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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土:谈删节本

郁土 郁土 2024-02-05


书分三种,曰能出版、不能出版(禁书)与删节后出版。其中禁书又分两种,一种是出版前通不过审核,一种是出版后犯禁被查;前者属未生流产,后者属生后夭折。而删节本介乎二者之中,即全文肯定不能出版,而删节后方被允许出版,属于天生有缺陷的孩子是也。比之流产或夭折者,这有缺陷的孩子总比没孩子强。


古人云,人生一大快事为雪夜闭户读禁书是也。今日,禁书得之匪易,而雪夜更属难得,此快事几近绝迹矣。但有这方面需求者,自可从互联网上得之,所谓夜深上网看禁书是也。鄙人习惯早睡早起,对禁书兴趣也不大,且只习惯读纸质书。而纸质书中,最有价值者,恰恰是那些天生有缺陷的孩子——删节本是也,真正令人徒唤奈何。


六年前读徐复观先生的《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全书六十一篇,删节处多达三十二处。当时曾将此书与同样被删节的〔美〕马凯蒂著《中央情报局与情报崇拜》(三联书店出版)做了对比,写了《同样是删节》一文(收入《布袋集》)。


随后读台湾殷海光先生的《中国文化的展望》(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有振聋发聩之感。然读至第十三章《世界的风暴》,则仅仅“存目”,也就是说,这一章整个给删去了。再回看《出版说明》,有“殷海光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实践的偏激立场,是我们不能同意的,因此我们对此书作了一定的删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但无论如何,就还是要感谢出版者,因为假如不作此删削,此书肯定不能出版。那日,整个人忽忽如病,因为这“世界的风暴”到底是什么样的,就一直萦绕胸间,像块巨石般,令我不得放松。好在这风暴虽被法力无边的巨手轻轻抹去,然书后的“附录一”中,仍留下了其影子。许倬云先生在《读殷海光著〈中国文化的展望〉》中这样写道:


第十三章“世界的风暴”,主要用于讨论当代苏东集团的弊病,也讨论了这个问题与近代亚非各地的民族主义。他并且指出这些灾害中包括泛治主义及为目的不择手段。不过殷先生又乐观地把自己的信念作为预测的依据,认为狂澜已在退落,而且宣称“历史在自由的一边”。他的乐观也许会造成大众的松懈——但愿这只是杞人忧天!


而殷先生在回答质疑时这样说,“如果我所用论据为真,那么建立于其上的‘狂澜退落’之论逻辑地亦必为真。不然便假。现在,让我们来审察我所用以支持‘狂澜退落’之论的论据:(一)天堂的幻灭;(二)向真理低头;(三)向事实低头;(四)人生的觉悟。如果这四者为真,那么‘狂澜退落’之论也真。今这四者为真,所以‘狂澜退落’论为真”。


从这风暴过后被刮倒的路灯、刮断的树枝,我大约能够想见这风暴的威力了。但无论如何,假如有机会,就还是以窥全豹为宜。


三年前购得王鼎均先生的“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展卷快读,不亦乐乎。读毕,心中激荡不已,少不得形诸笔墨——《“我写杂文是爬虫”》。近日将此文在个人微信公众号上推出,结果有好友在文后留言“只记得第一次读罢此书,非震撼一词可以描述详尽我的心境,而这种感受大部分都来自第三本——《关山夺路》”,“这也是经过删减的”。此书为三联书店所出,并未标明有删减呀。删减本尚且对读者造成如此巨大之冲击,遑论全本乎?我突然觉出编者之美意,却原来他是担心我们这些无知之心灵,陡然遭受如此巨大冲击,可能会承受不住,所以事先就将那些太过刺激的东西给删去了。


类似的还有齐邦媛的《巨流河传》。我读的也是国内出的简体横排本,据直接读港台版的书友说,这也是经过删节的。


类似的还有黎锦扬先生的自传《跃登百老汇》,此书原属台湾“传记文学”丛书,黄山书社引进出版,编者在《出版前言》中说得明白“本书第二章第二节做了存目处理,其他个别的删节注明了所删字数”。这算是非常有良知的出版者了,将删节之处与字数悉数标明,以利读者心中有数。而第二章第二节为“方土司与共产党”。而上海《密勒氏评论报》主持人鲍惠尔回忆录《在中国二十五年》也属于该丛书之一种,编者在《编后记》中交代,“个别地方作了删节。删节之处,如系片断,则以‘〔……〕’表示;如系整段,则以‘〔…………〕’表示。其中第十二章《上海之战》、第二十四章《西安事变》各删节千余字”。


该套丛书之萧公权先生的《问学谏往录》也是如此,凡删节之处,都标明了字数,其中第十七章《是亦为政(二)谈宪政民主》、第十八章《转徙东南》,删节尤为严重。不过虽然删节了,但据上下文,我仍能大致推断出所删内容来。那日如有兴趣,专门针对此写篇研究论文,保不准还能申请个博士学位什么的,如此说来,还要感谢那些捉刀删节者了!


在网上下单买的《殷海光文集(修订本)》(湖北人民出版社)尚未到手,亦属删节本。编者坦诚,如不删节,则这个本子亦不得出矣。具体删到什么程度,看了方能知道。昨日刚读完殷海光译的海耶克《到奴役之路》(国内译为哈耶克《通向奴役之路》),则属台湾版,无删节。然译者本人却做了删节,并且在一些章节前面加有《译者的话》,在正文中又穿插有《译者按》,如“此处最吃紧——海光”,“可悲”“危险”“神经活动被教条捆锁着,怎会有科学思想”等等,则此书可谓一本译者删节评注本了。因了我对译者的信任,所以,这样的删节,我并未觉有任何不爽,更何况我只需吸取其中之思想,并非凭此去做博士论文。而“译者的话”“译者按”,读来更是过瘾,我仿佛在和殷先生同桌,一起共享这本伟大的著作,边读便听他介绍自己的阅读体会,这样的阅读,平生第一次享受,不亦乐乎?


暑假在家,战高温读闲书,每日清晨趁天气稍微凉爽,必在小区跑步至大汗淋漓方止,为的是让心脏足够强壮。假如哪一天能够读到上述著作之全本时,能够承受得住其所带来之巨大冲击是也。

二O一七年八月廿六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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