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爱,出轨与死亡
没什么意外发生,《驾驶我的车》顺利拿到了奥斯卡国际影片奖,不过看着电影内容缓缓回放,滨口龙介拿着小金人兴奋而快速地念出一连串人名,感谢着到场或没到场的参演演员,还是忍不住想到了一些感性的东西,比如又一次词乏地觉得,电影真好,用心创作电影的人也真好,他们值得一同被表彰。
说回电影好了,我很喜欢这部片,我也知道认可它的人和保持质疑的一样多,这从豆瓣口碑两极就能看得出来。
它的观影门槛确实不低,是滨口一贯的风格并且更放肆了些,近3个小时基本都是人物来回对话,文学性和戏剧性交织缠绕,糅杂了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和村上春树的《驾驶我的车》等戏剧、小说的元素,可以说很有点闷。
第一遍看我也忍不住在中途犯困并中断了,但是第二遍重新看的时候,我慢慢浸入了其中,才意识到导演其实并没有重表达而忽略可看性。
当然看过相关作品的确会有更浓厚的快感,但没看也不太影响代入,只要看下去了,便越品越有趣。
这篇文,就是希望能帮助让大家尽可能地理解故事,或者说,提供一种观赏路径。
别错过这部电影。
《驾驶我的车》
我们先从片名聊起。
理解这个片名,要弄明白两件事,一个是车是什么意思,一个是为什么这句话没有主语。
明面上,车是主角家福(西岛秀俊饰)那辆红色萨博900,但实际上,家福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司机,而是因为眼疾,让司机女孩(三浦透子饰)来开。
他被迫不断敞开原本密闭的空间,允许包括司机女孩等各种人参与进来,也依旧让妻子音(雾岛莉香饰)的录音如幽魂一般在车内缠绕,陷在一种内心幽闭的困顿里。
很显然,车指的就不是这辆实体的车,而是一个精神符号,指的是家福原本失序的主体认同,他无法真确地直面和认知自己。
驾驶我的车,也就是驾驶自己的内心,家福需要在多股力量的推动下,重新找回驾驶自己的主权。
尤其这次电影光看文本就足够精彩,滨口龙介充分展现了影像技法上的高度把控力,把日常感捕捉得游弋有余,借着几股推力的明暗作用,把男主的成长弧光塑造得非常漂亮。
我们一点点来聊。
(以下含严重剧透,
希望没看过片子的读者还是先看片再看文,
否则可能不知道我们究竟在说什么)
一
症结
前面说过了,妻子就是推动家福迈出自救步伐的,最起源的推动力。
那再具体一点说,为什么家福需要自救呢?他们的夫妻关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用一场出轨事件来试着分析。
当家福因工作出门后,妻子音和高槻在自己家里发生了性关系。家福因工作变动而突然回来,当面撞见,但很奇怪的是,他选择了转身离开,没有戳破。
导演在视听镜头上是给出了这一行为的解答的,那就是家福的软弱,退避。
他先给到家福的主观视角,撞破妻子出轨是透过一面镜子,他见证了出轨的事实。
而一个虚拟视角的反打镜头,构图上家福也困于镜中,表明家福对真实的发生予以否认,他甘愿活在虚假,活在心里模拟的平静里。
导演用巧妙的技法强调了这一点,而文本上也不断地予以我们暗示。
在出轨事实被撞见后,音在自己原创的,和情色有关联的故事里承认了“自渎”(不该做的事情发生),他明明听完了整个片段,被问起还是说“不太记得”。
之后和音的对话也会隔着遥远的电子屏幕,或在车内播放音的台词录音,只有单向的对话欲望,而拒绝任何实感的沟通。
这样的表达都在实证家福的退避态度。
但退避只是表现,退避的根源是什么?
从后面家福和音的出轨对象,高槻耕史(刚田将生饰)的对话里,我们能窥见一二。
高槻是这段夫妻关系里一个未公开的参与者,他的视角补全了音的另一面形象,逼他面对他们夫妻关系里的真正问题——
家福会选择退避,是因为他只关注自己,他从未关注妻子真实的所思所想,也不肯承认妻子在体贴和美好之外,还有另外一面。
而高槻不同,他强调了音在思想等方面的出色,觉得“和这么好的人共同生活20年已是恩赐。”
而这一切家福自己到底知不知道呢?
