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蝇”与59部电影的跨时空交错|读杨政诗集《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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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票 木刻 毛喻原 作品)
一只“苍蝇”与59部电影的跨时空交错
——读杨政诗集《苍蝇》
当我从牛皮信封中抽出杨政先生这本书,那一瞬间跃入脑海的是《Le tout nouveau testament》(《超新约全书》)中的一句台词:“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支歌,你的歌是‘La rappel des oiseaux’ ”。这句话是“上帝的女儿”以雅对让·克劳德所说,后者年轻时曾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冒险家。这部诗选,醇厚黑咖啡色的封面中心,是一张藏书票尺寸的版画:中世纪风格的苍蝇翅翼精美、纤毫毕现,仿佛金色框中的振翅欲飞的标本。
如果将人生比作音乐是因为它们具有单行线、立体声、跌宕起伏的共通点,那么,一部诗选应该更乐意被比作一部电影:丰满、深邃、基调鲜明、在凝炼的一两个小时间反刍阅尽沧桑的沉凝与达观,且允许留白与开放式结尾。在这部书里,我看到一个矛盾丛生的时代,一颗冲破藩篱的执着之心,几位惺惺相惜的挚友知音,一堆尚未被充分开发的手稿——没错,这部电影叫《The Man Who Knew Infinity》(《知无涯者》)。
《苍蝇》是隐遁的,所以从黑夜的毛细脉络中吸收能量;《苍蝇》又是野性的,所以沉溺于月色的圣洁与狂暴。诡谲多变的黑夜与月亮意象,仿佛一串临时令牌,将你引向一个《Moonrise Kingdom》(《月升王国》):那里,出场的孩童必然散发着与稚气面孔不相称的冷静与老练,一切荒诞有着植根于古老渊源的必然,一切物件散发特定年代的迷人光泽。这里,每种物质被通过作者的语义系统重新命名,在行文的仪式中被授予第二重身份:在特质坐标上轻微摇摆、徘徊于某个区间附近的概率学特质,及作为指向作者昔日之谜密钥的唯一性。
“夜”与“月”在文本内外,皆存在无法破解的 “正相关”:在文艺作品中二者的纠缠不清,并非“夜”作为“月”及诸多昼隐夜显星体总集这一现实带来了某种从属关系,而是相似的成形肌理,是它们在默契于作者风格频段这一点上达成了奇妙的一致:夜的内敛与涩滞,月的反射与冷感,总在某种情感与格调下不期而遇。当二者成为能量的燃料和传说的缘起,便蕴化出诸多邪恶、阴冷和动荡的深层联系。黑夜沦为吸血鬼的避难所(电影《Dracula》(《惊情四百年》)《Only Lovers Left Alive》(唯爱永生)),而月亮则被塑造为狼人变身的触发器(电影《Underworld》(《黑夜传说》)《Van Helsing》(《范海辛》)。
杨政的笔下,夜是具有普遍治愈系意义的遮罩和香膏,也是创伤记忆的痛楚温床。正如绵延不尽的极昼带来焦躁、边界失控、加速的衰老和无所遁形的罪恶感,电影《Insomnia》(《白夜追凶》)中,长夜则是阴郁发源的摇篮:“我摇晃着奔向漆黑的栅栏……任泪水割开我愚钝的器官” ( P140,《酒中曲》)、能量冻结的时段:“在潮湿的楼梯口……从此到夜空下去环绕僵死的光明”(P164,《月光曲》);晦暗不明的心象:“它向世界扭过模糊的脸/去狂妄的黑暗背后睡觉”(P173,《小白杨》);镜花水月的地界:“芙蓉树下坐着新鬼/白衣、飘发、楚楚可怜” (P137,《暑夜》)。
