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如何面对乳房?| 康正果

2017-03-08 康正果 地球是透明的

图1.嘉柏莉和她的妹妹这幅名画的穿衣版本,原作为妹妹捏着嘉柏莉的奶头。


面对乳房

作者:康正果

 

我们的头脑至今仍不能完全指挥我们的感觉,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不幸。有时候,你明明在认识上可以接受一种理论,也可以开口或提笔宣扬其中的道理,但一进入日常生活领域,你却会按照固有的习惯做出难能免俗的反应,好像你已经理解的道理为你看待事物所提供的视角根本就不存在一样。特别是在如何看待自己或他人身体的问题上,我们还是容易受到古老癖性的影响,更容易为当前的风气所左右。我们基本上还是自己感觉的奴隶,就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我们总是容易对悦人的虚幻信号流下欲望的涎水。


女人大都喜欢突出身体的美感或性感,她们的努力和刻苦已经使身体成了个人的负担和对生活的限制,身体几乎被刻意地塑成一种外在于自我的东西。男人则普遍迷恋对象化的女性形象,为女人的身体上突出的美感或性感而兴奋,并渴求着他们实际上不可能从女人身上得到的东西。就在这半自以为是、半自讨苦吃的忙迫中,人世间挤满了值得我们从一边仔细检讨一番的悲喜苦乐。


当然,拘束在现实的好恶得失中是很难反观那一切的,最好还是去读一本有趣又有益的书。比如像美国学者玛瑞兰·雅茏(Marilyn Yalom)的《乳房史》(A History of the Breast,New York,Alfred A. Knopf,1997)这样引人入胜的新作,读了它即使未必能改变我们的感觉,也会对自己认清某些感觉的形成有一定的帮助。就我个人的领会而言,只是在读了此书之后,我才对乳房在西方世界从古到今如何被感知的过程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图2.A History of the Breast


在不同的文化中,社会固着在女人身上的性感部位是极其不同的。我们的祖先对小脚曾有过一段古怪而残忍的迷恋,但对于乳房,无论是在把躯体几乎只当作衣裳架子裹起来的人物画中,还是在描写女性身体的文字中,似乎全部都假设了它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们在最初甚至没有为身体的这一部位发明专有的名词,“乳”字的本义只是指生养哺育,然后才兼指用来哺育的汁液和流出那汁液的器官。就像它始终埋藏在衣服下面,只在给孩子喂奶时才拉出来一样,乳房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是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乳房就是乳房而已。相比之下,乳房在西方文化中却甚受关注,自古以来,它都是视觉艺术所表现的对象。按照雅茏的描述,对乳房的再现和论述基本上贯串了两条主线,即由崇拜它所显示的神秘含义渐趋凸现它的肉感之美;在哺乳的功能与观赏的对象两者之冲突中,它日益淡出婴儿的需要,而越来越为消费的刺激所俘获,成了点缀大众媒体的新偶像。


我们的身体是历史地发展起来的,所谓的人体美,基本上乃是文明进程的产物。自然并没有赐给女人苗条的身材、光洁的皮肤和优美的姿态,一切属于女性的(feminine)丽质美色,其实都是对雌性本质(femaleness)的超越。包括人在内,整个生物界的雌性本质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让雌性的个体囿于生育的事务,使其身体发育成一个生育的工具,使个体在种的延续之链中只作为一个环节而偶然存在,卻并没有它自身的目的和价值。在几年前颇有轰动效应的《性角色》(Sexual Personae)一书中,作者佩格利亚(Camille Paglia)把这种雌性本质与臃肿、混沌、粘稠、幽暗等属于生命蒙昧状态的特征联系在一起,把这种重浊的雌性形象视为自然加在女人身上的丑恶一面。她以旧石器时代的大母神石像——所谓委兰朵的维纳斯(Venus of Willendorf)——为例,认为该像那完全缺乏线条的躯体明显地体现了雌性本质,它那永远怀孕的大肚子、水囊似的巨乳和累赘的肉块堆起的胯部压倒了身体上的其他部位,这一夸张和突出正显示了生育的功能对人体的拖累。原始的生育崇拜者神化了雌性本质,在物质贫乏的处境中,他们把自己对丰饶的贪求都寄予雌性躯体的神秘力量,以致在这个大母神身上,过量的生育功能完全壅蔽了身体向优美成长的可能。但也正是基于雌性躯体潜在的此类巫术功能,在后来的宗教图像中,女性的乳房才罩上了神性的光辉,才被普遍作为象征圣洁观念的形象。而正是在转向圣洁的蜕变中,女性的躯体才渐渐甩脱了雌性本质的重浊,那被夸张为生命源泉的巨乳才开始变小,在雕塑家和画家的手中呈现出匀称、浑圆的形状,就像出水的莲花从污泥中亭亭玉立起来。与神话思维总是趋向极度的夸大完全相反,优美基本上遵循缩小的规律。象征的乳房于是转换为审美的乳房,乳房的对象化就这样发生了。对象化是诉之于眼的,它使乳房被塑造成只是让人看的形象,而非哺乳的器官。因此,凡是与哺乳动物有关的肉体性反而成了尽量被删除的东西,理想化的乳房从此与长在女人身上的乳房拉开了距离。


