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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一万个回乡的理由中,是有人唤出你的乳名

庚子年二月三十 乡村规划与建设
2024-08-30

全文字数 | 5233

阅读时间 | 16 分钟


小贴士


我们,依旧是那支致力于乡村规划与建设的团队,为了和小伙伴们一起呼唤对乡村的关注,2020年,我们邀请长期关注乡村的朋友,带领大家一起深入乡村、了解乡村、熟悉乡村、传播乡村!

这一期,来自青研系Studio创始人蒋晓娟女士的小文,讲述她亲历奶奶的葬礼而引出的浓浓乡愁……



作者:蒋晓娟

青研系Studio  创始人

出生在湖南永州的一个大宗族村落里,尔后在上海念书。


华东师范大学硕士毕业后,从事过公共媒体,关注乡土和社会问题做了系列调查和报道。


目前,和小伙伴们创办“上海青研系Studio”,着力研学设计和青少年教育。

早上,上海地铁一号线汉中路地铁站候车,人影攒动。


一位红色外套的女生左手掩面躬着身,不上车也不走动,只在站台上杵着,一直哭,力图不哭出声,但似乎很难控制抽搐。


一位年轻男孩走近来,问:

“嗨,你还好吗?是哪里不舒服吗?”


听到问候,女生拨开模糊地视线,看到这一位陌生人,得回复一下他:

“我没事,不是我,是我爱的人。”

说不下去了。


男孩大概明白了,也或许不明白,但他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先谢谢他,女生摆摆手,催促他,请他快上车,他有自己的日程。


又一班地铁来了,世界依然在运转,咬着时间的无尽齿轮。

地标. @上海

1

准备回乡吧

我的世界一下就塌了。


在站台刚才接的一通电话,是父亲打来的,突然唤我的乳名,就一个字“小”,透过声音,已知整个不对劲。


是有大事发生了。

周围噪声即刻清零,寂静只等着。


“爸,您说。”

“是你的奶奶,她自杀了,从家里楼顶…”

是奶奶?自杀?就在我们家?那是四层高的楼啊!


“送医院了吗?”

现在情况如何,惧怕着,希望着。


“听说叫了120,医生来过,当场就没法救了。”

“爸…”

“你先准备下回乡。我们已经在赶回的路上。”


父亲说的“我们”,包含了奶奶的三对儿子儿媳、三对女儿女婿、诸多孙女孙儿们、晚辈等,大部分亲人都生活置业在珠三角区域,他们自驾回湘南老家要快得多。


要回的地方,指的是死亡现场,那一栋大房子。

五百多平米的房子,什么都不缺,只是奶奶一个人住。


白天,八旬的她走走,应该走不远,时光对她而言,等待的是什么呢?

夜里,如果睡不着的话,那这片空间,对她来说,意味的又会是什么呢?

谁会想这些呢?


倒是哥哥把当下能想到的,快速叮嘱我:

“我们一定等到你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我们当中,她一向最疼你的。”


身为家族的长孙,我年轻的哥哥,比此时我的父亲更冷静,也由他主持共同决策葬礼的大事项安排。


语速车速都在赶,似乎一切进入了某种流程。

雨窗. @路上

2

孩子,不哭

接下来,都是倒计时。


跑出地铁站,先取消之前的预约,道歉张安蒙女士,一家全国古村落保护组织发起人。

“我没关系的”,电话那头,张安蒙女士倒先说:

“请节哀,此时务必不慌不乱,去做你认为该做的事。”

“嗯。”有她这样的几句话,已足够力量了。


订下二小时后发车回乡的高铁票,并收拾行李,这一次回去该带什么好呢?


依然带绿豆糕吧,奶奶一直惦记的,微甜酥软不需牙力。


往年过年回老家,门口一见到她,就会一把搂住我:

“小小,你回来了。”

“最想您啦。”右手圈她过来,搀着她走。


“你又长高了。”她当我小孩子一样,又是摸摸头、摸摸手。

不,是她一年比一年矮,背越发躬了、走路要拄拐,病痛得一步一步挪。


我在她额头上啄一下,“我还是你的乖孙女。”

先一口酥塞到她嘴里,但很快,她就将糕点糖果分给邻里乡亲:

“是我的小小带给我好吃的,尝尝”。


依然带大白兔奶糖吧,是我一直爱吃的,小时候的味道。


那时能吃到糖果是孩子们最大的渴望之一。

第一次一位宗亲从上海回村里,带了奶糖分给每户,约十来颗。

奶奶公开均分,孙儿孙女们多,每位先二颗。

最后剩一颗,堂兄妹们纷争嚷着“我要”“我也要”。

奶奶只给我,瞟一眼墙上贴满的小学生奖状,“小小读书最用心啦。”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个尚且自给闭塞的湘南山村,不识字的奶奶以自己的方式护着孙辈们好好念书,走出大山,走向远方。