在《夜曲》(P129)中,月亮(上帝视角:“宇宙幽暗的大脑涨起红色的记忆”)——城市(先知视角:“城市睁大闪烁的,吃惊的眼睛/它看见头顶那只盘旋的耳朵在聆听”)——孩子(朝圣者视角:“小孩子,你也彻夜不眠,伏窗远眺”)形成互为榫卯的铁三角结构,恰似电影《Zoom》(《变焦》)中的“因果死链”:Edward 是Emma漫画中的人物, Michelle是Edward导演电影中的角色,而Emma则是Michelle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次元的隔绝、共生与掣肘,潘洛斯阶梯式梦魇呈现为巴别塔寓言的各行其是。
而“大海”则是“月亮”的灵媒或信息载体:“大海袒着松软、暴戾的胸脯,仿佛梦的祭坛,泛金的双乳轻声吟唱://‘啊,匍匐的浮尸,谁家的新郎/是可怕的未来揉碎了你的心肠?’”正如月球引力决定潮汐周期,月亮俯瞰众生的“权力”,或能量与真知,通过水的递质被他方所感知。这里的“浮尸”让人想起电影《Life of Pi》(《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酷似人形的“食人岛”(一说象征宇宙之海上漂浮的毗湿奴),由此引出白昼风景绝美夜晚强酸上涌的淡水湖——毗湿奴的肚脐(生出莲花),有趣的是杨政的诗中也巧妙营造了肚脐的意象:“海湾圆圆,宛如东海一只浅显的肚脐/星月俱无,闭上今生今世的眼睑”(P178,《七哀》)“上面有我衮衮诸公,皆尽长卧安息”则与食人岛上立身而望的狐朦成为珠联璧合的对仗:繁衍——毁灭,苏生——沉睡,芬芳——腐臭,因月亮而感应,被月亮所赋形,《夜曲》的星型拓扑结构展示了单极性和多重分形的特征。
与通常和威望(电影《Солнце》(《太阳》))、力量、恒定、男权(电影《Dolores Claiborne》(《热泪伤痕》))关联的太阳相对,月亮因其清冷、神秘、盈虚无常,时常被用作阴性、虚幻、病态(电影《紙の月》(《纸之月》))、邪恶、善变、凉薄的符号。在电影《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中,“月亮升起”是令众多mechas望风披靡的警报。夜色山岳后陡然涌现的庞大月亮形热气球象征以光明为借口的杀戮(人类对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机器人大行屠戮)直击月光空洞、虚张声势的一面,而妖异感十足的《Goodnight Moon》(《晚安月亮》,《杀死比尔2》片尾曲)则是在铺陈月亮的邪魅与暗调。在杨政的诗中我们看到这样的句子:
A.“黑夜里漂浮着亘古的空虚,月牙儿泪光闪闪”(P118,《星星》)——柔绰、虚妄、悲忧之符号
B.“她幽闭的子宫中涨起羞耻而妙曼的圆月”(P156,《黄昏》)——温情、惬意、完满之符号
C.“峰峦耸峙,白虎吞吐的月晕烘烤着今夕不眠的昆仑”(P180,《大水》)——荒寂、磨难、自然伟力之符号
D.“一枚蓬松的月亮,那柔弱的芒刺,却将蛰伏的脸儿蛰伤”(P185,《海岛之夜》)——荏弱、变通、暧昧之符号
E.“如若夜莺啼啭的月只是一堆灰”(P207,《哈姆雷特》)————幻象、莫测、空无之符号
F.“血脉中遽立起万古月光,向我击出它嵯峨的流星锤”(P217,《酒》)——恒久、神力、时空重叠之符号
随机抽样可见,除C与F之月亮符号体现出正向(positive)特征,均体现出与情绪、力量、状态、存在连续性方面的负向(negative)特质。杨政对月亮符号学精髓的发掘是彻底而多视角的,通常带着海绵式的彻底浸入,这也使“月光”缥缈性与窒息感同在,将角色锢囚在嬗变的仓促与永恒的微茫之间,但他们所获得的是复眼成像多光场系统所输送的宇宙点阵拼图,这又是何等的殊荣和智慧?
