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的猫 | 康正果
古埃及的猫尸亦如人尸,裹以彩布
敷之香料,葬于猫墓,享其不朽
耶鲁教授贺兰德(John Hollander)写诗、讲诗,也选诗编诗,几年之前,我读过他编选的《动物诗》(Animal Poems)一书,听说他近来在动物中对猫情有独锺,正在把东西方自古以来的咏猫佳作汇为一编,且在每篇之前加上独到的评点,准备出一本有份量的“咏猫诗选”。据贺兰德自己所说,他之所以于猫诗有特别的兴趣,盖缘于以下两点∶其一,近来美国养猫者日增,美国人对猫的兴趣可谓方兴未艾,猫诗的结集自然适逢其时。其二,贺兰德认为,猫与狗虽同为最亲近人的宠物,但猫性隐而狗性显,狗之单纯质朴犹如散文,而猫则孑然不群,对于人,猫始终保持了似近而实远的距离,所以在人的眼中,猫的形象便有了几分朦胧。贺兰德因此认为猫的不确定性富有诗意,他的这一观察正触动了长期以来猫在我心中留下的一些模糊印象。事情也算很凑巧,我有一篇旧文题曰《宠物》,文中大谈了狗,却未曾触及猫,如今走笔至此,自然该填补猫话题的空白,好为宠猫者多侃些趣闻,也让养猫人各自生其遐想了。
《Animal Poems》
从前,中国人提到了猫,常习惯连带说起虎,俗话说的好,“照猫画虎”。在一个流传甚广的儿童故事中,猫被升格为虎的师傅,说是那个庞然大物的捕猎术全都得自比它小得多的猫,只因聪明的猫给自己留了一手,凶猛的虎最终没学到上树的本领。“三百篇”唯一提到了猫的一句诗是∶“有虎有猫”。《礼记》在谈到郊祭的仪式时,也由猫及虎地说∶“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总之,猫和虎本属同类,在中国传统的动物分类谱系中,猫就是缩小了的虎,虎也可以被视为放大了的猫。如果你是一个爱猫者,你为猫在十二属相中的缺席而感到遗憾或不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是由于虎已在其中代表了猫的位置,没有必要再让猫挤进去占那个象征序列的座次。
《猫》孙菊生
按照目前西方流行的说法,埃及人是第一批家猫的驯化者,是埃及人在四千年之前发明了最早的谷仓,仓内的谷物招惹了大量的老鼠,而泛滥成灾的老鼠同时也引来了成群的野猫。在谷仓周围捕鼠的野猫从此进入埃及人的村落,逐渐与人接近,在捕鼠的同时,它们也开始接受人家餐桌下的弃余,随后便留居屋内,最终成了埃及人的朋友。埃及人因此有了拜猫的习俗,他们奉猫为女神,并将其偶像供在宏伟的庙宇内。与此同时,养在家内的猫也被赋予了神性,伤害了猫的人甚至会受到死刑的惩罚。猫死之后,连猫尸亦不得随便弃扔,埃及人一般会像处理人尸那样把它们做成木乃伊,葬入专门埋猫的墓地。19世纪,英国人在埃及发现了一个几千年前的猫墓地,发掘出的猫木乃伊竟然多达三十万左右。那些木乃伊均缠以彩布,敷以香料,被处理得一如人尸,有些甚至还有硬纸制成的面具套住猫的头面,并用彩笔画上了大大的猫眼和几根胡子。在中世纪的欧洲,猫曾一度遭灾受罪,特别是那些黑猫,除妖的暴民把它们统统都目为巫婆的帮凶,成千上万的猫于是跟上巫一起倒了大霉,都叫人扔进火堆活活地烧死。直到后来老鼠猖獗,瘟疫四起,谈鼠色变的欧洲人才醒悟到仇猫的坏处,猫再次在人的家门内吃香起来,以至到后来成了西方人最喜欢养的宠物。十九世纪,在英美出现了养猫俱乐部,培养繁殖良种猫的行业遂兴旺起来,猫不只作为捕鼠的能手而受到人的欢迎,它们越来越多被迎入小康人家的卧室和客厅,被视为悦目的活动摆设,也成了美化日常起居的一个生动征象。截止八十年代末期,据一个统计数字显示,在美国人的家里,猫口的总数甚至超过了狗口(猫口多达五千八百万,而狗口则为五千一百万)。
