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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凌:撞火车 | 观点

2017-02-26 张宇凌 地球是透明的


Gottfried Helnwein作品


撞 火 车

作者:张宇凌


今年在维也纳看加特弗列德·郝文(Gottfried Helnwein)的回顾展时,住在一位当地朋友家,住宅的第三层有一个犹太人的祈祷俱乐部。周末,公寓门口总是有一位警察向我们问好,朋友解释说,这是为了保护那些参加祈祷活动的犹太人。一时间,我有点不儿敢相信自己是在2013年7月,是在维也纳最中心的第一区的最古老的公寓楼中。


加特弗列德·郝文有一幅画叫作:“没资格活的贱命”(Lebensunwertes Leben)。油彩和丙烯在布面上描绘出一幅照片写实主义风格的场景:一个孩子的头部以四分之三侧脸的方式位于画面中心,他双目紧闭,右脸完全扎进了一个白色瓷盘,盘中有着红棕色的黏稠物,溅上了他的脸庞和白色衬衣。同样的物质从他的口中涌出。他的左手还放在盘边,刚松开一个餐勺,勺上也有类似的物质。


Lebensunwertes Leben


这幅画背后的历史故事到今天都没有结束。在它被创作的1979年,维也纳著名的心理分析师和主任医师:海因里希·克劳斯遭到公开抨击,有人指控他曾经参与1942年到1944年纳粹组织的杀害智障儿童的行为。克劳斯为此而提起上诉,认为自己遭到诽谤。并且在电视采访中谈论起自己在斯皮尔格广场诊所(Clinic Spiegelgrund)参与纳粹党组织的儿童安乐死计划。他公然地解释说,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给这些智障或残疾儿童实行注射,而是把毒药掺进他们的食物中导致他们呕吐,孩子们“走得很平静”。


在这番言论之后,整个奥地利社会并无激烈回应反响。郝文在一周之后创作了这幅画,“没资格活的贱命”正是纳粹当年对残障人的描述。作品发表同时附着一封给克劳斯博士的信:

亲爱的克劳斯博士,


……我想利用这个时机,以那些在您的关怀下一路到达天堂的儿童之名,向您致以虔诚的谢意。谢谢,正如您所言,他们没有被‘注射致死’,而仅仅是把毒药掺进了他们的食物。


德国式的敬礼,您的加特弗列德·郝文。


郝文的作品和信虽然引发了人们对克劳斯的纳粹历史的大讨论,但是历史永远不会像翻纸牌那样翻向正义的一面。其实在1950年,克劳斯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后来奥地利最高法院在1951年终止其服刑。理由来自当时奥地利法律中的一条修正案规定,杀死精神不健全的人算是“误杀”,因为他们“缺乏反省力”。克劳斯从1955年开始继续使用当时实验分离出来的孩子的大脑,发表了基于这种研究的35篇论文。1975年获得政府颁发的“科学与艺术十字勋章”。而且他本人还是全奥地利司法部门征用最频繁的心理专家。2002年,他以“老年痴呆症”为借口再次逃避审判,而且在逃避庭审的当天下午就和拥护者们接受电视采访。直到2005年去世,克劳斯没有受到任何司法制裁。


郝文的作品只表现了孩子的头部和肩颈,背景异常单纯:洁白的餐桌布,洁白的衬衣,餐桌另一边有一条阴天一般的深灰色带。光线不自然地来自左边,而且带着浪漫主义画家大卫·弗里德里希画中常见的灰蓝色。在这样的光线中,孩子的身体发出贝母般的光泽,细软的金发,睫毛和脸上未褪去的微小胎毛十分明显,张开的嘴唇还带着弹性,手背也有婴儿肥导致的凹凸,如果不是呕吐物的污渍,这就像是任何一个张着嘴酣睡的宝宝。整个构图就像处理静物一般,一切细节都为了烘托这个死孩子的头面部,为了围捕观众的目光,把它们逼向这个场景,为了加深罪恶的罪恶感。


有两个主题明显让郝文最执着:对纳粹时代的反思和受伤害的儿童。他自述这个执着来自于自己的童年。他1948年出生于维也纳的一个中产阶级天主教家庭。当时的奥地利社会处于巨大挫败后的阴影中,正等待着接受战败的惩罚。而郝文这样的“后纳粹儿童”,是在一朵叫作“父母之罪”的乌云中出生的。他们的中产阶级父母忙于受罚,立国,重建……他们选择的是把这种罪恶作为禁忌,作为家族的秘密和语言的深渊。


在“奥斯维辛之后”作为时空状语时,不能造出任何句子。在郝文的记忆中,童年是阴郁、乏味和压抑的,从父母开始,每个人在他眼中,都是伤残人,不知哪里已经被永久毁坏了。他认为儿童是最脆弱的,描绘对他们的伤害,就是逼迫人们去面对“恶”,面对那些让他们一眼都看不进去,马上会转身逃走的东西。其实也是逼迫他的“父母”去面对他们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罪行。正如艺术史上公认的一个对“维也纳行动派”的心理解释:这些六七十年代产生的奥地利先锋派的激进行为,是对他们父辈的罪行的一个回答。


德国著名的文学批评家西格里德·威格尔(Sigrid Weigel)曾经提出一个概念:“撞火车”。这个词原意是描述火车被撞后,撞击力会一个个车厢地传递,仿佛天文望远镜(téléscope)的伸缩镜头一样。罪恶对人类社会的撞击是同理的,一代人如果不能面对和反思自身受到的撞击,就会像撞火车一样,从潜意识传递到下一代,再下一代……成为子孙后代的诅咒,梦魇,伤痕,甚至新的罪恶。


在看这个展览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南京两个女童被活活饿死家中的消息。直到今天,没有人认为自己应该负责,甚至没有人出来公开说一声对不起。


时间越是逝去,每当想起郝文的作品,我就会想起南京,就会想起这个世界各地火车事故频发的夏天,就会听见无休无止的轰隆隆的撞击声呼啸而来。


一个小女孩在观看Gottfried Helnwein的作品





张宇凌,艺术史研究者,旅行和间谍故事爱好者,记述具体微小的历史证物,求证空虚渺茫的时间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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