆没有生一个儿子,我母亲是姨太太。三四岁的时候也许我母亲教过我一些,后来家里请了老师。我对老师很不客气,气走了好几个老师,最后一个老师跟我比较投缘。十九岁我到英国去。
李怀宇:在英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把中国的古典名著翻译成外文?
杨宪益:原先的时候都是翻着玩,没有想翻译整部著作。后来是到了外文出版社,刘尊棋是社长,制订计划要翻译一百种古典名著和一百五十本当代文学作品,我很高兴参加。《红楼梦》翻译了好多年,刚开始我翻译到八十回,翻译后四十回时,我们就进去了(进监狱)。回来以后,我又重新翻译了一遍,年头拉得很长。就是小说人物太多了,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难的。人物名字太多,有的名字我就翻译意思,有的我只翻译读音。
李怀宇:你太太也看原蓍么?你如何看《红楼梦》?
杨宪益:她也看原著,但是应该有困难。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其实开始的时候,我也不大喜欢这本书,我一次也没有看完过。后来外文局让我翻译,没有办法了。翻译的时候,我喜欢贾宝玉、王熙凤、秦可卿,薛宝钗这样的人我就不喜欢。
1968年4月,杨宪益和戴乃迭遭遇牢狱之灾。在此后四年中,杨宪益与戴乃迭关押在同一监狱,但是彼此很长一段时间并不知情。戴乃迭后来说,她心想杨宪益不是外国人,可能没有问题,一直以为他会留下照顾家里。而杨宪益觉得戴乃迭是个老实人,又从来不过问政治,应该不会被捕。被捕当晚,杨宪益如常与戴乃迭对饮,获释回家时发现那瓶未喝完的酒依旧在茶几上,颜色已经变黄,四年伤心酒,难以再下咽。屋子里面本来有棵仙人掌,一直没有人浇水,看上去还活着,杨宪益一碰,哗一下全变成了灰,坍塌下来。
李怀宇:“文革”中你们都进了监狱,这段经历现在回想起来是什么样的?
杨宪益:“文革”时期,我们分开了四年。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酒,喝完酒她先去睡觉。到了晩上11点以后,他们就叫我上楼,我去了就发现有解放军在那里问我,要将我逮捕,也没有说理由。后来,也盘问过我一些问题,问我认识一些什么人,让我交代。可是一直也没有清楚地说我是特务,也没有说为什么逮捕我。四年以后就把我放了。过了几年,公安部又来人向我道歉,说调査结果发现,我还做了一些好事。那些材料问我要不要,我说我不要。
李怀宇:郁风的回忆文章说,你太太在监狱里,每天吃饭时人家给她发窝头菜汤,她都会说“谢谢你”。
杨宪益:在英国,“谢谢你”是常用的,在中国好像说“谢谢”很奇怪。
李怀宇:你太太的回忆录里说,你先被释放回家,她回来时你已经整理好了房间,她在桌子上看到一瓶白兰地,她说:“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还没有改变过去的颓废毛病。”你说:“是支部书记指示这样做的。”当天晚上你们又喝酒了?
杨宪益:当时同狱的“犯人”问我出去以后还喝不喝酒,我说要看给我多少钱。如果给我以前的工资,我就既喝酒又抽烟;如果给我工资少了,我也许只喝酒不抽烟。后来,差不多我们每天都喝一些酒,但是没有喝醉过。我从小就喝酒,我父亲就是洋酒也喝、国酒也喝,大人喝酒,我十多岁就开始喝一点酒。我太太以前很少喝,后来也喝一点。
李怀宇:现在医生不让你喝酒了,那每天抽多少烟?
杨宪益:一包到两包。以前搞翻译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我太太偶尔抽,不像我这么多,也不反对抽烟。我抽烟还是因为我太太,去英国以前我是不抽烟的,到了英国看到她抽烟,我请她抽烟,也就抽上了烟。
李怀宇:现在每天的生活怎么样?
杨宪益:现在也没有什么生活了,腿不好走,每天坐在这里看看电视或者看看书,朋友来了聊聊天。最近去过几次医院,去了医院以后也就不大想喝酒了。烟还抽,我抽的烟是最便宜的,据说对身体不好,不过我也活到九十岁了。
杨宪益和戴乃迭家的客厅,曾是朋友们欢聚的天堂,饮酒畅谈,吟诗唱和。1976年,杨宪益写了一首《狂言》:“兴来纵酒发狂言,历尽风霜锷未残。大跃进中易翘尾,桃花源里可耕田?老夫不怕重回狱,诸子何忧再变天。好乘东风策群力,匪帮余孽要全歼。”从此,这位翻译家诗情勃发,与打油诗结下了不解之缘。杨宪益与黄苗子唱和时,撰有一联:“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启功认为对得不错。后来有心的朋友将杨宪益的打油诗搜集成册,名为《银翘集》。
李怀宇:听说家里原来是高朋满座?
杨宪益:到北京以后,我们家住在外文局的宿舍里。原来是普通朋友,坐牢几年,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李怀宇:我感觉你们这帮朋友在一起,很有魏晋风骨的味道。现在很少有不同学科的人一起聊天了,以前搞电影、美术、文学、翻译的都在一起。
杨宪益:对,我的朋友中,向达是研究历史的,搞美术的也很多,丁聪、黄苗子、华君武、黄永玉,我都认识。现在每个人都忙自己的,朋友间的聊天就很少。以前在梁思成、林徽因的客厅就很多人,“二流堂”也很多人。我不属于他们的一分子。“二流堂”是他们在重庆搞的,我没有参加。郭沫若开玩笑起的名字。后来很多左倾分子觉得名字不好,里边的人也被划了“右派”,然后就完了。
李怀宇:跟你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你太太如何与他们交流?
杨宪益:一般她说话比较少,偶尔也说一两句。大家都很喜欢她,她人很好。
李怀宇:你是搞翻译的,为什么写起打油诗?
杨宪益:我小时候,练过一些古文,所以写起打油诗没有什么困难。在英国的时候,差不多中文就没有怎么看。回国以后,我认识一些老先生,他们喜欢在一起作诗,把我拉了去,他们写,我也跟着写。
李怀宇:黄苗子说你的打油诗非常好。
杨宪益:小的时候也认识一些写诗的同学,那个时候也想写一点诗,因为觉得自己写得不好,也就没有写了。到了晚年,才开始写诗。
李怀宇:英文诗与中国的诗有什么不一样?
杨宪益:文字不一样,道理还是一样的。外国的格律诗也是差不多道理。
李怀宇:文学艺术到了最高境界也就殊途同归了。
杨宪益:写诗一般都是朋友写,我跟着一起写。我很少一个人写诗。黄苗子爱写诗,后来有朋友在香港给我出了一本诗集《银翘集》。
李怀宇:下一代跟你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很不一样,你们的国学功底都比较深,西方的思想也接触了不少。接下来的一代,国学的东西、西方的东西接触都少了。
杨宪益:现在留学的机会越来越多了,接触西方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但是国学的东西少了,不同学科的人也很少有交流了。
本文选自《访问历史:三十位中国知识人的笑声泪影》,李怀宇采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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