图3.Sexual Personae


理想化的乳房是坚挺而娇小的,它们像苹果一样在胸膛上一边一个,被约束在衣服之下,以标准件式的美与女巫的乳房形成明显的对立。它们更多地代表了男人的理想,因为男人畏惧和厌恶女人身上固有的雌性本质,比如像基督教这样男性意识的宗教,它所戒除的淫邪、污秽、贪婪等罪恶,便都与雌性没有限制的繁殖力量有一定的联系。乳房于是在两种对立的女性形象上有了不同的含义:按照美的标准塑造出来的乳房遂长在了圣母等圣洁的女性身上,而淫荡、邪恶的女人则被表现为袒露出丑陋的大奶头。她们的乳房甚至被视为她们的魔力之源,一些描写惩处女巫的中世纪绘画往往就有血淋淋地切除乳房的场面。乳房的再现史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不断地经历自身分裂的道路:一方面从其固有的肉体性中汲取可塑造的美质,一方面把理想化乳房之外的其它多种形态贬为丑陋的标志。而一旦艺术的形象成为生活的范本,现实中的女人也想把自己装扮得像画上的女神一样时,乳房的美与不美便具有了区分身份贵贱的意义。


应该说,女性美乃是对女人身上自然本质的改造,是在扬弃生育事务的过程中发育起来的,是那些职业情妇和贵族妇女最初为了把自己与其他普通女人区分开来的结果。例如,由于害怕给孩子喂奶会把自己的乳房弄得下垂失形的贵族妇女便雇乳娘来代替她们的职责,她们之所以能保持青春的胸脯,正是因为来自农家的乳娘承担了像哺乳这样的雌性事务,才使她们有条件为取悦丈夫或情人而把乳房保养得更美。此外,哺乳也对夫妇间的性生活有所妨碍,而且据说奶汁由血变成,性活动引起的情绪激动会败坏乳汁,富有的丈夫当然宁可让妻子把喂奶的差事交给职业的乳娘。雅茏在书中所选的一幅十七世纪绘画生动地说明了哺乳与性感的对立:这是一幅描绘法王情妇的画,她的全裸的上半身被置于前景,绘画的中心意图就是展示她胸脯上两个像象牙球一样光洁的乳房,它们以其被闲置的状态显示了一种被精心培养起来的优美。她的背后是着衣的乳娘,后者正露出圆滚滚的大奶头给她与法王生下的孩子喂奶。两种乳房的对比让我们明显地看到,被视为有魅力的女性形象都是在非雌性化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随着优美的乳房在男人好色的眼睛中日益被从孩子的需要中分离出去,雇佣乳娘的做法便在富贵人家普遍风行起来了。于是在上层妇女中,对很多做母亲的人来说,不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孩子,已不完全是一个单纯的爱美的问题了,能保持不给孩子哺乳的乳房,本身就显示了高贵的身份和脱俗的仪态。


我相信,无论是男性的个体还是群体,大概都很难强迫妇女群起去做有害她们的事情,是一部分女人想从外表上和另一部分女人显得不同而首先发明了折磨她们自己的穿着打扮。例如,为了进一步同粗壮的农妇拉开距离,欧洲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自从中世纪以来就在自己的腰胸之间费尽心思,把一种叫做“corset” 的紧身内衣发展到了绝不次于三寸金莲小鞋的地步。那是一种为束腰、箍胸和托乳而精心制作的女性铠甲,但与铠甲的旨在护身不同,它的作用是压迫筋骨皮肉,把身体的自然形态当成必须矫正的东西,最终要把一个女人从腰至肩再塑得几乎像V形的花瓶,通过把腰胸之间的部分尽量缩小的做法,以达到突出乳房的目的。这种褡裢似的内衣甚至夹有铁片,或辅以鲸骨,讲究穿戴的女人一旦把它穿在身上,便如同置身刑具之中。男人在艺术上创造出理想的女性形象,热衷效颦的女人往往不惜拿自己的身体去做实验,结果总是把事情搞得过了头,前仆后继地为时尚做出了牺牲。有一个力反紧身内衣的医学博士曾激烈地指责,说它对西方妇女的残害甚至比中国女人的缠足还要厉害。


