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这是关于最新一季《爱,死亡和机器人》的第二篇文。
也就是前几天预告过的,我非要单独写的那一集,《恰是那台机器脉冲的颤跳》(第三集)。
整个写作过程非常痛苦,它并非是一种厌恶,而是一种极度喜欢导致的自我强迫,无数次出现标题里这般抓狂,也是因此,这篇文于我来说蛮特殊的,这种“特殊”相信在接下去的阅读中大家也能感觉到一些。
我希望大家尽可能能看到最后,可能有些地方因为我的表述问题让你不太理解,没关系,就像这部短片本身一样,看懂其实并不是最重要,会有别的东西在等待你。
正文
首先,从哪里切入去理解这个看上去非常虚幻缥缈的故事?
去找到这个故事中在场的第三者,也就是找到除了死去的波顿,拖着尸体跋涉的艾佛以外的,第三只眼睛。
这只眼睛在这短短17分钟的短片里,一共出现了11次,每一次都带着一种复杂的注目感,凝视着在木卫一上痛苦行进的二者——
是的,木星之眼。
这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东西,它是木星表面一块巨大的风暴红斑,形状酷似一只眼睛,在17世纪被天文学家首次发现,刚被发现的时候,有足足三个地球那大,且至今已经存在300多年。
那这一切和理解这部短片有什么关系?
我们倒回到这只眼睛第一次完整出现的地方,是艾佛第一次跌倒,第一次给自己注射药物,镜头特写她圆睁的眼眸瞳孔,下一秒,叠化转场,一只巨大的木星之眼,近乎是闯入一般地占满了观看者的视线,两只眼睛也在那一刻合二为一。
其实从这处略带压迫性的剪切开始,作者就已经在暗示观众,我们所习惯的时间、空间、物理学和生物学的法则,都已经开始在这个故事里变得不重要了。还有另一次是当女主领悟到木卫一就是一台巨大的“机器”的时候,紧接着机器二字的,是紧跟着女主视线的一个主观视角,她突然望向天空,与一直凝望着她的那颗巨大木星之眼对视。木星之眼和人类之眼的边界在被模糊,渺小的大脑在这里可以是浩瀚的宇宙,浩瀚的宇宙也可以是渺小的大脑。宇宙的内核与人类的大脑,一切都成为了同样的有机体,也只是有机体。在这个“双向模糊”的前提下,后续故事的一切发生反而都变得清晰起来。柯勒律治,英国的浪漫主义诗派的开创者之一,他众多杰出贡献里最让后世着迷的一个,便是在浪漫主义的基础上突破了诗歌在时间和空间上的限制,他认为诗歌可以超越时空,使得现实和幻想融为一体,我上面提到那句沙粒与宇宙的类比,便是来自于他。他的出现,本身就已经是在对应这个故事中,时间和空间的模糊,幻想和现实的模糊。而更重要的一个信息,是与这个故事极其相像的,博尔赫斯笔下的“柯勒律治之花”——在博尔赫斯的一篇散文中,曾经提到柯勒律治有过这么一段发问,“如果一个人在梦里穿越了天堂,并且收到一枝鲜花作为他曾经到过那里的物证;如果他梦醒时鲜花还在手中……那么,又会怎样?”如果你把梦,替换成药物引发的幻觉;把那朵鲜花,替换成波顿那具尸体念出的诗歌,还有她最后的消失,再重看,你就会发现它们就是同一个故事。而这个短片,便是在尝试为柯勒律治的最终发问,提出一种可能性,它在回答。但在谈论这个“回答”之前,为了能让大家尽量理解我在说什么,我们先再结合短片和原著小说,对上面这个问题做一个比较通俗的归纳:故事的主线,是女主的赶路,一个典型“倒计时叙事”——我要敢在中转站通讯开启和氧气用完之前,走到目的地,才能活下来。但中间不断地出现一些“超现实”的情况,尸体开始念出诗歌,巨人出现,木卫一说自己就是一个机器,波顿复活。这两者你必然分不清、也没有必要去分清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但是有一样东西你是可以明确感觉到不同的,时间。这个故事最主要的叙事推动力就是“时间”,现实中的时间是线性的,有头盔充当线性倒计时,但是那些诡谲离奇的“幻想”中,时间却并非线性的,这点短片明确地告诉了我们,每当他陷入“幻想”,再回到“现实”时间都比他预想中走得更快,最后一次甚至直接快进到了氧气耗尽。