然而走出的孩子们,她却很难再盼回来。

尤其是上海,真的太远了,“但只要你过得好。”


这一次我懂,奶奶一定知道,没有人再扯出更大的理由了。

家庭的、家族的、宗族的等几乎所有人,一定都尽快赶回来,围着她,在她身边。

她就会看到所有人。

还有她喜欢的孩子们。


前村后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来,奶奶就喜欢人多、嬉嬉闹闹。

所以,我不哭。不要哭。

乡土的路,慢走出一种静穆

3

系统里的一个角色

近下午六点,到巷子口时,已见人声喧闹的气势。


“当大事”白底黑字的路障,三面巷口封了路,机动车辆进不去。

只能步行,奔向家门,小路上散着红色的鞭炮纸、钱纸和硝气。


大客厅已经布置成灵堂,奶奶的黑白像,目光明亮看到所有人。

二根超大的白蜡烛,对着路口烧。


乡镇传统的葬乐队四位,自有一套服装冠饰,各持乐器演奏,操着词牌唱着走着念着活人几乎不懂的词曲,一圈圈绕。


跪在地板上、一群身着麻衣的大人孩子,膝盖压着稻草,伏身呜咽、抽泣,或者是假装呜咽假装哭泣。


更多的一大群人,在门外围观。

“是二小姐回来了,”有人认出了我。

黄昏灯光

“我是孙女蒋晓娟。”向葬礼的主簿人、司仪员等,先说明我的血缘身份,属于蒋姓,并匹配葬礼事务中对应的权责。


回到村里,这个生我滋养我十年的地方,就自觉进入乡土社会的人情系统中。


依然存在的差序格局,尤其在丧葬习俗中,听命老一辈立的规矩,越老越尊,与什么21世纪不相关。

尤其是自杀事件,避讳最多最重。


因我是孙女,在家族里被定位,书呆子一名,归为一般亲眷,葬礼中匹配权责的是:

人回来了能现身葬礼,即可;


关于葬礼仪式,女眷无话语权不能参与决策(除非你主动承担大部分费用)

同时也不需要分摊任何费用,默认是尊者的三家儿子分担;


礼钱自主自由给,当然,默认给的礼钱越多表示尽孝越多,设专人抄录礼钱,

“二孙女礼钱一千元”;


接下来,在众多的尽孝礼仪中,要求需要表现得当,适时磕头、下跪、痛哭、烧钱纸等就可以。


很多仪式,本质是场秀,都在表演,彼此围观。

菜地木栅栏

4

不可说

“你不是小小吗?”是宗族里的九奶奶,她负责葬礼服装和佩饰。

“快快,穿上麻衣。”她已帮我套上半身的麻衣,稻草绳系腰,头发里辫入二缕长麻绳。


不同的身份,以不同的麻衣结绳等衣着配饰来区分。

比如最重的身份,长子,得全身着麻衣麻裤、头顶红点缀的麻盖头、手臂配黑纱等,得领衔长跪、捧遗像的重任;

比如最轻的角色,加入送葬队伍一起走,以彰显队伍浩荡有势力,肩搭一块毛巾即可,毛巾由统筹人员分发。


大型的真人秀,正在进行中,有了戏服,允许我可以入场。


上一个仪式刚结束,也要需要中场休息,无论是法师、乐手,还有“演员”们。

跪着的亲眷起身来,探看“回来的二孙女是谁”。


对新一代小辈们因好几年不见,得辨认谁是姑嫂谁是叔侄谁嫁娶来的,思量着该按辈分来称呼,还是直称呼彼此名字?

我们一一拥抱,有紧紧的,或轻轻的,皆无言,或就是客气一番。


说什么好呢?

尊者是自杀的啊。

突然得很难接受吧?心底都有无数个为什么?

可谁来解释?该问责谁呢?没有一个人在现场,在她身边。

可又和我们每个人都相关,不然,我们为什么聚在这里。


空气中弥漫浓烈的羞耻感,阴郁的氛围,化成一股强大的压制力,仿若整个家族爆出来的天大丑闻,每一位都先自己羞愧了,不可说、不可问、不可谈。

仿若隔壁房间里安放的遗体,像是别人家的谁谁谁,尽量不可触碰。


而就在家门口一米之外,围观的乡邻、宗族等熟的不熟的,亲近的不亲近的,却都在谈论探问,真实的臆想的推测的,无处不在。

老房子,那些瓦片凝聚了时光

5

谁知真相是流言?