听啊,激情的音乐
隆隆滚动的空气
穿透窗棂,撕裂人心
仿佛茫茫黑夜
传来浩瀚的铁蹄
那是炸响的胸膛
一个新世纪的前奏曲
(P116,《前奏》)
同是窗外的声响,从“激情的音乐”和“隆隆滚动的空气”到“浩瀚的铁蹄”,同具有暴烈、动荡、血脉贲张的特质,一莲托生的两种符号贯通衔接,宛然天成,实现了颇具说服力的时空透视,从能量平稳的第一主体延伸向更加具有扩张性、爆发力的第二主体,在时序性、象征性上同步深化,引向无声的运化与变革。
比照:电影《stoker》(《斯托克》)中英迪亚给母亲梳头的镜头,妮可·基德曼的金发渐次幽暗,最终过渡到英迪亚与父亲狩猎时风中匍匐的野草,同样的葳蕤与延展,不同的绵柔与粗犷、隐忍与奔放,将密闭空间桥接向作为出口的杀戮暗示。
第一夜,风渐渐紧了,鸦翅飘满四野
漆黑的孩子,用哭声搜刮大地的丰腴
第二夜,一束无来由的光,猩猩般蹿跳
白昼,漂浮在微茫上一座孤独的白房子
……
第十二夜,宿醉揪着他,呕出心中灿烂的侏儒
(P226,《第十二夜》)
页码式的数字标签,给叙事提供物理分行外的逻辑秩序,仿佛色样,在地图成形之前早已将海拔、水系、地貌与植被划分完毕。边界的清晰化阻断了相互晕染的可能,将权重的游标由诗性移向戏剧性,凸显出精细的刻纸特征。
比照:《The GrandBudapest Hotel》(布达佩斯大饭店)中每部分开始的提示文字:“古斯塔夫先生”“德斯格·乌·特斯夫人”“ 第19号检查哨拘留所”“ 十字钥匙结社”“第二份遗嘱的复本”,以中心人物或物件为题,火车车厢般古板而井然有序,一切似乎在移轴摄影的镜头下:袖珍感、微距感、无法逃脱的宿命陀螺感由此而生。
直到那条苍白的绳索
引领我去生活
我是个迷人的小木偶
啊,高高的帷幕下面
潜伏着一只虚荣的巨手
它在向时光的女王敬礼!
当宇宙的铁幕关闭
谁曾经是我?一个妄想
一个伪装成舞蹈的幻影
(P114,《小木偶》)
“高高的帷幕”和“宇宙的铁幕”两次挡黑,主体由“小木偶”切换到“虚荣的巨手”再到“曾经的我的幻影”,实际是“镜像”——“征象”——“虚像”的转换。这样的转场相当于以幻入幻、梦中有梦的套叠,赋予了文本稀薄、通透的材质。
比照:《The DevilWears Prada》(《《穿普拉达的女王》)中安德利亚在街道上行走,每有交通工具遮挡就换装一次,仿佛一系列时尚蜕变,也是其从不谙世事走向成熟的象征。与这部电影走马灯式的切换浮雕的充沛“物质质地”相反,杨政的诗中“灵魂感”满溢,亦真亦幻的切换、杂沓的背景噪音,将主体衬托得更加孤寂、洁净与纯美。
大水汤汤,出于西天,昆仑
东海欲吮吸你翻搅不定的
长舌,送来那隔夜的荒凉
峰峦耸峙,白虎吞吐的月晕
烘烤着今夕不眠的昆仑
……
(P180,《大水》)
月升西岭,江海翻腾——何等粗犷而蛮荒!原始的符号冲刷、打磨原始的情愫——“我的碌碌前缘”。刚性的山与月,需要以柔性符号缓冲与调和:于是出现了“烟霭”“阴翳”……此处空镜头是“古月”“夭者”“千年皓首”转场向“今生”的过渡,印证了因缘所在与岁月之绵延不朽。
比照:《The Revenant》(《荒野猎人》),诸多辽阔、广袤、壮丽的广角风景镜头用以提现人类面对自然强力的渺小、弱势和举步维艰。二者都是极致壮美的自然精致,不同在于,前者的“风月无边”是人类的见证,后者的“林壑尤美”却是英雄的顽敌。在《苍蝇》中,杨政对自然的立场是兼容的、共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所以诗中少了杀伐而多了圆融,是一种大智慧。
一个眼大,一个眼亮
一个无知,一个在观察
……
我读书、写字和思索
从此走进冗长的形象
你浇灌荨麻与葵花
学习他们植物的心肠
(P151,《呆子欧阳》)
人类的孤独本质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人与人的生存轨迹即使偶有交汇,大部分时候犹如百里光缆,彼此以保护层和绝缘层为界平行延伸,由此生发的叙事无不有着等宽的截面和类同的流速,当它们处于不断拉近的镜头中,这些运河的沿途景致便成了并向驰骋的观照:一对默片质地下的“胶质系”和“纤维系”人物,开始吐绽它们各自的光彩与气息。
比照:电影《An InspectorCalls》(《罪恶之家》):一边是万念俱灰饮毒自杀的伊娃,一边是发现侦探所述自杀女孩的故事是“虚惊一场”而疯狂庆祝的比尔林一家。片刻之前的错愕、沉痛、幡然醒悟、追悔莫及,其实是出于比尔林一家对伊娃死去对家族带来非誉的恐惧,而非对己身罪孽的批判与忏悔。事实是,伊娃的自杀才是双方出现深度交集的唯一可能,除此便是势利、倨傲、无情的平行。
《Bridge of Spies》(《间谍之桥》):同为敌方间谍/作战人员,美苏对待方式却有着天壤之别,彼此形成反差,这是现象的平行。而深层的平行存在于这场互为杠杆的多极博弈的浑浊湍流之下:即律师Donovan捍卫自身价值体系(顶着多方压力,践行国家责任、职业责任和家庭责任的大无畏者)的艰险之途上,已选之路与未选之路(罗伯特·弗罗斯特语)的平行。
《One Day》(《一天》)中,德克斯特和艾玛的生活总是不同步,他占尽风光时她跌到低谷,她光鲜亮丽时他颓唐失意,冷暖间插,二人始终保持的柏拉图式关系呈现出的这种平行,有一种淡淡的造物弄人之感。
杨政的《呆子欧阳》使用一种“虚拟第三人”的纪录片手法,仿佛将并行二人的一生置于正对面的两个车座上,检视他们的平静与明媚,以一种播报式的中立、淡然触碰他们的丰富与缺憾。易忽视的细节被放在绿色油漆的刻度板上,歪歪扭扭的童年字迹正是这一干净构图不时浮现的画外音。
这只苍蝇急着打开自己,打开体内萧索的乡关
在物种孑遗的虚症中颤簌,谁在精挑细选我们?
