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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路,繁花,与江湖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秦朔朋友圈 Author 何菲



作者:何菲

来源: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


随着央视热播剧《繁花》的爆火,剧中主要取景地黄河路也成为了焦点。这条短短的街道不仅见证了上海的繁华与变迁,也承载了无数人的美好回忆。在这里,生活碎片与光影效果交织,呈现出上海特有的魅力,一起来看!全文4524字,阅读约12分钟



最近随着王家卫首次执导的电视剧《繁花》的热播,没落沉寂多年的黄河路突然火出圈了。不少人带着富有上世纪90年代时代特色的装备细软在黄河路拍照打卡,我想这些人里有相当一部分是从武康大楼打卡人群中分流出来的。

2024年1月初,我在短短七百多米的黄河路竟堵车了半个多小时,据说剧中至真园原型苔圣园酒家的包房也是一房难求。魔都,就是那么魔幻,反转常常就在一夕间。


上海是一座极其复杂的城市,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人的上海,值得玩味细品。上海人说“我来买单吧”和“我买单”也绝对是两种意思,土著上海人也无法精确复刻出一个90年代的上海。


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生活在离开黄河路步行不过七八分钟的街区,那个街区由旧式里弄和新式里弄构成,有着黄浦区弄堂特有的气味,那是镇江陈醋、阴沟、油煎带鱼、风鳗、葱姜、磨出包浆的竹躺椅的味道,间或能听见蒋调的《夜探》,那是上海的布鲁斯。

弄堂口的过街楼使得整条弄堂有着独特的光影效果和人间琐碎。过街楼下总有早点摊,坐下来就能吃到热烫的粢饭和泡着剪碎的紫菜、虾皮和葱花的小馄饨。


那个街区到黄河路最近的路程是穿弄堂,弄堂曲里拐弯,有着柳暗花明的幽微。主妇们顶着卷发筒穿着家居服在天井的水斗边刷牙,阿婆们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晒太阳择鸡毛菜,男人们坐在客堂间读晚报,小孩吃着棒冰雪糕窜进窜出。

复杂的弄堂网络通向哪儿,恐怕除了住户外谁也搞不清楚,就像没几个人能拿捏上海人心一样。但他们也见惯世面,正在吃泡饭酱瓜黄泥螺的老先生会边吃边指导小青年:衬衫配圆领毛衣时,领子不需要翻出来的。


这些弄堂使上海完成了从生煎馒头到慕斯蛋糕的无缝接轨。我小时候外婆给我准备的早餐常常是生煎馒头配牛奶咖啡,而牛奶咖啡是小钢盅锅里烧出来的。



上海的百年历史,有一半封存在弄堂里。这些黄金地段的弄堂,与繁华一步之遥,开门是风景,关门是人生,指向曾经真正的上海生活。每个细节都不忌讳细看,哪怕有不少痼疾和狼狈。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上海没有流光溢彩,没有浮夸,没有王家卫镜头下的美拉德色,其实是灰扑扑的。

从80年代后期开始,上海各种新式小饭馆在弄堂和小马路崭露头角,90年代中期的黄河路上塞满了至少六七十家餐厅酒家。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生意清淡不少,于是90年代后期黄河路上拉客比较多,刚走到黄河路就会有刘海高耸入云、喷了半斤发胶的上海阿姨热情招呼进去吃饭,形似卢美琳。


这时只能扬长而过,绝不能搭讪,一旦搭讪往往架不住热情就进去挨宰了。不接口的话,上海阿姨心情好时会顺口赞美,妹妹皮肤牢白额。观察力惊人,只一眼就能找出特征肆机赞美,大家心里开心,没准以后还会成为客人呢。

黄河路的老板娘们嘴巴巧舌如簧,个个精干,当然也是磨刀霍霍。90年代黄河路临街挂满了像香港那样的店招,霓虹闪耀,富丽堂皇、灯红酒绿,官商汇聚、鱼龙混杂,各显神通,短短七百多米,金八仙、苔圣园、来天华、粤味馆、雅园、悦来、半岛、阿毛炖品、乾隆美食……弥漫着新钱和虾蟹的生猛味道。

对,是新钱不是老钱,老钱通常去和平饭店和国际饭店。1989年我12岁时,小舅舅结婚就在国际饭店,要打扮得淑女点,妈妈给我穿了一件玫瑰红羊毛衫,胸前有闪闪亮片堆砌勾勒出花样,长发披散,戴了个蓝色头箍,还第一次涂了胭脂口红。

婚房里有当时的奢侈品——钢琴,这足够洋气高级、弹眼落睛,即使舅舅舅妈谁也不会弹,我还被安排在钢琴前拍了几张照片。那天最高兴的除了一对新人,应该就属我的外婆,那是她操办的一件大事,是她的高光时刻!


