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向《繁花》道歉
写在前面
今晚写开年大热剧《繁花》,需要先说明的是,繁花这样的剧,不管是剧外的声音,还是剧本身的多义性,都显然不是一篇文能说明白的,今晚只是第一篇,综合剧评,会相对全面的聊聊优缺,后面还会有一篇专门分析视听语言的稿子,希望能多给大家一些参考。
《繁花》
一.
《繁花》开播到现在的舆论口碑变化很有意思。
前几集大部分人都不喜欢(我们也不喜欢),还惹出了片头曲疑似抄袭国外剧集的负面,但后面大概也就是跨了个年的时间,马上流传出了排队向《繁花》道歉的段子,口碑也同步起飞,豆瓣开分8.1,现在已经升到了8.2。
这种变化是很有意思的,它不是以往国产剧那样,喜欢和不喜欢两头对立,而是同一拨人的一种转变。
这里面也包括我们,大概从第四集开始,我也逐渐认同于这是一部不错的国产剧,当时我还发了这么一条微博:
所以,在夸这部剧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回答标题的问题,我们是错怪了《繁花》吗?
如果只让我对前三集打分的话,我依旧维持我不及格的分数。
有几个点你是必须要看到的,一个是前几集的节奏很奇怪,导演把最招眼、噱头最足的商战作为引入,也就是借一桩三羊牌纺织衫的代理权博弈战和一桩股票的博弈,铺开商界后起之秀阿宝(胡歌饰),和背后指点迷津的爷叔(游本昌饰),还有夜东京老板玲子(马伊琍饰)、外贸大楼汪小姐(唐嫣饰)等人物关系,再徐徐展开背后的风云与风月。
问题是这一开始的商战拍得太像是王家卫习惯的江湖了,江湖讲情义,可以不讲道理,但商战讲逻辑,也必须讲道理,这导致了人物也很赶客和混乱,观众是很不习惯的。
抽离掉那些倒叙、插叙的设计,每一个反转都显得不够扎实,比如要展现阿宝的身份和手段,是让对手魏总(郑恺饰)降智,让他的手下像黑帮一样上门挑衅阿宝,用阿宝兄弟陶陶的话去激将他。
这个做法的确有戏剧性,但同时又是给人物魅力降格的,而且离那种真正的智斗实在太远了。
包括后来商战的结果,是阿宝以自己的价格拿下代理权,原因是魏总忘了问这批货有多少件,由于吃不下而被迫让贤,非常倚赖巧合。
这是种王家卫的水土不服的状态,他不擅长拍冲突,更擅长处理情绪,但商战中的节奏是容不下情绪的。
另一个是改编的方向,《繁花》原著更接近于一幅对上海的素描,从小男女的情怨与“不响”中,侧映时代与生活的波动变幻,属于上帝视角之下,对一切人事物的冷静旁观。
而《繁花》电视剧,是一篇商之骄子视角下,一男配三女的男频文,虽然男男女女的故事是王家卫喜欢且擅长的,但这里面残留的男性视角感,在前几集是很明显的。
几乎每个女性在开始的时候,都绕着阿宝转,如老板娘李李,刚来上海就呈现出一种莫名的狂热,只因为听说阿宝话题度最高,就使尽手段要请阿宝来自己新开的店里吃饭。
玲子和汪小姐更是展示出了两种不同形态的,对阿宝的单相思,玲子一再说夜东京是阿宝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他的家,用那碗泡饭的精心和不变,去强调自己位置的特殊。
汪小姐则是外人眼里,阿宝的“红颜知己”,一直被阿宝护在身后,似乎没有自己的独立品性。
而阿宝却可以是一个独善其身的角色,他周旋其中,可以只因为情义、亏欠、“革命友谊”等纠葛而付出,可以不被爱情牵绊,这种由众女环绕而彰显出的独立性,很显然就是男性叙事的常规逻辑。
(我知道女性角色后面有转变,这点我们会放在后面说的)