嵯岈之国,一件粉腻的亵衣飘落,人,裸露
瞧那圆月,是圆满也是污点!我们都是不洁的”
(P247,《苍蝇》)
在杨政的笔下,“苍蝇”是时间的冷峻的解构者(“那被我们耗尽的夏天还在它的复眼中熊熊炽烧”),也是自我信奉的破除者(“这只苍蝇急着打开自己,打开体内萧索的乡关”),进而是入世的警示者(“它如一颗黝黑的子弹,无声地贯入我年轻的腑脏”),最终成为洞察与瞻瞩的自决者(“灯影下一只苍蝇倒伏,隐身的江山在赫然滴血”),这是微缩胶卷式的变焦旁观与黑色自嘲,其隐喻深度也达到了悲剧的极致。
比照:电影《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返老还童》)中的“蜂鸟”,具有堪称造物灵髓的身体结构、可以倒飞的蜂鸟,作为面容布满褶皱、佝偻的老人出生的本杰明,在歧视与自卑的泥沼中生命光彩渐生、逐层打开命运存蓄的青春可能,在最好的年华与爱人重逢…… 手法类似的还有电影《Birdman》(《鸟人》)中的陨星;和电影《stoker》(《斯托克》)中的蜘蛛。
你本是条打滚的虫
混沌粗糙,稀里糊涂
某夜突然开动脑筋
迷梦里被妄想选中
才有了今世的新生
飞来飞往,高雅逍遥
(P169,《螟蛾》)
“螟蛾”一生譬如蜉蝣,朝生暮死,划过的生命轨迹投影在世界幕布上,不过是短促的、蜗牛足腺式的线段。然而在其个体的平面,五脏俱全,过往、现世与未来泾渭分明,仿佛极低视点看来,绵毛水苏叶面的绒毛也有风吹草低、白浪壮阔的时刻。这样的“闪回”更像一种个人成像的多层剥离,慢速摄影的技法,直逼万物波粒二象性的辩证本质。
比照:《Mad Max: FuryRoad》(《疯狂的麦克斯4:狂暴之路》)中麦克斯的多次记忆闪回:自己挚爱而痛失的妻女。与杨政《螟蛾》的时间赋值相对,废土题材倾向于空间赋值,将情节的发展限制在特定空间(比如与世隔绝的帝国、绿洲、幸存族群聚居地等),此种蒙太奇一方面在时空上是“不接壤”的,即“物是人非”,闪回情景与当前场景在背景上是非连续的,恍如隔世的,从而激发一种普遍的哀恸。
钟鸣后,我出现,龋齿般清脆
叮咚着弦外之音,暗夜之门敞开
道路即命运,寂静鼠须般警惕
星河倒悬,嘿,时空那浩大迷宫!
……
像执拗的牙髓病,痛才是本质
挂在时间上,各种对立统一的肉
……
梦一路落荒,蹑立在别的梦里滴汗
痛吗,梦中人,为何连痛也不痛?