图4.中世纪以来欧洲风行一时的corset


大约从19世纪末期以来,corset的应用日益受到医学界人士和妇女解放运动的批评,后来的乳罩就是累赘的corset被废除之后在女人内衣建制上留下的遗迹。胸腰总算从束缚下解放出来,但束缚机制对其最执著的硬核仍没有放手。乳罩就像市场伸出的一双爪子,始终都紧扣在女性消费者的胸脯上。随着女人胸围的流行尺寸时大时小,起衬托作用的乳罩也被厂家花样翻新地生产出来。动听的广告总会使你相信,不同的乳罩各有妙用:不管你的乳房原来是什么样子,戴上它就会显得标准而入时。对大多数女人来说,接受一种反对男人控制的理论并不困难,但在对待自己身体的事情上,要做到一反被灌输的审美理想,却非想象的那么容易。因为,你想要让你成为的模样是社会地构成的,它已深入到你的无意识深处,你只有向它看齐,才能够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觉。


胸脯的高低也像时装的宽窄一样随社会风气的变动而时起时伏,在美国女权运动高涨的六七十年代,平胸曾一度风行,而八十年代以来,女权日益受到反挫,逐渐耸起的胸脯又开始释放出颇有感染力的召唤。模特儿、明星和舞娘纷纷都向公众显示出大乳房的魅力,高胸已成为一种价值,以致在求偶的广告上,高胸的女士把“48DD”那样的尺寸标举为自己的优点,以广招徕。袒胸露乳的美人形象被同各种商品拼贴在一起,使消费和性感成为合二为一的东西。针对这种乳房顽念,雅茏在她的书中感慨地质问,既然女人就只是乳房,为什么不让男人径直去成人玩具商店买个仿真的橡皮美人拿回来,想怎样狎玩就怎样狎玩呢!在男人恋物的同时,女人也把自己物化。自隆乳术兴起以来,成千上万想要自己胸膛上改观的女人都冒健康的风险,让大夫用刀子拉开皮肉,把胶质填充物植入其中。女人为趋时尚而做出的努力的确是艰苦卓绝的,据雅茏提供的一个调查结果显示,很多接受询问的隆胸女人都一致坚持,她们的隆胸系出于自愿,并非受了丈夫、医生或社会的压力。也有人嫌肥大的乳房给身体的活动带来了麻烦,她们则选择手术将其割小。例如在巴西上层阶级的家庭中,女孩过十五岁生日时就被父母送去作这样的手术,目的是让他们的女儿与大奶头的下层妇女趁早划清界线。当如何处理身体的某一部位关系到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和形象时,人们往往并不觉得对自己的身体做了非常残忍的事情。


对理想的乳房怀抱痴念的男女也该质疑一下,长在女人身上的那个器官是否确如提香(Titian)等大师所画的那样浑圆而翘然耸起,或像好莱坞展示的那样颤巍巍诱人?一个整形外科医生运用电脑技术绘出了乳房的实际形状,她告诉我们:“大多数乳房都像一滴眼泪,上部扁平儿下部欲垂,很多女人都让歪曲了她们身体的肖像害得好苦,她们宁愿隆胸,是因为她们以为自己那地方长得同别人不一样。”还有人认为,丰满的乳房是吊在女人脖子下的磨盘,她不但排斥了其它形状的乳房,而且对那些女人构成了歧视。然而,它只有在它还丰满的时候才被赞赏,一旦它变得肤色晦暗,又松弛又干瘪,它就会为人厌弃。仿佛它不是一个人身上的一部分,而是她胸膛上的尤物,像面团一样必须被揉来捏去。