人人都可以是评论家,谁也不知,到底是听闻的还是亲历的会更惨烈:


“真的是自杀的?”

“反正就从这个楼下来的。”

“我那时看到,全身都散架了,几个人都扶不起来。”

“那也太可怜了。”

“刚开始人还能讲话的,说很疼啊。几分钟后就不行了,医生还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救不过来了。”

“怎么就想不开呢?”


“天杀的,亏他们家以前那么穷,现在儿孙都奋斗有出息了,好日子来啦,老人家却享不了福了。”

“造孽啊。”

“他们家儿子儿媳是不是不养老?”

“没有,人品都挺好的,之前大队里建祠堂修路的都有份,可能他们家就是…”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老头子走后,就她老人家一个人。”

“她走上这条绝路,也是一辈子倔强。”

……

有人的地方,就会起纷争

6

最后还仰仗对手

这才回家一会儿,却像是滞留在时间的折叠空间里,困兽无法突围出来。


穿上了麻衣,正要去叩拜奶奶最后一面。

突然后背被环腰攫住了,“姐”。

知道是我亲爱的姐姐,家族的长孙女,彼此泪眼埋在脖子里。


一回头,还有我的母亲,是家族的长媳妇,一同采购回来了。

转身和母亲拥抱,她主持大局的御驾之风大于悲伤之气。


“妈,您辛苦啦。”

“就等你了,平安回来就好。”家族、宗亲以及携眷来奔丧,相聚人数破历史记录。


此时我的母亲,像是大观园里,等太后一薨,化身母后走马上任,总揽观内大局。

身为大家族里的长嫂,母后统筹每一顿40桌左右宴席的配置,以及葬礼仪式所需各种物料、还有各环节时间线上的人员分配等等。

大小决策皆事关权和钱。


不过,看着母后指挥若定,想着奶奶活着时应该很清楚:

她的身后事,还是得仰仗长媳妇亲力亲为。


婆媳关系,这一纠缠半生的对手,终究是知己知彼。


难怪对外公开场合,奶奶总是面不改色地夸长媳妇,哪怕前一晚互相斗得寻死觅活的。

“要不是我长媳啊,我这一辈子哪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母后也是能装,反正都是最后一次“麻烦”,她就是要操办得尽可能高端大气、上得了台面。

内外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看戏,就是有放有收。

单单那些装饰的挂毯,那崭新那质地那大红色,哦,当然要接地气——不忘随时盘算,控制开销。

望月光,容易让人更近故乡

 7

手心留恋的温度

“你怕吗,需要我陪吗?”

无论年龄身高学问的变化,只要在姐姐面前,我依然是一枚小孩。


“你走开啦。”果断把姐姐推走。

同时坚决地请走亲属、着装司等所有人员。


奶奶遗体在的这个房间,只让给我。

就一会,哪怕五分钟,恳请不要来扰,好吗?

当然有母后在旁点点头,示意众人,允。


这一小段时间,我和奶奶单独待着。

我静静地看着她,一如她看着我。

轻轻摸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眼她的脸,拉起她的手,一如她抚过我的脸。


啊,手背这么冷。

不禁把她的手指紧紧握在我的二个手掌心之间,愿把我所有的温度传给她。

是我,奶奶,是小小。


我又带回了你爱吃的绿豆糕,摆在贡桌上了,你先尝一口,好吗?


你可不可以起来?你这样躺着,感觉好小哦,像个老小孩。

记得村里的奶奶们,说年轻的你一米七八的身高,村里的壮丁们都怕死了,怕和你比挑担子。


“万一我死了,你怕不怕我?”

尚年少时,不知道死是什么,你就和我谈生死话题了。


就在村口河弯的那块冲积地啊,你带着我拔草种菜。

你说人像茄子,有新生有长大会变老,到熟透了,风一吹就落下来,埋在土里,自然而然的,有什么难过。


恩,原来你教会的,早已经浸润到心神里。

好,听你的,我不难过,我也不怕你。

只是心疼你,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疼啊。


我很懊悔,上一次我们俩聊天,我以为只是聊天。

就二个多月前的春节,也是这个床边,帮你揉背疏解痛感,你说:

是老病了,无法动手术又断不了根,疼痛蔓延,实在痛得睡不着,才去医院打止痛针,可是止不了几个小时。

如此反复,反复地让时间淹没了边界,梦醒之际,试问白昼晨昏的意义。


你说,开始想到了死,想念爷爷了。

怎么死,你提到二种自杀方式,详细地说。

那时我又像在听你讲故事一样,一样的头靠着你,在你身边静静地听,一样的手拉手,彼此温暖手心。


没想到,你真的这么走了。

你……

突然,心空了,奶奶的手被掰走。

母后已经携亲眷、司仪等众人涌入房间,强行拖我离开。


“吉时已到,该入棺了。”