(P214,《午夜的乒乓球》)
此段既是将现世人物、景观、物体与形而上的命名法、声响、意识穿插编织的“杂耍蒙太奇”,也是具有逻辑鱼骨和时长提示音的意识流。理智的间植模式下隐蔽的荒诞与、定向回溯与随机闪传,才是这首柔板之作真实的趣旨所在:仿佛充斥规律性的发送声中,天空那狂放不羁、色调殊异、令人目眩的烟火。
比照:电影《Birdman》(《鸟人》),主人公在舞台上开枪后的一组蒙太奇:蜘蛛侠、钢铁侠、变形金刚、鼓手等舞台角色、空房间、演员休息室、海鸥群集的沙滩……酷似虚晃一招的洗牌动作,众多场景反复叠加之间,寓藏机杼设计者对隐显两种结局分支的暗示,这是《Now You See Me》(惊天魔盗团)中的扑克技法,而是投向歧途与正解(或:两者本质存在互置、互文关系)间观众的连体双饵。
明月照沟渠,我是住在你身上的无数个陌生人
瞧,借尸还魂的酒,还叼着前生啜饮它的红唇
浓雾里滚动的娃娃脸,漾起米汤般黏稠的渺远
布偶切开热腹掏出一把小弟,替他们描眉打粉
火:鄙人属于半成品,还在速成班上苦修烧灰
(P221,《十三不靠》)
此诗“明月”“我”“浓雾”“布偶”“火”正是德罗斯特效应中链条或同心圆状无限扩展的镜像迷宫,步步为营,虚实莫辨。它们间唯一的关联是一种此消彼长、你朔我晦的离子键(与共价键相对)式松散结构。但这低饱和的呓语式场景交错而成的格调却位于同一条情感等势线上:陌生、死亡、遥远、模糊、毁灭,彼此是如此类同而隔绝,仿佛若干滴不浸润液体落在同一块玻璃上。
比照:电影《Pulp Fiction》(《低俗小说》)“Vicent和Marsellus的妻子”“ The Bonnie Situation”“The Bonnie Situation”的莫比乌斯环,在强大的表面张力下,或者说在天演小剧场傀儡提线不自知的牵引下,互为表里、主配对换、遇弱则强的角色网套逐渐收紧,浮世欲望与罪恶的皮相便溃退萎靡,显出几分虎头燕颔、伏犀贯顶的骨韵。类似多线叙事还见于《Babel》(《巴别塔》)、《Cloud Atlas》(《云图》)等。重复、连续、抒情蒙太奇在该诗选中也多次出现,此处不赘述。
就创作章法而论,在贯穿一生的前行、变迁与拓荒中,如何进行运筹帷幄的“城市规划”尤显智慧,塞纳区长官奥斯曼主持的巴黎改建、巴西建筑师科斯塔(Lucio Costa)担纲的巴西利亚Lúcio建设便是大局理念的典范。相比长诗而言,短诗具有更明快的周期交替和更隐秘的中轴线,如何将盘中骊珠天衣无缝穿起?
电影《Far and Away》(《大地雄心》)中俄克拉荷马草原上策马圈地的场景便是这一“参数配置”行为的具象化——无论你对未来的土地怀有何等的热忱与激昂、期冀与眷恋,不甚情愿、而负责任地为它们确定边界,便是它们为你繁育出果实与作物、从而确立权力与归属双向契约的预设条件。对于诗来说,更密集的片区设定意味着更精密的演算和更铤而走险的布局,也倒逼作者制定出一种放之众诗而皆准的度量衡系统,以凝合各种恣意纵横蔓延的诗性可能。在《苍蝇》中,这种凝合剂便是无处不在的“符号”。
作为具象物体的神性分身,符号以“图腾”“纹章”“家徽”乃至现代VI的形体,标记存在属性共通点的人与物的某种集合:横向的类比集合或纵向的序列集合。《苍蝇》中大致有四类符号:
《风》《大雨》《秋天》《暑夜》《炎夏》《雪》……
气象在电影中一般承载着某种表现、激发或映衬的使命:
(1)灾难的传令官:《The day after tomorrow》(《后天》)中的暴风雨;《2012》中的冰雹;《Interstellar》(《星际穿越》)中的大沙暴。
(2)心音的扬声筒:《The Shawshank Redemption》(《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逃出监狱张开双臂拥抱自由之暴雨。
(3)情境的助兴物:《The Matrix Revolutions》(《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中尼奥与特工史密斯雨幕下的巅峰对决。
《Kill Bill: Vol. 1》《杀死比尔1》中女主角与石井御莲雪地一战。
