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在上图找出一只狗↑
标题答案在后面说。
《犬之力》无疑是这届奥斯卡的夺标最大热门,拿下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12项提名,烂番茄上支持率为96%,平均评分为8.6/10,在奖项揭晓前亦是被各个工会和影评人协会最青睐的片子。
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健听女孩》将最佳影片奖收入囊中,《沙丘》10提6中,而期望最高的《犬之力》只拿下了最佳导演奖。
翻拍片的扎堆、大奖的爆冷、虚伪的政治正确,“老白男”的幽灵一再盘旋于奥斯卡奖之上。此届奥斯卡成了几乎被公认的「小年」,被唱衰的颓势愈显。
在这一现象之下,呈现的反而是大众对奥斯卡的根源性误解——奥斯卡不是电影人的艺术殿堂,它本质上就是个工业奖,并不是个艺术奖。
片子没得奖,并不代表其艺术造诣不够。片子得奖,那是因为符合了奥斯卡的战略体系。
并不是每一部好作品都需要嵌进限定的框架里去得到证明,历史自证,观众自证。
就像《犬之力》,它虽然没拿下最佳影片奖,但这部片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内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位置——《犬之力》在女性主义的表达上做到了划时代性(在正文我们再细说片子的划时代性在哪里)。
导演简·坎皮恩是一名新西兰女导演,她最为人知的片子是《钢琴课》,她凭这部片在1993年成了戛纳第一位拿金棕榈的女性导演。
此后,简·坎皮恩就鲜少出现在当代电影视野,《犬之力》距离她的上一部片(《明亮的星》)也已过去了12年,可以说是很低产的创作生涯。
但只要看了片,就会明白简·坎皮恩拍片为何如此低产。
《犬之力》是一部只有慢工巧匠能拍得出的电影,处处埋线索,处处藏反转。布局谋篇之深,仿若屏幕里藏着一只猛犬,它不出声,只是盯着你,但亦足够让人动弹不得,这就是《犬之力》。
《犬之力》
【提醒,以下含严重剧透,
建议看完电影后再来阅读】
先来说说《犬之力》这一片名,它直译自英文片名《The Power of the Dog》。
但吊诡的是,电影里并没有任何指向性的犬类出现。
那这个「犬」指的是什么?
片名的台译是《犬山记》,犬就在山上。
能看得到那只犬吗?
电影里,男主角菲尔(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饰演)一次次远眺这座山,让众人都无法洞悉这山上究竟有什么,让人觉得他眼光超然。
我一开始也没有发现这只狗在哪里,在此处特意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块山间的阴影,像是一只在叫唤的犬。
这只犬,诞生于阳光的投射,仰赖于人的视觉选择,抽象、玄奥、无法证实。
简·坎皮恩在这部片里想跟我们聊的就是这只犬所指涉的东西,非实体的,人为的,在人眼中却不存于世的东西——
权力、欲望、观念、意志,都是。
所以,我们今晚,也就只谈谈这座山和这只犬。
一
见山是山
一开始导演让我们看到的山只是作为环境的山(注意是「导演让我们看到」,因为简·坎皮恩的控制力实在是太强了,强到可以说是在操纵观众的地步)。
故事发生在1925年的美国西部蒙大拿州(州名来自西班牙语的山这一词montaña),山峦层叠,风沙尘土飞扬,菲尔和乔治这对兄弟在此处经营牧场,两人带着牧牛队伍到旅店休息,与寡妇萝丝和她的儿子皮特相遇。乔治和萝丝互相吸引,然后结了婚,菲尔却对弟媳非常不满意,明里暗里羞辱揶揄。
仿若是很常规的一个家庭伦理片。
这个重组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的性格都是鲜明标签式的,菲尔阳刚,乔治温吞,萝丝细腻,皮特阴柔。
菲尔是传统父权的背书者,典型的西部牛仔,驰骋于马背之上,骄傲于自己的雄风,崇拜自己的“狼父”亨利。
他排斥萝丝的寡妇身份,批判皮特是“娘娘腔”——电影里有一个细节,是菲尔在萝丝的旅店里,把皮特精心折的纸花用来点烟,这一动作是对功利主义的推崇,对阴柔的贬抑,对浪漫的抵抗和消解。
围绕着菲尔这一父权符号,电影建构起了一个如山一般的权力差序体系:州长、父母、兄长、妻儿。
这便是这部片的第一层,也是山最表面的第一层,犬尚未现身,一切都无比分明。
我们继续往下。
二
见山不是山
犬的第一次出现,是菲尔和同伴一起望着山的时候,而同伴们看不出这只犬。