我更倾向于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一再选择后退无视,是妻子音的意外死亡令他退无可退,彻底失去爱人这件事本身也在他心里打了一个深结。
所以,他走上了寻求自救的道路。
二
戏剧和小说
在家福开始寻求自救的成长过程里,另一股贯穿始终的隐形推动力,是戏剧和小说。
这部电影的故事框架来源于村上春树《驾驶我的车》就不必多说了,需要一提的戏剧和小说,是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以及村上春树的《山鲁佐德》。
电影的主题核心改编于《万尼亚舅舅》,原著讲述了主角万尼亚舅舅因意外发现自己的偶像姐夫只是平凡人而信仰崩塌,遭遇了精神危机的巨大震荡。
而电影里的家福也正因为妻子出轨和死亡,遭遇着信仰崩塌的精神危机,他对这出戏剧的排演和演绎,本身也是电影的主线。
而奇妙的便是,戏剧里万尼亚舅舅所承受的,也正在不断地在家福的生活里发生着交缠和互文。
你看高槻和女演员试镜时,演的是医生阿斯特罗夫,和美艳妇人叶莲娜的一场调情戏。
这场戏的妙处在,首先高槻在现实中就是家福妻子的出轨对象。
内容则是阿斯特罗夫从肢体到言语都对叶莲娜充满挑拨,“我为了见谁而天天来到这里?”“你这妖艳的魔物”,去摸她的脸并亲吻她。
而注意了,其中不断穿插着家福的观察镜头,他的表情比任何在场的人都紧张。
当高槻去亲吻女演员时,家福更率先粗暴中断了这场戏。
对于观众而言,这可能是一场普通的戏,但对家福而言,这是家福对音和高槻在发生性关系前的一个片段想象。
这种对戏剧的自我代入,便是电影和《万尼亚舅舅》,生活和戏剧最彰显互文的时刻。
而开头的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原作内容是两个流浪汉在等待戈多,而戈多永不会来,传递的是人生痛苦,难有尽头的虚无精神。
而在电影里,它暗示着家福和妻子的关系。
台词“等不到戈多就上吊自杀,等到了戈多即可得救”,可见戈多指的是家福,而等待的人,就是妻子。
音让家福“晚上早点回来好好聊聊”,但她没有等到丈夫的早归,没有等到戈多,结局是死亡。
《山鲁佐德》是村上春树一篇带着奇异色彩的短篇小说,探讨男性对女性的普遍麻木状态,以及女性内心难为人知的的潮湿欲念。
小说里,妇人山鲁佐德在和男人的性爱之时,会讲述一些难辨真伪的故事,其中就包含七鳃鳗的故事,前世是七鳃鳗的女大学生会私闯喜欢的男生府宅,留下标记,而后这一行为又悄悄结束。
而电影里,这个故事的作者是音,七鳃鳗的故事则暗含了她对丈夫的呼救,这种呼救主要体现在被修改了的后半段。
起初女大学生是留下什么标志,后面忍不住自渎,然后又来了一个潜入者,女大学生为了自卫而把笔插入潜入者左眼,将他捅死了,然后逃离,但尸体却在第二天消失了,那个男生好像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音是女大学生,而山贺和不知名的潜入者,都是家福。
音对家福充满爱欲,想用留下标志、杀人来引起他注意,潜入者的左眼被捅,呼应的也是家福的左眼受伤。
她想告诉家福的就是那句:“我杀了人(出了轨)...明明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明明是我的罪过,世界似乎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哪怕自己出了轨,哪怕关系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破裂,你(家福)还是要假装万事安宁。
暗喻与真实的时刻缠绕,浓烈地加剧了电影里的现代荒诞性。
三
司机女孩
把司机女孩放到后面来说,是因为她是促使家福完成最后心灵跃级的,最重要的一股推力。
家福因眼疾而需要司机,但女孩一开始是被家福表示拒绝的,后面他对她的接受,对她技术的认可,便是从出让表面的驾驶权里,准许外人,尤其是女孩这个与自己有类似心魔的人,进入并影响自己的内心,重新寻回驾驶自我的真正主权。
编剧的手法很妙,把女孩和家福的关系进展,作为佐证彼此成长的暗线。
开始女孩保持着高度疏离的上下级关系,对他的录音不发表意见,这时也是家福最闭锁心门的时候。
之后电影通过三场戏完成了递进和起伏。
第一场戏是同桌吃饭戏,因为哑女(参与戏剧的演员)丈夫的邀请,女孩和家福第一次坐得很近,她还听到了家福对她技术的夸奖。
那场戏里女孩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大的变化,镜头的退出也暗示了她难以直面突然的关注。
但她开始和狗玩耍,这一动作展现了她除了冰冷做事以外的另一面,更证明他们初次有了超出上下级的亲密。
第二场戏是那场车内的抽烟戏。
这次抽烟和之前的一次是一处对比,之前女孩虽然试着给家福看自己的出生地,吐露自己开过垃圾车,家里曾遭遇洪水滑坡。
但这时他们仍有着隔阂,抽烟不在一起,镜头各自独立,仅仅是多了些信赖,也多了倾诉欲望。
后面家福和高槻把妻子的事情聊开聊完,家福坐到了副驾驶,镜头也转为同框。
一起抽烟的手部同框象征着局部的贴近,一种不自知的亲密。
第三场戏则是最重头的雪地戏。
进入雪地后画面的突然静音,象征对过往的彻底倾吐,令他们有了相似的平静心境。
女孩出于对家福的信任,倾吐了心结而释然,一句“我手脏”而得到了家福的伸手帮助,如同得到了宽宥和谅解。
她对家福妻子“并不神秘,只是爱你且渴望其他男性”这一根源性的见解,也令家福彻底打开了心结。
家福开始承认自己的卑弱,把内容主体转向了“我”,而不是妻子如何如何,恢复了对有效沟通的信赖。
他们相互拥抱这一近距离接触的发生,是彼此内心伤口的最后弥合。
如此,再把电影的首尾接连起来看,就像看到了一明一暗两道拉链是如何被慢慢敞开,又如何缓缓合上,严丝合缝。
结尾
最后的那场舞台戏我也很喜欢。
在这场戏里,听完舅舅说的一切,叹息“我太痛苦了”之后,有着天使般温柔气质的哑女,用手语打出了《万尼亚舅舅》里最著名的几句台词。
“没办法啊,只有活下去。
度过漫长白昼,度过漫长黑夜,忍受命运所赐的考验,即使不得安宁,即使为了别人,现在也好,老去也好,努力工作吧。
当最后时刻来临,安静的死去,然后在天堂诉说,我们受苦了,我们哭泣了,人生太苦了,上帝,会怜悯我们。
然后你和我,会看到那明亮美妙的梦幻般的生活,就在眼前...我相信,从心底深信不疑,当那一时刻到来,我们将得以休息。”
这段话的微妙有两处。
一处是,它是说给家福听的,对应他失去亲密关系,依旧努力工作,最后发现只能靠改变自我来找寻希望,并且还要继续生活,继续痛苦,直至死亡。
这句话同时也是说给我们听的,尤其是那两句:
“我很痛苦。”
“没办法啊,只有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