这种镶满闪闪亮片装饰的衣服在当年十分时髦,不过在我大学开始有了服装自主选择权后,就再也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过。


从黄河路穿过国际饭店就到达了南京路,有了黄河路的灯红酒绿,南京路反而不那么繁华了。舅舅的一位弄堂发小曾是黄河路上的打桩模子(沪语指掮客、炒卖外汇证券及贩卖外国香烟的人),赚了钱不拿回家给老婆,而是藏在舅舅凤阳路的办公室里。

舅舅婚礼那天,我在钢琴前的照片很可能就是他拍摄的。而我一位亲戚当年的女友,后来也选择了黄河路饭店大厨,尽管颜值气质学识皆不如亲戚,但月薪却是亲戚的10倍!


在电视剧《繁花》中,大量篇幅写到商贾云集的黄河路对于当时上海商业的重要性。在上世纪90年代移动通讯并不发达的年代,很多经贸往来信息交换都是在饭局中进行。剧中冷艳神秘的至真园老板娘李李引领了上海粤菜的流行。

“眼镜王”很会拍辛芷蕾,美得极具攻气。下三白的攻击性,厚唇大嘴的欲望感,造型上的金钱感、年龄感和神秘感,90年代上海商战里的狠女人就立起来了,后劲很大。


上世纪90年代,港台文化风靡,港台地区是上海人追慕效仿的对象,并开始流行粤菜,帝王蟹、东星斑、大王蛇、澳龙、象拔蚌……这类高端山珍海味粤菜撑起了黄河路的档次和流量,使其夜夜良宵,纸醉金迷。

我当年第一次吃到咸蛋黄焗的虾蟹也在黄河路。在粤港地区,咸蛋黄是百搭,可以搭配万物,咸蛋黄焗菜在90年代的上海既时尚又有点档次,那时还开始流行上汤做法的蔬菜,内有皮蛋、火腿、干贝等,让少年的我开了眼界。

我小时候第一次吃到皮蛋鱼片汤也在黄河路,据说在香港主要用来治牙疼……黄河路饭店酒肆的创新能力很强,不拘一格又鞭辟入里,据说毛蟹炒年糕、啤酒烩草虾等菜都起源于黄河路。


2001年是我本命年,据说临近本命年前要吃点猛兽,本命年才会更安然,有解放日报朋友就在2000年底请我去黄河路吃了椒盐大王蛇。

2000年时的黄河路已不复当时繁华,越来越少人会把聚餐饭局放在黄河路,我去进贤路的概率倒是远高于去黄河路。那时黄河路周边住户陆续动迁出去,原住民疏散,人在哪里,流量就在哪里。


大王蛇后来我也吃过多次,却都不在黄河路,直至如今彻底不见踪影。2003年非典让黄河路遭受了重创。这二十几年来,杭帮菜、川湘菜、干锅菜、广式汤馆、澳门豆捞、小龙虾、台州菜、顺德菜、融合菜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多数活动在西区,日韩料理、台式火锅等曾经也占了聚餐的很大份额,黄河路是许久不去了。

不知哪天黄河路上悬挂在建筑物以外的霓虹灯都拆了,曾经天天在电视台做广告的来天华酒家变成了天华旅馆,黄河路上曾经金碧辉煌的饭店酒肆,多数成为小吃店或小旅店,业态凌乱。

他们或许都缺少一位爷叔这样的精神领袖来告诉他们:做生意不是比谁赚得多,是要比谁活得长。



记忆中的黄河路消失了。

回忆起来,黄河路当年再繁华,也是有富而无贵,颇具江湖气。当年去黄河路的大多是个体户、江浙乡镇企业家和股票大户。这也是改革开放以后上海及周边最早富裕起来的那批人。


中国人多地广,共同富裕不是同时富裕。改革开放前十几年,遍地是机会,财富如潮水般涌入,让无数人梦想成真。而此时游戏规则尚未及时建立,这成就了一批草莽英雄,第一批下海的个体户成了中国第一批万元户,客观地说,其中上海人并不多。