再加上剧架空糅杂了上海,《繁花》原著是一个无法脱离上海去展开的故事,比如提到过九十年代的上海,有相关部门发文禁止生食,同时海鲜兴起,于是陶陶从卖鲈鱼,转而卖大闸蟹。这一迄今可查证的现实细节,影响了人物,推动了其命运。
但电视剧里的城市有可替代性,这种独属于上海及其时代的东西,在前几集几乎是没有的,无论是浮华的置景,还是各方商界人物,似乎都不局限于当时当地,你说是上海,它可以是上海,你说是香港,也可以是香港。
这让这故事从观感上又多了一些不扎实,不牢靠。
另外,最重要的是当我们打开这部戏的时候的预期,这是一部金宇澄+王家卫的作品,这是独立的评分坐标系。
结果打开后发现,虽然视听语言有着浓郁的王家卫风格,但在故事上只是一部“好看”的普通国产剧,既没有金宇澄的文本作底,也不是王家卫自创的故事,他只是总导演,编剧一栏没有他,剧末还标注了部分内容取自原著以外的四本书,这注定了文本上,和这两个响亮的名字关系没有我们想象中大。
于是我们只得调整预期,把它当做一部普通国产剧去评价。
当我们调整预期的同时,剧情也同步开始渐入佳境,商战让位了不少,王家卫擅长的男女情愫出现了,女性角色有了自己的弧光,所以这部剧立刻就顺眼了很多,大家也开始愿意承认这是一部好剧。
所以到底要给《繁花》多少分,就像是去玲子的夜东京吃饭,你是当它是一碗家常泡饭,还是一份贵价的山珍海味。
这决定了你最后咂摸出什么味道,什么性价比。
如果你无法接受上述的一切,只想当一个路过的人,那你可能更多注意到的,是它用料的过度奢华,以及它与想象中不符的味道,这当然也没什么问题。
如果你只当它是一碗泡饭,看中它独有的熨贴感,那可能也会慢慢品出一些别的滋味。
二.
我们再回答一个问题,开了金手指的男频爽文男主,霸道总裁阿宝为什么不让人讨厌?
这其实是王家卫在里面发挥最大的作用,也就是写阿宝这个角色的方法。
我们在前几天聊王家卫的文提到过,他的电影把这代人的生命体验归结为两种感受:一种是孤独,一种是自由,尤其是前者,他总是在书写一个孤独的男主角。
《繁花》的阿宝也是。
这一点首先很明显是通过构图设计反映的,王家卫的作品里往往用空间构图去展现人物关系,如《阿飞正传》里苏丽珍和警察隔着栅栏对话,呈现出疏离感。这也未必是现实的状况,而是贴近人物对于自身记忆的感受。
在剧里,从旁白我们得知,这个故事同样是阿宝的记忆,阿宝跟人物的关系亦是疏远。
他很少跟谁同框,总会被旁边的物什,亦或是光影隔开,以此呈现与表面台词、关系都不太相符的一种似近实远。
就比如他跟玲子因为三羊高仿吵架,整段对话都有着实物的障碍和遮挡,要么前景隔着鲜花、隔着窗帘的边,要么之间隔着桌子、窗或门,去彰显他和人物的心理距离。
其次是通过视点来表现,王家卫常刻意制造视点的凌乱,让人物目不交投,让话语和反应镜头之间产生间距。
在剧里,阿宝几乎跟所有人的对谈都是如此,很少四目相对,而是对方话语先行,自身反应在后,由此突出一种难容于世的孤独感。
还有一个是对镜子的运用。王家卫是偏爱镜子的,多用于拓展人物的心理空间,或者强调人物的精神世界。
在《繁花》里这两种都有,阿宝身上用得更多的是前者,他总是和镜子中分裂出来的自己同框,比如他跟汪小姐为了李李而吵架那场戏,窗户成了镜子。
阿宝竭力说明自己的苦处而得不到理解,镜子把他的动作加倍了,也把他内心的无能和困顿加倍了。
这解决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让一个男性视角的剧集里的大男主,不那么讨人厌,因为他过的并不是爽文男主那样的生活,他有苦恼,无尽的苦恼。