大英博物馆现存的猫与埃及人共同狩猎的画
欧洲的养猫之风也许确实传自埃及,至于土生土长在华夏的家猫,至今并未发现任何资料能证明它们与埃及或欧洲有什么联系,它们既没有被诬蔑为妖孽,也没有被拔高为具有艺术气质的动物。只是有一种传闻,说是陌生的猫突然走入家门,可能会意味着带来了穷困,但这一说法并不流行,那恐怕只能说是限于某一地区的迷信了。自古以来,猫始终都只以其捕鼠的技能而受到中国人的重视,在一篇官方的文告中,捕鼠被规定为“猫职”,诗人们把猫昵称为“狸奴”,并且写诗赞赏它们看守书籍的功劳。这狸奴若坐视老鼠横行屋内,那就是不可原谅的失职。因此,当诗人提到了与老鼠和平共处的懒猫,他也可能是在暗指那些纵容坏人为非作歹的官吏。 记得我小的时候,周围的大人常有所谓“男不养猫,女不养狗”的说法。这一专断的“不”字到底出于什么禁忌,我至今尚不完全清楚,根据它那否定的语气,可以推出的只能是男养狗而女喂猫的正面结论了。由此可见,即使是养猫养狗这样的事务,在从前也似乎有过性别归属的划分。不知道这个一刀切的规定到底普及到什么程度,就我个人熟悉的几只猫来说,它们确实都是女主人喂养的。 我熟悉的第一个猫是那种最常见的短毛猫,蓝灰色的皮毛上斑驳着黑色的条纹,我奶妈叫它狸狸猫,“狸狸”大概就是有条纹的意思。但那只是奶妈把它同其它的猫加以区分的名字,其实狸狸猫对自己的名字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这一点正是猫与狗最大的不同,狗对主人的指称总是报以灵敏的反应,你只需叫一声狗的名字,它立即摇着尾巴亲热地向你走来。猫则对所谓名字似懂非懂,不管你给它起什么名字,你叫它的时候它大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它即使是向你靠近,行动中也有几分迟疑,好像它有意在拒绝你的支配,硬是要滞留在它自我肯定的感觉中。在不同的地方,人们对各种家养动物都有特殊的拟声呼叫,西安人常用“咪咪”的呼叫来召唤猫,狸狸猫似乎更熟识那“咪咪”的召唤,奶妈发出几声“咪咪”的呼叫,它就喵呜着走了过来。它每天都吃奶妈喂的食物,同时也吃自己逮到的老鼠,一听到它在厨房里或柜底下弄出了响动,奶妈就高兴地说狸狸猫又逮住了老鼠。逮住了老鼠的狸狸猫有时会噙住它的猎物过来向奶妈表功,它得胜地叫着,把还没有完全断气的老鼠从口中释放到地上,看着老鼠蹬几下腿,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样子,接着又扑上去狠狠地咬住。它喜欢当着奶妈的面展示这残杀的游戏,但它从不在人面前暴露它那茹毛饮血的大嚼。它总是把它的猎物拉到柜底下享用,我多次听到了它啃骨头嚼肉的声音,却从没有瞥见它把老鼠血淋淋吃下去的场面。狸狸猫是很爱清洁的,从柜底下爬出来的时候,它会把自己的爪子、鼻子和嘴全舔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血腥的痕迹。