于是“幻想”中的时间与“现实”中的时间便同时存在了,这里我们可以搬出原著中更直白的一段描述来佐证:梦中的时间并非现实时间,而是在一念之间就全做完了,就在你要醒过来的时候,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复杂而又完整的梦就那么做出来了。这感觉就像是你做了好几个小时的梦,但你那无比紧张而又漫长的非现实状态在现实中只不过一瞬而已。也就是说,时间在此刻,被从一个完全客观存在的事物,化为了人类感知的产物,我在“幻想”中感知的只有一瞬,那便是一瞬,感知是永恒,那便是永恒。于是,我们得以窥见“柯勒律治之花”的问题本质,其实是人类感知的时间。“我想时间的问题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现在,再重新去看这个故事,一切都清晰地让人兴奋——这颗星球,因为他各种物质条件的存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机器,这个机器读取了波顿脑中存留下来的一半“回忆数据”。而这颗木卫一所谓的“机器”,是索拉里斯式的,它其实就是一颗大脑,也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人类的大脑和行星的内核边界被模糊的状态。数据就等于语言,所以产生了超脱生死肉体的对话,只不过这颗大脑选择读取波顿脑子的诗歌去回答、引导、暗示女主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我所行走的世界,我的所见所闻所感都来自我自己。」诗人华莱士的诗歌,相比后面几句,这句应该是最赤裸的对这个答案的昭示,就不多加解释了。女主:“你说这个木卫一,是一台机器,那台机器就是你”木卫一:“「现在我用沉静的目光,见到恰是那台机器脉冲的颤跳」”这是华兹华斯的一首浪漫主义幻想诗《她是一位快乐的幽灵》,写的是一个自己深深爱慕却不可企及的女孩,在诗人眼里这个女孩如幽灵般神秘灵巧,眼睛里有星辰,身上有着宛如天使的光芒。出现在这里,同样是木卫一在告诉女主,你看到我是什么,那我便是什么,恰如时间,恰如机器,恰如大脑。女主:“那个洞(波顿尸体的眼睛),就像她思想中的高速公路。”木卫一:“是的!是的!「大理石索引的灵魂,孤独地航行在陌生的思想海洋」。”这是华兹华斯写给牛顿的赞美诗,它太被适合用来说明自我的价值与思想的永存。因为我们都已知晓,牛顿的肉体早已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那块大理石纪念碑下不复存在,但他脑中的那颗苹果至今仍存活于世人脑海,生生不息。三句诗歌,在这个故事里好似三级由哲学搭成的阶石,通往最后触摸答案的穹顶,它必然要带出最终的发问与回答,也就是短片中让人颤动的对话——所以最终她必然要选择跃下那一个悬崖,在它跃下的那一刻木星之眼再度出现,仿佛一颗巨大的新星向她的视野奔涌而来,分不清是它坠入她的眼眸、还是她坠入它的蓝海。我们只知晓,那双眼眸之下是一片思想汇聚的海洋,繁星点点,好似宇宙翻转,宏微倒置,盔甲与肉体的消失不再意味着疼痛和死亡,恰是自我的永生。我太欣喜于短片最后的一幕收在了女主的双眼之中,它倒映着与周遭黑暗全然不同的蓝光点点,连我们也好像快要被收进那双眼睛之中。短片补上了原著中没有的结局,是在木卫一泛起金光,开始传出女主声音的那一刻,巨大的木星与木卫一也完成了公转重叠,巨大的木星之眼静静地注视着这一缕残音。如果你记得这一幕的话,你一定会对这张照片感到熟悉。这是2014年10月,NASA的哈勃望远镜拍到的一张木星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