当年北方出产资源型企业家,找个靠山就敢干;南方盛产机会型企业家,找个空子就敢钻,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而上海人两样都不敢。上海人总是在反复计算中错失稍纵即逝的机遇,当他们权衡得失时,那些孤注一掷只想着先把钱赚到手的人早已冲了出去。


上世纪90年代浦东开发开放,大量外资、央企和民企纷纷进驻上海,这些力量的合力助攻,使得上海商业飞速崛起。在十里洋场浸润了百年的上海人敏感地意识到:制造业在上海已没有太大的发展空间,下一轮的重心将是以金融业为首的现代服务业。

对普通人而言,影响最大最深的就是金融改革。那时溢出资源很多,勇于把蛋糕做大的人大多实现了阶层跃迁,这些经历了浪奔浪流的弄潮儿,实现了草根逆袭,华丽转身,如今多数人淡如菊,坐看云起。


90年代初期,股票刚开始发行,绝大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个新事物,那些被强迫买股票的人,待股票上市,一夜之间暴富。

1999年5月19日,中国沪深股市迎来了“5.19大牛市”,在不到两个月时间内,上证综指从1100点以下,攀升到1700点以上,涨幅超过50%,那波行情造就了一批上海富人。


现在回想起来,那批人可能就是黄河路辉煌年代的客人,他们的黄金年代与黄河路的辉煌年代基本同频。


进入新千年,中国经济和商业环境发生着本质变化,乱世枭雄的草莽时代逐渐落幕。上海人的严谨、规矩和契约精神开始生逢其时,成为成熟商业社会最根本的基础。


当然上海在这期间有过一些发财的风口,比如2006、2007年的股市也造就了一批富人,以及2000—2018年那些炒房者,尤其早期以租养贷的人。

我有个朋友,曾在某著名出版社独立承包工作室,在千禧初年陆续购入6套房,后又陆续卖出,赚了不少钱,却也没有守住。不甘平庸的他成立的公司在新三板坚持了五六年最终黯然退场,如今住在徐家汇的一个中高档小区,这是如今他仅剩的一套房。我说为理想拼搏过,也无悔了,他表示赞同,疫情以后竟投身纯文学领域,过更纯粹的、向内求诸的生活。


互联网和物流也曾是风口,一些踏准节奏的人,还是赚到了钱。他们也都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这些人的消费场域,显然不是黄河路。


在我的记忆,黄河路从来也没有旖旎含蓄过,非常直接了当。就像《繁花》剧中,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一掷千金,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拜高踩低,却也不乏血性和情义。

黄河路有江湖气,不会只在言谈举止、生活方式上躺在上海旧梦里自我陶醉、冷眼看人。他们眼中的上海是“大上海”概念,是开放宏阔的,是连接江浙、粤港和海外的,是连接资本、产业和民间的早期探索。


记忆或许有偏差,我记忆中的黄河路,有霓虹招展,却无珠光宝气;有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闹猛热力;也有用尽力气最终一场徒劳的繁花散尽、悲情谢幕。

如今的黄河路回归到她该有的本真,不慌不忙、不焦不躁地存在着,倒有点天荒地老的况味,有时,失去比得到让人更踏实。



最近周围很多人追剧《繁花》,他们仿佛觉醒,开始回忆过去,我也时常会想起十几、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个消费气息鼎沸的时代,也恰好赶上了我这代人闹猛的时代。那些年上海著名的都市生活类报刊有几十种,用大量篇幅描述该如何有格调地吃喝玩乐,都市小资文化有着烈火烹油的意味。夜晚十点以前的著名商圈、商业街沿线马路总是水泄不通,许多百货公司的周年庆仿佛是永不落幕的狂欢。

那时,上海的消费、情绪曲线外放且高亢,鱼龙混杂、层次参差,真是个五光十色的欲望都市,每个人都像打鸡血般在全球化进程中努力地自我实现,也为行业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而我闹猛的年代,黄河路、乍浦路、云南路这类老式美食街已经落寞萧瑟了。这几年,曾经繁华的商圈、百货公司、酒吧街、休闲街等,也渐渐侘寂,很多业态如同一梦,速热也速朽。上海仿佛也迈入了中年,与我们的中年同频。

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繁花,渐渐地我也理解黄河路,我想黄河路的道理,不在于看清了多少事,而在于看轻了多少事。


不管王家卫把黄河路拍成了波谲云诡的臆想中的江湖,还是把黄河路作为一个江湖的意象,都不会改变黄河路给人的真实回忆。在上海,没有无缘无故地出现和消失,上海的水就是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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