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正果:性爱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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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文的性爱诗学
作者:康正果
温迪·马尔慈(Wendy Maltz)从事性医疗工作,长期以来,以她的“性亲密”说和公认的疗效闻名全美。本文无意涉及她的专业领域,引发我争辩的只是她业余编印的一本性爱诗选,是她为陶冶“性”趣,滋补情火而圈定给受众的阅读疗养。
不可否认,在特殊情况下和个别人身上,写作或阅读可能会起到润泽爱心的作用,出色的文学作品也常有其深深感化读者的优点。但性关系毕竟属于日常生活的范畴,你和你的伴侣相处的好坏或你们做爱的具体感受,不管怎么说,都远远超出了文字表述,并不是符号转换系统所能左右的。你可按自己的价值评判古今情色文字的雅俗优劣,但不管它们的品位高低相差多么悬殊,大致上都是在发挥宣泄或补偿的功能。文学文本可赏可戏可观可思,就是不适合当手册或教科书使用。马列文论硬派给文学的意识形态任务业已被证明无效,由此可见,艺术表现的丰富性本源于生活与人性的复杂混浊,企图把世界黑白分明呈现出来的努力,到头来只会炮制出苍白的虚火。女性主义批评对父权制文学的批判确有其独到的颠覆性启示,但它把男女不平等的现象简单归结为支配与被支配关系的解释,则与彻底对立贫富的共产义愤有着类似的偏颇。性别的对抗因此而有了阶级斗争的性质,女性文学所建构的性别平等无形中沾上了绝对平均的乌托邦色彩。阅读马尔慈编选的诗选《深情的心》(Passionate Hearts: The Poetry of Sexual Love)及其选诗宗旨,就多少令人感到了类似的性别偏执症候。
Passionate Hearts: The Poetry of Sexual Love
她说她在该诗集编选之初曾遍阅经典作品,结果十分遗憾地发现,从旧时的情色之作中根本找不出符合她那个“性亲密”标准的诗行。因此她尖锐地指出,以往所有的情色文本均建立于男女性关系不平等的语境。这就是说,不管那些诗篇多么热烈地赞美女人的美色, 女性身体始终都被表现为可控制的对象和满足男人欲望的顺从工具,而对女性本人的性体验,旧文学却从无真切的关注。最后她下结论说:“正因为缺乏平等的基础,那些诗不管写得多么缠绵香艳,都不足以召唤出一种建立在互相关怀和共同参与上的爱抚关系。”要确立正面的性形象,进而勘探人这种情色生命的潜能,马尔慈强调说,“我们需要理解的不只是性的机能,还有那享受性爱的人际语境。我们需要更多的形象为健康的叙述提供楷模。”为树立这个以心灵联系为性体验内核的楷模,从而突出她女性主义的“性政治”标准,马尔慈在公开发表的征稿启事中明确列出她的要求,进而筛选征得的来稿,最后使所有的入选作品都体现出“许可、平等、尊重、信任和安全”等政治正确性的承诺。
为反映性爱的各方面和编写出一套性亲密关系的程序,她将所选之诗分为五部分,从而铺陈出“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式的分类和序列。在开篇“轻柔的觉醒”中,诗情的火花起于初始的吸引,接触中的恐惧和动摇则反映了双方在做出决定前必要的等待和试探性的呼应。准备一旦做好,相爱者即投入肌肤相亲的欢愉,在接下来“激烈的欢快”一章中,所有的诗篇都描写了纵情欢爱时的沉溺和时有警惕的控制。马尔慈特别强调了性爱与天地之大美相关的一面,她采纳的很多诗篇都倾向把“床上镜头”推向户外,尽量陪衬上山水,沾濡以草露,在皮肉厮磨中升华出她所认可的健康诗意。做爱的举动于是与小鹿出没树丛相并置,兴奋的呼叫则伴随了虫鸣鸟飞,拥抱被比为柔嫩的花蕊,高潮显现为夕阳的深红,性爱的不同层面——从肉感的到玄思的——都从自然中撷取了美感的隐喻。
然而自然的实际情况并非如浪漫主义虚构的那么诗情画意,真实的自然正如佩格利亚所言,它毋宁是满布了大地母生殖性的内陷和酒神式的狂暴。在雌雄两性既对抗而又相吸的凶险结合中,人性的爱欲才逐渐从兽性的狂野中磨砺出男女媾精的圣火。拿优美的自然意象润饰性描写的修辞手段好比遮盖亚当夏娃下体的无花果叶子,这一纹饰正是身体和情欲典型的泛文化表述方式。
Passionate Hearts: The Poetry of Sexual Love
在接下来“变动的舞姿”、“更深的亲密”和“优美的变形”三章中,入选的诗篇描写了长期相守的伴侣可能出现的一系列情况。诗人们反复描述说,熟悉并不必然导致厌倦,相互的坦诚固然会暴露各自的脆弱,但那冒险也会踫撞出无限的可能性来。有时正是对方在你身上做了持续的探寻,才促使你觉察出你对自身的盲视。马尔慈特别强调了这深度的亲密所产生的高峰体验,达到了这一自觉的时刻,相爱的双方便会找到互照镜子的认同。这些情侣被比喻为“双子火焰”(twin flames),他们是“长期滋养健康关系的人,”他们的“性关系会变成几乎是精神性的东西。”沉吟着这些性亲密角的表白和呼唤,不由得让人感到一种抹杀差异和消除对抗的倾向:他们平等得不男不女,他们达到的和谐快要把性感降低到激情的零度。阅读某些诗篇的时候,你甚至会觉得作者是在按女同性恋的模式来建构新的异性恋关系,也正是在此诗意设计的和谐中,男性的阳刚无形中受到阉割,趋于消解。
此类深情的性爱诗也为今日的商业文化提供了一定的阅读消费市场,它内容上政治正确,形式上光洁无毛,只可惜它的愉悦性平板而缺乏深度,光芒虽明净,却不足以焕发出强烈的热感,正如D·H·劳伦斯那段关于性爱之火的话所说,性的“炽热要化为纯净的光照,才焕发得出美感。”我们知道,劳伦斯一直爱用文字为自己的利比多不足而煽风点火搞浮夸,他充其量只是个文本上迷狂性爱的人物,这大概就是马尔慈引用他那段话给这本性爱诗选做题词的缘故。
今日的后现代社会尚未为性爱之火建立起健全的炉灶,不幸即陷入刺激增强而身心困乏的窘境。音像制品和网络世界日益繁盛,书面阅读渐趋式微,文字诗正贬值成精致的呓语。马尔慈的努力纵有其感人的抚慰和美好的响应,怎抵得住现代科技点起的淫风妖火!两性若不从自强的踫撞中熔铸富有动力的男女关系,仅凭深情的诗意呼唤,恐终难逃物化快感的进一步侵蚀:到头来,衰弱的男子要服伟哥壮雄风,而更喜欢电动阳具的女士们,则会将自我的深度刺探到欲罢不休的地步。
D·H·劳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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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正果,西安人,1994年移居美国,在康州定居至今。曾执教美国耶鲁大学,现退休在家,阅读写作度日。已出版的著作有《风骚与艳情》、《重审风月鉴》、《女权主义与文学》和《百年中国的谱系叙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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