吃饱了,它就扯长躺在房檐台上晒太阳,它伸出舌尖舔自己的鼻头,还会端端地蹲起来,一副认真而尊严的样子,一边舔着爪子,一边用舔湿了的爪子在嘴周围抹来抹去。这时候奶妈就指给我看,说那是猫在洗脸呢。狸狸猫是奶妈从一窝猫娃中逮回来的,它似乎从一开始就把奶妈当成了母猫的替身,于是就只亲近奶妈和我,对家里其他的人就疏远多了。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些卫生规矩,奶妈冬天烧起了热炕,我们也不嫌狸狸猫脏,就常把它招到被窝里睡觉,我把被子撑起一个洞口,它往炕上一跳,就自动钻了进来。我堂姐也想分享与猫共眠的乐趣,她把狸狸猫硬拉进了自己的被窝,结果捂得猫在里面发出了擤鼻的厉声,在她的被窝内吐了一口黏糊糊的东西,最后抓破了她的手,嘶叫着逃了出去。奶妈叫我嚼馍给狸狸猫喂食,我把嚼得稀软的馍吐到手心上,它便用舌头文雅地舔着吃下去,我能感觉出那舌头的粗糙,它上面细微的肉刺舔得我的手心一阵痒酥酥的快感。狸狸猫最后以突然的走失结束了我奶妈收养它的生涯,这是到处乱跑的猫常有的下场∶它们或许吃了什么东西死在了外边,或被哪个坏家伙抓住转卖给别人,更多的情况则是跑到别人家偷吃东西时落到生人手中,在被拴上一段时间后忘记了归路,于是又有了新的主人。这又是流浪成性的猫和忠实守家的狗另一个不同之处,所以奶妈说狗是忠臣,猫是贰臣。她常常拖长调子吟起一个关于猫的儿歌,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开头几句∶
咪咪猫,过高桥, 金蹄蹄,银爪爪, 上树去,逮鸟鸟……
我还熟悉一个白胸脯的老黑猫,它是我祖母养的。那时候我和祖父母住在一个大花园内,尘封的楼上有很多线装书都让老鼠咬得破破烂烂,老黑猫有时候就溜上楼抓老鼠吃。但在我们这个常年吃素的家中,它的主餐还是祖母一口口嚼给它的馍馍,经常吟起“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两句诗的祖父并没指望这只老猫除鼠,因此它基本上处在半失职的懒散中。有时候它在后院的树丛中不知吃了什么不合适的野味,吃得它在房檐下不住地干呕,以至病到了死去活来的程度,我发现它就匍匐在地里,把肚皮贴在湿土上将息,在杂草中嗅着、啮着,然后噙住某种绿草,服药似的把那嫩草叶吞食下去。我感到非常惊奇,这猫真成了精,怎么忽然变成了草食动物!祖父对我说,这是猫肚内有毒有火,它懂得找出那能清火败毒的草草往下吞咽。老黑猫这个神农尝草的行动果然收到了疗效,它慢慢地缓了过来,居然自己给自己治好了病。古人称猫为阴精,它们的确不怕炎热,你即使在夏天摸老黑猫的鼻头,都有凉凉的感觉。但老黑猫最怕冷,冬天的时候,它总是蜷伏在火炉边睡觉,它把炉子贴得很紧,有一次都把它的皮毛烤出了焦味。祖母掏炉灰时把它赶开,它又上到炉边的沙发上卧下,与时常在沙发上打坐念佛的祖父一左一右,双方正好处在了并列的位置上。灯光昏暗的晚上,炉子上熬着咕嘟作响的梨汤,祖母用她冻裂了口子的手从头到尾抚摸老猫,在它的皮毛上摩擦出淡绿的火花,还夹杂着极其细微的爆裂声,就像两根连上电池的铜丝接了火。老猫被抚摸到十分舒服的时候就呼噜呼噜起来,从它的腔子内传出持续的闷声,祖母把这打呼噜的声音叫老猫念经。难道这老猫受到了祖父的影响,在他们共享的沉思中,它也同默念阿弥陀佛的祖父有了寂静深处的呼应?
