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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遠清|如酒一樣使人沉醉──讀義海的詩

古遠清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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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the heart is young, John William Godward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6年4月153期


古遠清,廣東梅縣人。1964年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曾先後任香港中文大學訪問教授、香港嶺南大學客座教授,現任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台港文學研究所所長、教授。研究方向為台港文學。出版有《中國大陸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台灣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香港當代文學批評史》、《台灣當代新詩史》、《香港當代新詩史》、《海峽兩岸文學關係史》、《當代台港文學概論》等數十部著作。



如酒一樣使人沉醉

──讀義海的詩



古遠清


 顧名思義,學院派詩人是指那些在學院圍牆內筆耕的作者。那怕是暮色降臨時,學院派詩人不是在大排擋坐著而是在唐詩裡坐下;杯中上下浮動的茶葉,在他看來也是一片是詩詞格律中的“平”,另一片則是“仄”。總之,他是以學者之眼觀物,以教授之情抒發內心感受。簡言之,學院派的詩,指的是那些以學問入詩,以意象出詩;以知性、智性和感性、彈性思考生活的作品。這種詩作之所以得到長久承續,是因這前有聞一多、朱湘、馮至、鄭敏,後來又從江蘇鹽城走來了一位名叫義海的年輕歌手。


 學院派詩人不完全以書齋生活為題材,它所反映的生活面並無固定的邊界,像義海除寫〈書法家〉,寫〈毛邊書〉,寫〈圖畫〉,寫〈王爾德筆記〉,寫〈學者詩人的夜晚〉外,他也寫〈夏蟲〉,寫〈時鐘〉,寫〈玻璃〉,詠〈傷春〉,唱〈船歌〉,歌頌〈雨後的花園〉,在等待菊花盛開的早晨。不過,即使義海走出學院圍牆在寫〈硬幣〉,也不是以貨幣學家的視角而是以哲學家的頭腦,思索著硬幣的正反面如何符合辯證法的原理:

 

硬幣的正面是風
硬幣的反面是雨
 
硬幣的正面睡著
硬幣的反面醒著
……
 
當硬幣沒有正面和反面時
是我們把酒當水喝了
 

 這前面幾段均顯得很一般化,可末尾卻出人意料之外。它告訴我們:酗酒的人失卻了思考能力,當他把酒當水喝時,其生存意義就只有“反面”沒有“正面”了,這正所謂“編筐編簍全在收口上”。


 詩評家王珂曾大力鼓吹學院派和技巧派這兩種詩。在筆者看來,這兩派完全可以合作融彙,擴容轉向,兼容並包,互相補充。有紛亂的意象、曖昧的意境和撲朔迷離夢幻風格的義海詩,誠然是學院派詩的代表,但上述〈硬幣〉一詩,卻使用了技巧派“平中見奇”的手法。這種手法還不是他最擅長的。構思的精巧和意象的奇特,才是他的所長。如〈無題〉:

 

下午的雨
落在五點鐘上
憂鬱的秒針
把它的淚
均勻地灑在地球的表面
那朵咧開嘴的玫瑰啊
我真想用一顆子彈喂她
 

 這開頭兩句按散文的寫法是“下雨的時間為五點鐘”,可這平鋪直敘,就與白開水無異,而義海倒過來說,就使人感到新奇、新鮮,如酒一樣使人沉醉,如鮮花一樣芳香四溢。義海不滿足於此,還把秒鐘擬人化,說她心情憂鬱,時常掉淚。最使人吃驚的是結句用“武力”去解決憂鬱,即“用一顆子彈喂她”。意思是把憂鬱趕走,把不愉快的心情消滅掉。這是全詩的高潮所在,是全篇思想感情表現最集中、最突出和最飽滿之處。古人云:“為人重晚節,行文看結穴”,信哉斯言!


 義海畢業於西南師範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他的導師呂進常教導學生們說:寫詩必須用“詩家語”。所謂“詩家語”,就是不能以散文家的筆法寫景物,而必須用詩人的手法如“通感”狀物抒情。所謂“通感”,就是將聽覺與視覺、觸覺互相溝通。如義海〈那夜〉中的結尾:

 

那夜很輕很靜
我聽見花開的聲音
有的用粉紅,有的用幽藍

 