原来倒计时,就走到了最后一面。

手心的温度,从小时候记忆起

8

习俗和红包的交织

“该死的习俗,都是些老顽固。”阵阵骂声。

是我的父亲、哥哥和长叔回来了,三位进门,满脸挫败,特别是父亲强忍悲伤被迫奔忙的丧。


这三位作为家族的代表在外执事。

最先请风水师探看村落地理,选墓地,但遭到以“鼎锅叔”为代表的村长当权派的强烈抵制——

本村落的风水宝地“状元山”,是宗族祖先以及众多先辈尊贤者的墓葬区。

自杀人士不宜入,此前没有先例此后也决不支持,不可带坏风气。


但三位代表力争:

一,奶奶生前一直受村里族人尊敬,长期主持和参与村里的福利事务,比如收养遗弃女婴、为鳏寡孤人送餐和送葬等;

二,奶奶的自杀是她个人意愿的选择,是谁也没有料到,谁也不愿意面对的;

三,状元山是奶奶曾表示过向往的地方,爷爷的墓也在那儿,希望他俩在一起,先前的墓葬传统是支持夫妻合葬的。


就这墓地问题,家族里或权势长者或富贵(愿意付账的)人物,包含长子、季子、长媳、风水师、主簿司仪、法师、长孙、二婿等,聚在一起探讨下一步策略。


首要原则是确定奶奶一定要入葬状元山,

但状元山那么大,整个山间也分高光地段,所谓“CBD”进不去,下一步就争取“郊区角落”,先有个地盘,如何“扩大装修”是后续事宜;

二是利用村长“鼎锅叔”和我父亲是发小,大半辈子的铁哥们,先从私下感情突破;

三是鉴于办丧事习俗时,主家求人办事都是先下跪,晚辈一进门就长跪不起,直到答应为止;

最后,母后发话,把原本准备的红包,打赏通行的数额全部翻倍,这才是最有力的。


次日,三位代表回来时,墓地已确定,接着探讨新的问题:

出殡仪式人太多需要最大空间,最好放在公共祠堂,但又遭到村里的强烈抗议。


反复交涉后,身为“年轻派”代表的哥哥放话扬言,

“今后村里祠堂事务要资助的,不要再联系我。”


说来,目前村里较为“财大气粗”的二个家族:“鼎锅叔”家和我父亲家。

“鼎锅叔”家没表态后,其它宗族人士也缓和理解——安置几百人的奔丧,老老少少的也的确需要足够宽敞的活动空间。


不过,三位代表也终究认清,敬畏祠堂公共文化:正因为是公共的,祠堂不是谁想怎样就可以怎样。


最后奶奶的出殡仪式,定在公共祠堂大门外的空地举行,时间限制在半个小时内,简化了流程。

村里,放养的牛

9

桑葚红了,盼你再回来

奶奶入土为安后,“这是奶奶一生了。”

父亲静穆,都忘了自己的烟快烧到手指了。

我强行拉走了母后,独留父亲在墓前,让他和他的母亲呆一会儿再不被扰。


奔丧的众亲都分到小红包,各自散去。

我倒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嚼着大白兔奶糖,坐在山腰的田埂上,望向远方。

趁机才好好将我的乡村,打量。


碧空下,大片水田正青青,河水湾湾。

风吹过田野的草,无名的小花开满整个状元山,是桑葚红了的气息。


祖先们也在看着山下的新房子,一代代一栋栋,外墙多了漂亮的瓷砖。

夹杂的老房子,屋顶炊烟缭缭,是午饭时间了,飘出了菜香。

堆满木材的后院,几声鸡叫犬吠,谁家媳妇刚提水回来。


原来,村头那口井水还是好喝的,我赶紧奔过去。

二颗高大松树是井泉依旧的标识,依然有村人在树下闲坐或下棋,

周围种着橘子树的鱼塘,鱼掠起涟漪。


“嗨”,晚辈先鞠躬自我介绍。“我是蒋家的二孙女啊。”

“哦,哦,你不是小小吗?”

是我,小时候您们就是这样叫我的。


“三奶奶,您身体好吗?”

“七叔,您还是抽烟袋呢?”

“梅梅婶婶,我可特别想念您炸的糯米果子了。”


“小小,有空再回来哦。”

嗯。

一定会的,这是我的故乡啊。

花开遍山野


 END 



 文:蒋晓娟 



 图:李璇 



 编辑:孙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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