画家Brassai作品《The Cat》1945
后来就进入了吃不饱的困难时期,连人的糊口都成了问题,谁还喂得起猫狗。紧接着“文革”横扫了一切旧习,七八年之间,城市居民的家里再也难看到猫狗的踪影,一切悠闲的生活内容都被扣上了封建或资产阶级的帽子,豢养宠物当然也在其列。只是后来落户到农村,我们家才又养了一次猫。那时候家里的老鼠闹翻了天,一到晚上,鼠群就在土屋的顶棚上敲鼓似的闹腾起来,它们嘶叫着,打斗着,咬家具磨牙的声音咯吱吱地响,常常把我和妻子吵闹得不能入睡。妻子于是很想养一只猫,但猫那时候在农村可是宝贝,你就是花钱或出粮食,也不一定买得到手。因为老鼠太多,家家户户都下老鼠药毒鼠,大批的猫误食了死鼠而倒毙在外,一时间幸存的猫都成了稀有动物,都被主人紧紧地拴在屋内。我从城里搞回了一只小花猫,一带回家它就抓了老鼠,可爱的小猫大概还没尝过老鼠的滋味,它初咬死一只大老鼠的时候好像不敢立即吞食,都不知从哪儿下口去吃。我妻子得了此猫如获至宝,她日夜都关紧大门,唯恐这猫跑出去误食了死鼠。小花猫的战绩果然不错,抓了几次老鼠以后,便在屋内壮了军威,我们的夜晚随之也渐趋平静。没想到早有人心怀叵测,已经在暗中打起了这宝贝的算盘,小花猫在我家才逮了半个来月老鼠,就叫我们的邻居偷去转手到外村。我妻子找了好久,骂了多日,她的宝贝始终渺无踪迹,我们的家又陷入了老鼠的骚扰。
光阴荏苒,风物频换,我现在认识的猫则是美国康州一家人的宠物,它的名字叫布莱克(Blackie)。那家的女孩很想养狗,她妈妈觉得她管不了狗,于是就给女孩要了个猫。其实女孩也不做管猫的事情,喂养布莱克的杂务最终还是落到了她妈妈的身上。布莱克是一窝小猫中唯一的黑猫,也许是中世纪的观念还在某些美国人心中残留阴影,就因为生来一身黑,幼小的布莱克差一点叫原来的主人抛弃,起先是出于怜悯,女孩的父母把小猫抱回了家。布莱克是个英国种,它一身的黑毛缎子一样油光,那样子一点也不像老虎,倒是更容易令人联想到一头阴沉的黑豹。布莱克的女主人不但不忌黑,她平日在穿着上还特别尚黑,她总是说黑色最为高雅,黑色永远都不会过时。她按照美国的方式养猫,布莱克不只从来不知老鼠的滋味,而且也没吃过任何谷物。它吃精制的猫食罐头,有时候还得到煮熟的虾作为补养,在储藏室内它拥有独自的领地,还定期被送去洗澡或打针。总之,它的女主人仿佛额外领养了一个孩子,她老是说不忍心看见它那可怜的样子,所以对猫医生发出的指令条条都认真照办,而所有那些养猫的讲究,自然都和消费挂上了钩,自从养了布莱克,女孩家便不断为它付起了账单。布莱克现在年长三岁,女主人在它身上的花费并没有白扔,它如今黑得尊贵而优雅,已让女孩一家人在它的猫性中养出了几分人气。
造型家布莱克
它认自己的名字,听主人的呼唤,喜欢在她进门后把身子往她的裙子上磨来蹭去,也懂得摇着长尾巴在客人的腿上轻轻一扫,为它的女主人表演一下它那礼节性的亲近。但是它并不是一个可玩可狎的顺猫,她只是在想要吃食的时候才走过来缠人,一旦吃饱喝足,它就掉头走开,一下子对任何指令都无动于衷,只是急着要去屋外的草地上逛荡。即使是待在屋内,它也固着在它黑色的孤独中,绿莹莹的眼睛闪着它的女主人无法猜透的目光,让她在伏案写作的时候偶一抬头,不由得对那两点在角落的暗处磷火般发亮的寒光感到有点阴森。但她也欣赏布莱克那浑身滑溜的孤僻,因为它对人的疏远使它保持了模特一般冷漠而超逸的姿态,她特别喜欢用佩格利亚在其《性角色》一书中为猫的神韵而挥洒笔墨的隽语来赞赏她的布莱克。佩格利亚说∶“猫是人生戏剧的旁观者,它们令人悦目,却不失其优越的姿态。它们颇有自恋的神气,很喜欢修整自己的外表,有时候会因皮毛的蓬乱而自惭形秽。它们天生就有构图感,甚至会在椅子、地毯和地面的一张白纸上给自己找到恰到好处的位置。……它们孤傲、幽独、不偏不倚。它们会把握优美的造型……作出优雅的姿态来。”布莱克的女主人认为佩格利亚的话完全可以移用于她的布莱克,因为她已经多次发现,布莱克很少随便在地上作兽态的乱卧,它确实会拿自己的身体填补画面,比如悠闲地卧在地毯的两个花样之间时,它那天鹅绒般的形体就化为凸起的图案了。
它善于拿它的身体做美丽的填空,卧在地毯上增补凸起的图案。 布莱克甚至要同书架上那尊非洲的黑人头像比美,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神出鬼没地跳上书架,端端地蹲在了玄石雕像的旁边。它驻足于动静之间,一下子凝神于神秘的暂停,让喜欢摄影的女主人又一次抓住了它的庄重的假寐。
《猫》顾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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