 這裡用顏色形容聲音,是以視覺寫聽覺。這種“通感”,是形象思維的藝術想像方式,是一種審美的創造,一種特殊的修辭現象。


 學院派詩人最使人羨慕的是學富五車,其作品有濃濃的書卷氣,其中最佳境界是像余光中那樣中西學問皆一流。義海雖然遠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但作為比較文學教授和翻譯家,作為雙語精英的新銳歌手,他的“西學”不存在問題,“中學”也不乏傳統文化的流風遺韻。他的作品,從西方詩中吸取了不少有益的營養,同樣也從中國古典詩詞中“拿來”不少精華為我所用。如果認為義海的詩曾在英國出版,曾在英國獲獎,便認定他是一個“被翻譯了的意象”的西化詩人,就錯了。如前述〈暮色降臨時我在唐詩裡坐下〉,作者不但將把持不定的茶葉比做平與仄,而且將不肯深入到杯底的茶葉一片比作李白,一片比作李賀。在唐詩裡坐下的義海,在他看來,簡直處處是唐詩,生活中根本離不開中國文化。無論是〈一個學者詩人的夜晚〉(南京大學出版社)還是〈被翻譯了的意象〉(東南大學出版社),作者常常有意無意間以古典詩詞點綴自己的作品,其詩在唐詩中是一種顏色;在〈唯美主義的半徑〉裡,另一種顏色則在唐詩之外,即沒有出現唐詩式的句子或意象,但由於作者用宋詞的梳子梳理雨,梳理秀髮,這樣便浸透了唐詩宋詞元曲的韻味。至於〈夜半鐘聲到客船〉那樣的“藏頭詩”,決不是文字遊戲,而是重新發現、改造傳統文化的成功實驗,將古典詩詞現代化的一種嶄新嘗試。作者讓新創意雜糅舊觀念,跳脫單一慣性,在後現代文化語境中把一句唐詩像珠寶一樣在結構中隨意點綴,這有點像音樂中華麗的裝飾音型。這類詩充滿了知性,但不掉書袋,它的出現,對於融通詩路標新立異,揭示傳統文化在西化思潮衝擊下變革的某些新質、拓展現代詩的題材領域,均具有啟發意義。


 在結構上,義海的詩多採用“重章疊句”的形式,不少作品末段與開頭幾乎相同,有的只更換幾個字便收到多姿多彩的效果。如〈不是或是〉:

 

不是所有看見日落的人
都看到了日出
不是所有看見日出的人
都看見了日落
……

 

 如果光看這開頭一段,以為義海受了舒婷某些句式的影響,可最後一段使人覺得他在參考前人的創作時有所創新:

 

不是所有的日出
都有可能看見他們
不是所有的日落
都有可能看見我們

 

 末段雖然仍以日出日落意象為主,但與開頭只是句式相同,而意義完全不同。這種復沓迴環、映照生輝的段落,“我們”與“他們”的錯位,有深長的象徵意味,這便是襲舊彌新的妙處。


 有的詩人為求多產,常常複製自己,義海不存在這個問題。即使是寫同一題材,他也能做到不撞車,如孤獨,在義海詩集中可以找到多篇。大家知道,孤獨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感受,在〈有一個孤獨〉中,作者用擬物化的手法,把它比做一棵樹,這就將孤獨感性化了。這還不算什麼,更妙的是作者把它的盛開用“灰灰地”形容,這一顏色詞用得非常準確,因為孤獨的顏色不可能似玫瑰鮮艷。“灰灰地盛開,盛開著凋謝”,這裡用“頂針”的修辭法寫其從生機勃勃到衰亡的過程,這一過程前面已有鋪墊:河水從遠處來了,春天又買門票了,種子又要出嫁了,孤獨當然也就離消逝不遠了。前面還寫到電話鈴試圖擊碎孤獨,陽光也參與驅走孤獨。整首詩從孤獨、苦悶、迷惘寫到苦中作樂,很耐人尋味。〈我曾經愛過一個叫丁香的姑娘〉,寫的又是孤獨。不可否認,此詩從戴望舒詩作中獲取了靈感,然而不是照搬,而是作了創造性的發展。作者寫“她消逝在霧中,她的家在霧的深處”,就很有聯想的餘地。這裡的關鍵詞是“霧”:霧一樣的姑娘,謎一般的少女。多麼可愛又多麼難以捕捉,其意象,其形象,其章法,與戴望舒並不相同。


 每逢節日的夜晚,義海均在大草原似的詞典中,殺名詞,飲動詞,爛醉如副詞。和許多學院派作家一樣,他寫作時無法離開電腦。對他來說,敲擊鍵盤的聲音就像永不消逝的電波。每當敲完一個字,重重地一下“回車”,這種聲音對義海來說就像音樂一樣美妙動人。這就是一個學者詩人的夜晚,一位唯美學院派作家給我們帶來“不是禁慾主義”的,總是讓我們攜帶著浪漫的因子在閱讀時得到喜悅與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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