直到菲尔遇到皮特,皮特说他第一次见到这山就看见了犬,他们由此达成了精神上的交契。
犬的显现,使山不再是山,而成了意识的载体,其中最外显的一层,是情欲的载体。
如果把山比喻成一抔雪,那犬就是上面的一滴热水。
但就像旁人问起菲尔时那座山时,菲尔回答“看不出来,那就不存在”——山上那只犬所指涉的情欲,是需要解码才能被观者所接收的。
电影里的角色间没有任何亲密戏份,情欲的流动是极其隐晦的。
比如,菲尔和皮特之间,表面上他们关系缓和变成了友人,但观察两个同处一个空间时菲尔的动作——
拨弄纸花花蕊。
将木桩用力捅入泥土。
将皮绳条缠绕穿绳。
这些动作,在精神分析里都是性的指涉。花蕊、泥土、绳隙,都是穴状物,手指、木桩、绳条则是茎状性器的象征。
答案昭然若揭,菲尔对皮特有情欲,菲尔是个同志。
那么,我们再稍稍反推,其实便能理解菲尔对萝丝的敌意是从何而来的。
那是因为菲尔作为同志对弟弟乔治有着天然的占有欲,于是他排斥乔治的异性恋对象萝丝。
还有皮特和萝丝之间,表面上是亲近的母子。再细看他们的相处模式,皮特甚少称萝丝为母亲,而是直呼其名。萝丝在皮特面前穿睡衣时常常不着内衣,且为皮特和菲尔的走近而不满。
这对母子之间亦有情欲,也就是俄狄浦斯情结。
于是,整个家庭便是暗流涌动的多角关系。
在流动的情欲之下,信息逐渐铺陈,权力亦随之流动和消融。
菲尔在萝丝练钢琴时,用班卓琴的音调压过钢琴声,以此事为标志夺走萝丝在家中的话语权,从此萝丝酗酒度日,丧失个人主体性。
但随着菲尔对皮特产生情欲,他甘愿被皮特精神控制,他的同志身份使他不再是父权的坚实代表,皮特的权力压过了他的权力。
阴柔怯懦形象示人的皮特,在房间内解剖兔子,在山间割下病牛的皮肉,成了电影里权力的冰冷执行者。
坚固的权力差序体系变成了弥散式的权力网。
这足以打破上面「见山是山」这一层次的所有先入认知——山不是山,山是权力体系,而山上之犬,是人的欲望。
哪怕人们常常对欲望视而不见,但它就在那,不断生成,不曾消失。
三
见山只是山
简·坎皮恩这部片子在女性主义表达上的划时代性就在于这一点,她构建起了山,让我们看见了山上那只狂吠的犬,然后告诉我们,这犬山无关紧要。
以父权为代表的权力,只是场表演。
电影里有一场戏,菲尔和皮特坐在山脚下,谈论造就男人的是什么。
菲尔说,他的狼父亨利(他曾经的同性情人)告诉他,造就男人的是面对逆境时的耐心。皮特说,他父亲告诉他,造就男人的是障碍。
我们会发现,他们给出的回答都是遵循父权范式的,是前人给出了回答,他们机械式地遵循。
投射到现实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的文化语境里所讨论的“阳刚之气“。
“阳刚之气”便是社会给定的剧本,而人们不假思索地接过,然后开始自身的表演。
明明在父权体制中,男性也是受害者,要被不断检视与评比,且得不断证明自己够“阳刚”。
就像电影里,菲尔为了服从父权体制的规则,以“阳刚”的面貌去攻击和贬抑阴柔,抑制自己的同性爱,明明是耶鲁大学文学专业出身,却将自己变成一个连澡都不洗的所谓硬汉牛仔。
那么,导演是在为阴柔气质背书吗?
也不是。
正如片子开头的旁白,皮特说“如果连母亲都拯救不了 那算什么男人“,皮特为了让自己成为男人,利用菲尔对他的情,密谋害死了菲尔,以保护萝丝的名义。
你看,菲尔阳刚到极致,他的软肋就成了足以杀死他的阿喀琉斯之踵,而皮特呢,阴柔到极致就成了阴险。
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就像电影里皮特能像菲尔一样看出山上的犬影。
弱势和强权,成了一体两面。没有彻底的弱势,也没有绝对的强权。
而权力,只是诞生于表演。
权力体系中的你我,皆是剧中人。当人人接受被指派的角色,那么社会这出大戏就按计划上演了。
到这,我们会发现简·坎皮恩这部片的划时代性在于,她不只是像其他电影一样在批判权力,而是在消解权力。
她用这部片直接深入了父权的内部,让权力直接从其内部崩溃瓦解了。
权力,只是场迷思,是集体无意识的产物。
那么,面对虽飘渺但难以避开的权力,人类的出口在哪里?
导演将这一答案藏在了几乎每一个关乎空间的镜头里。
电影里每个内景画面都有明亮的窗,这是在桎梏中的广阔愿景——人要到自由的旷野里去。
片中唯一开阔的时刻,是萝丝和乔治面对着大山在开阔的山野间跳舞(这两位演员在现实中亦是夫妻)。
他们身处天地之间,带着大方的、自然的、平等的爱。
他们面前的大山很有压迫性吗?不,只是座山而已。
就像萝丝作为电影里家中唯一一个女角色(两位女仆不算)所说的那句话,“He is just a man”。
不是权,只是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