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我写杂文是爬虫”
读王鼎均《回忆录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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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诗歌、小说相比，散文到底是什么？借用王鼎均先生书中的一句话“我说你写诗写小说是飞鸟，我写杂文是爬虫，我的处境比你艰难”。杂文无疑属于散文，的确，散文的力量是一种爬虫的力量，它不像空中的飞鸟，可以忽略长江、大河、高山、沼泽、千难与万险，它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挪，时时刻刻面对一个又一个艰难险阻。但正因如此，它的力量也就蕴涵于其中。
但是我好长时间没有亲眼目睹这种力量了。我所见到的，要么是歌功颂德的虚假文字，要么是无病呻吟的苍白文字，真正心胸博大、目光长远、平心静气、坚韧无比的“爬虫”类文字，却少之又少。爬虫虽小，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莫不深深地印刻在它的心中；爬虫虽微，它眼中的世界却具有别样的风光啊。
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王鼎均这只“爬虫”眼中的世界吧。
这四部曲分别是《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昨天的云》写他的故乡兰陵在抗战初期的情况，《怒目少年》写他在1942年至1945年作为流亡学生的经历，《关山夺路》写国共内战时他的遭遇，《文学江湖》写他在台湾三十年的生活与遭遇。《腰封》上印有这样的文字：“抗日游击队员、流亡学生、国民党宪兵、解放军俘虏、台湾报社主编……王鼎均经历的太多，看到的太多，因此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现在，你明白，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爬虫了吧。
以前，我只知道“九一八”事变后有东北流亡学生入关，但不知道——
现在中国，有个名词叫流亡学生，它前后有三个梯次：第一梯次，“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青年入关。第二梯次，“七七”抗战开始，沿海各省青年内迁。第三梯次，内战期间，各地青年外逃。（《怒目少年》第一部）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流亡学生有三个梯次的文字。
以前，我只知道爱国青年的选择就是投身抗战队伍，但不知道——
七七事变发生后，有一个青年对他的母亲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不应该留在家里，我要去参加抗战。”
母亲非常感动，问他打算跟谁一起。
他说：“我去参加八路军，您看好不好？”
母亲说：“很好！很好！”动手为儿子准备行李。
三年以后，这个青年的弟弟对母亲说：“我也十八岁了，我要去参加抗战。”
母亲非常感动，问他打算跟谁一起。
他说：“我去参加中央军，您看好不好？”
母亲说：“很好！很好！”动手为儿子准备行李。
可怜的老百姓，可爱的青年，他们怎能预料，他们以后用很多很多时间互相厮杀。
那时，有人到大后方（后来叫做国统区），有人去解放区（当时也叫共区），大半由因缘决定，人人以为殊途同归，谁能料到这一步跨出去，后来竟是刀山血海，你死我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二十二中的老同学屡次受到严厉的责问：你当年为什么不投奔解放区？被问的人哑口无言，因为它实在没有答案。（同上）
这短短的文字，何其真实地描写了抗战期间青年的选择及为此选择所付出的惨痛代价。请恕我见少识寡，在关于抗战的文学作品中，我第一次读到这样真实的文字。
以前，我只知道平型关大捷，但不知道——
忻口之战十分激烈，军长郝梦龄、师长刘家麒、旅长郑挺珍、姜玉贞战死，李仙洲（二十一师师长）弹穿左肺，身负重伤。国军此役战果辉煌，日军约三万人葬身山谷。李仙洲深以此役为荣，我到阜阳时，九十二军的代号就叫“忻口部队”。（《怒目少年》第二部）
以前，我只知道解放区的老百姓无私支援解放军，但不知道——
忽而国军来赶走共军，忽而共军来赶走国军，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化作木屑，纷纷飞扬坠地……
“拉锯战”前期，地方上的乡镇干部有两套班底，一套接待共军，一套接待国军。小学里有两套教材，国军占领期间使用这一套，共军占领期间使用另一套。乡镇公所办公室预备蒋先生的玉照，也准备毛先生的玉照。听说有个乡公所，高悬蒋的肖像，同一相框的反面就是毛的肖像，若是忽然换了占领军，乡长可以立即把相框翻身。（《关山夺路》第二部）
这是我以前从未读到过的文字，也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情景。
以前，我只知道苏联红军出兵歼灭了日本关东军，解放了东北，但不知道——
后来一位东北青年告诉我，他是满洲国军队的成员，曾在这片广场（红军胜利纪念广场）上列队欢迎苏联红军，指挥官向红军部队长举起指挥刀，准备行“撇刀礼”，他在举刀时露出腕上的手表。那个老毛子军官一眼瞥见手表，立即抓住对方的手，把手表摘下来，装进口袋里，后面的官兵有样学样，纷纷动手，把仪队每个成员的手表抢走。
……
美国用原子弹轰炸了日本广岛，苏联这才出兵攻入东北，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苏军继续推进，占领东北全境七个多月，劫走的工业设备价值美金二十亿元，劫走的金块价值美金三十亿元，劫走伪满时代的纸币军票，回头套购物资。在东北境内发行红军票九十七亿元，敲骨吸髓。苏联大兵在火车电车上公开奸淫妇女，中国女子剪发束胸，穿着男装，沈阳的朋友曾经把他太太变装的照片拿给我看。这样的军队，这样的胜利，居然还允许有这样的纪念碑！（《关山夺路》第二部）
这样的苏联红军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东北人民如此屈辱的遭遇，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中国人啊，谁叫你软弱呢？谁叫你无能呢？
以前我只知道，“我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拧在哪里哪里亮”，我不知道——
我想，那时的军国教育、集体主义教育在我们身上成功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人不是机器上的螺丝钉，人是交响乐团里的团员，团员一定服从指导，但他离开乐团仍然是音乐家。而螺丝钉，若从机器上脱落，就成了垃圾。（《怒目少年》第二部）
螺丝钉与交响乐团团员，一个是机器零件，一个是有血有肉、知冷知热、能思能考的人，两者的差距何啻天壤？
以前，我只知道，国民党是因为腐败脱离民众而失败，共产党是因为廉洁得民心而取得天下，不知道——
蒋氏似乎表现了儒家的人生哲学，他一直用宋明理学对付中共的唯物辩证法，始终没占上风。抗战期间，蒋氏一再批评中共没有信义，阎锡山告诉他，立场相同的人才有信义可讲，国共两党立场相反，你说人家没有信义，人家自己说这是革命……西方人说，国共内战是美式代理人和俄式代理人的战争，我不同意，我看是中国孔孟文化与马列文化的战争，战争结果，中国传统文化失败。（《关山夺路》第一部）
中国传统文化不敌马列文化？如此新鲜的说法，我这是头遭看到。
你如想了解更多这只“爬虫”眼中的世界，请去读读这四部曲吧。
二O一四年六月六日上午
（特别鸣谢 照片拍摄 叮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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