结合剧情来说,他也并不自由,从第一集开始,他就为了做生意、融入当地炒股有名的“麒麟会”而疲于奔命,哪怕出了严重车祸,也因为牵扯到情义和亏欠,无法找任何人算账,只能收拾烂摊子,继续上路。
所有风险他都是自己面对的,在缺乏管制的年代,为了不牵连任何人,独自去诸暨谈生意。
在汪小姐被下放工厂,玲子离开夜东京,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也独自去了香港。
就连最原始的赚钱的动机,也不出于他自己,是青梅竹马的刺激。
阿宝的初恋雪芝,抛下了他去香港,回来跟他说,自己赚到了月薪两万,促使他订下了一个十年之约。这尽管有他自身的赌气成分,更多还是源于这一外力推动。
男频爽文的原罪,是把女性的主体性交给了主视角里的男性,但在《繁花》里,阿宝自己本身也没有主体性。
反倒是其他三个女性角色,比他更有意思。
在前十集,我对这三个女性角色的部分都是皱着眉头的,尤其是汪小姐和玲子,吃醋的段落和牢骚话占据了很多他们的戏份。
但后面我发现,王家卫是站在这三个女人这边的,给了这种对男人的围绕并不体面的下场。
汪小姐因为被人以为“收”了阿宝的耳环礼物,被举报陷害,错失了升职机会,下放了工厂。
玲子因为那张耳环的订货单,搞成了夜东京大乱斗,分崩离析,独自出走。
这些女人或多或少因为阿宝把生活搅成了一团乱麻。
更重要的是,他还给了阿宝两个“巴掌”——
一个是玲子出走回来之后,阿宝和以往一样,满心想要自己出钱装修,重头来过,但结果玲子的「夜东京」重头来过里,没有阿宝。
一个是阿宝替汪小姐挨了一巴掌之后,汪小姐说会想办法还他这个人情,阿宝说“我不需要”,汪小姐重重说了一句“我需要”。
虽然前半部分也有过类似的对话,但之前的更像是男女之间的赌气,这里却是真的“没有阿宝”,也是真的“我需要”。
而且这一幕后没多久的戏,就是汪小姐那句“我是我自己的码头”台词,以及宝总送凯迪拉克,汪小姐没收下的桥段,宝总觉得是补偿是纪念,但其实是冒犯,这段话干脆由阿宝的旁白自己说出来了,所以其实意图非常明显了,连起来就是对男人无私付出自我感动的讽刺。
从那里之后,这俩人自己的支线是逐渐剥离宝总走的,后面玲子和李李的饭桌戏,一句都没有提起宝总,俩人全程对弈都在强调自己的老板娘身份。
这当然远没有到什么女性主义的高度,但至少呈现了这些角色主体性从丧失到回归的过程,这是女性角色核心的魅力。
本身文章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上面对于一部国产剧来说,也是夸奖无疑,但我越写到最后,越觉得,这种女性角色的“明确感”,让我实在有些不习惯和王家卫联系在一起。
他电影里的女性角色往往都模糊极了,角色的选择没有那么光明、正确,更多是朦胧和挣扎。
我为什么有这个疑虑,还是因为王家卫自己在剧里留下的一些痕迹。好比我上面提到的那段“我不需要”和“我需要”的对话,明明这里说完就结束了,但汪小姐非要跑回来抱了一下宝总,说了一句对不起。
还有送车,汪小姐看到车的第一反应是落泪了的,那明显不是被冒犯的眼泪,闪回的也是过去的一些男女温情桥段,就好像,哭了,是念在过去,没收下,是因为将来。
我当然认可这种女性觉醒路线的正确,但因为王家卫的名字在这里,我反而更爱这一些残存的不明确,那才更接近人间的各种摇摇晃晃。
从这个角度上讲,《繁花》好像又多了一层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