图5.提香作品,《维纳斯和风琴师及丘比特》1550-1555


面对乳房这一不幸的荒诞境况,雅茏提出了“自由乳房”的概念。她建议女人好好想想,到底是舒服重要还是美观重要?我们的身体的不少部位往往都是在以障为彰的作用下被强加了性感。在非洲和太平洋岛屿上,男女全都裸露上身的部落内压根就不存在乳房顽念的问题。现在,中国女人早已不缠裹脚,日本女人也脱下了古老的和服,她们的脚或后颈自然地随之失去了昔日的性感。正是基于消除“魔障”的理由,一些女权主义者提出了烧掉乳罩、裸露上身的倡议。针对美国法律不准妇女公开把乳房暴露到乳晕部位的规定,雅茏反诘说:“我们该不该把这一规定视为对妇女的一种歧视呢?男人都有赤膊的自由,妇女就该在公园和运动场上头顶烈日捂出一身汗吗?难道这一规定只是为了加强女人的乳房天生就诱人而男人一见女人的裸体就不能自持的成见吗?制定这样的法律是不是旨在为色情图案和影视广告保存赤裸的乳房,好让它们由于在私人身上的隐藏而在公开场合显得更加珍贵?”尽管如此,乳房似乎还是与脚或脖子有别,固著于其上的顽念毕竟过于浓厚,以致它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地裸露出来,因而还不会立即得到全面的解放。


已经得到的解放主要还是观念上的,已往大都是由男人从外部对女人的乳房作这样的规定或那样的再现,如今则由妇女从个人内心的感觉出发,要就自己的乳房发现完全不同的、从未揭示的东西了。她们试图利用各种艺术的媒介重构女人的身体,或消解传统的理想美,或败坏男性视角的色情味,或运用反讽和戏拟的手法颠覆男性中心的程式,将其转换为女性中心的性逗趣。内心感受与外在注视的根本不同在于,被再现的乳房不再是男性欲望的对象,而是妇女开始辨认自身和发现了新的性感的显示。比如,在一首描写新母性的诗中,作者以自我界定的口气写出了哺乳的快感与做母亲的喜悦,而乳房所传达的自豪和脆弱也被抒情地融合在一起。在视觉艺术中,她们力图提供更接近女人身体和感受真相的乳房形象。她们首先要突破男性的单一模式,表现乳房的多种形态:既有肥胖的,也有瘦小的;既有年轻的,也有衰老的。她们特别摄取了日常生活中乳房的平淡灰色的一面,甚至有意向公众暴露出它的病态和残缺。乳癌在今日严重地威胁着妇女的健康,做过乳房切割手术有胸膛也成了众多女性之胸的一种。唯美的乳房已经受到了挑战,并不美观的,甚至近乎丑陋的乳房被大量推到了眼前。面对这些乳房的新形态,观众会不会慢慢习惯,以至最终淡出已往的痴迷呢?


在大众媒体推行的乳房痴迷依然据压倒优势的情况下,这些不同的声音所产生的影响当然还极其有限,妇女的主流并不理会从边际发出的呼喊。男人也不会轻易去垂青用观念武装起来的新女性。谁也无权禁止别人爱美或劝说别人不修边幅。人类对自己历史地形成的荒诞依然无可奈何。自由的乳房尚停留在观念的层面上。大概只有到了那一天,当大多数女人把身体的舒适看得比美观重要,当乳罩已毫无用处,当乳房已同脖子或脚一样失去性感,被同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看待,女人才有可能挺起自由的乳房走向人群。


图6.1923年,民国妇女曾出现“乳房解放”运动,影响广泛,图为受到该思潮影响的海报。





康正果,西安人,1994年移居美国,在康州定居至今。曾执教美国耶鲁大学,现退休在家,阅读写作度日。已出版的著作有《风骚与艳情》、《重审风月鉴》、《女权主义与文学》和《百年中国的谱系叙述》等。


 或许你还想看:


暧昧的猫 | 康正果

龙应台,你为什么还没学会冷峻? | 康正果

康正果答曹晋:一场关于古典文学的谈话

加缪和萨特为何决裂?

张宇凌:撞火车 | 观点





我们的连体公众号AoAcademy(ID:AoAcademy)是一个用于开发诗歌与艺术教程的平台,它的线下活动是“诗公社计划”,由旅美诗人王敖和深圳“飞地传媒”张尔于2016年创办。



版权声明:本期内容版权属于地球是透明的(ID:Transdaoist),未经同意,其他微信公号和媒体请勿转载。喜欢我们的内容,请把它转发给你的朋友,如果想要加入我们或投稿,请发邮件到wangaoxueyuan@163.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