(4)奇迹的投机方:《The Age of Adaline》(《时光尽头的恋人》)中的闪电击中阿戴琳后,她便停止了衰老进程。(然后却陷入不断改换身份流离失所、不断被死亡夺走亲友与爱人的恶性循环之中。)
《Daredevil》(《夜魔侠》)中失明的马特借助雨滴落下的声响感知伊莱莎的面容。
诗集中的气象映射不仅囊括以上分类,更身兼:
(5)进程的加速器:“一夜的大雨撕开了我的皮肤/蹲在墙根下,有时我如此厌倦”(P107,《大雨》)
(6)性格的塑形师:“许多年/我等待着它们/在高岗上/在田野里/我的头发成了风的形状/我的草帽/插翅欲飞” (P102,《风》)
(7)价值的提纯剂:看那浩大的白/根本不是白,而是白的原教旨/把世界的白逐出世界,让白回到白(P209,《雪》)
《小木偶》《死孩子》《奥赛罗》《小丑》《迷途的孩子》《小纸人红玉》《孩子与苦行僧》《呆子欧阳》《傀儡之歌》《哈姆雷特》(三首)《致朱丽叶》《给爱德琳的诗》……
可归类为:
(1)受制者符号:小丑、木偶、傀儡是禁锢、操控、戏弄、轻贱的典型客体,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或是某种软弱人格或孤绝窘境的赋形,或遁世(《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戏王之王》))、娱世(《Patch Adams》(《妙手情真》))、或横行于世(《Suicide Squad》(《X特遣队》))的面具。
《Lili Marleen》(《莉莉玛莲》)中维莉拖着虚弱之躯、身不由己站在舞台上重新唱起《莉莉玛莲》时,与众多身陷战争漩涡的军官、战士、各领域专家、文艺工作者一样,她扁平化为符号——时代的二维码,二战全景的快捷方式。
(2)索引者符号:“呆”、“迷途”、“死”……
以修饰语为中心词下判词,先入为主的色彩记号标明了行文的走向,以“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势斩除可能的解读旁支,与其说是一种主观权力的贯穿,不如说是类似将托运提箱贴上“易碎品”的关注与珍惜。此类修饰语命名的电影有《Inglourious Basterds》(《无耻混蛋》)、《A Beautiful Mind》(《美丽心灵》)《Brave Heart》(《勇敢的心》)等。
(3)回魂者符号:即托借文学作品中的虚构人物进行复现、演绎、会照、寄情、警世、颠覆……
符号由物体、个体乃至群体所提炼,有时是明指、有时是隐喻、有时又是反讽。名字、代号、昵称、诨名也是符号之一。《Wiener-Dog》(《腊肠狗》)中,这只外形驯良、慵懒的狗曾被不同转手者冠以两个怪异的名字:“Doodie”(便便)和“Cancer”(癌症),本质上是这些临时“主人”内心灰暗、颓废、玩世不恭的投射,呈现黑色幽默式讽喻效果。《Sea of Trees》(《青木原树海》)中,亚瑟“自杀圣地”遇到的日本人拓海,告诉亚瑟自己的妻子叫kiiro,而女儿叫fuyu,后来亚瑟才得知,kiiro在日语中是“黄色”而“fuyu”是冬季,正是他亡妻最爱的颜色和季节,而他却一直疏于倾听和了解。拓海可以视作一个作为拯救者的幻象,打开了亚瑟的心结。与血相关的符号(武器)对于人类的意义是宗教式的,比如《Hacksaw Ridge》(《血战钢锯岭》)中男主角军医戴斯蒙德不愿触碰的步枪,比如电影《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卧虎藏龙》)中的青冥剑,再比如杨政的《箭》:
第一秒,我若无其事的前额摩挲着
生活光滑的绸面,另一秒,我转过头
她皎洁的脸刚好像花朵装饰了我的沉默
最后一秒钟,疼痛的宿命早已预先把我揪住……
(P191,《箭》)
“箭”是死亡的神圣法器,是记忆的一次触发性回溯,更是一种献祭式的自我洞穿。
其实,无论是步枪、剑或是箭,不在手中而在心中,一切都是人类内心暴烈、突破、毁灭欲的投射。拯救的责任与能力,在“超我”之中,更在看破与看尽、独立于时光尽头的割舍之中。
《蝉》《樱桃》《蔷薇》《螟蛾》《小白杨》《但丁的玫瑰》《水仙之恋》《麋鹿》《苍蝇》……
比照:《Adaptation》(《改编剧本》)中的水晶兰,《Avatar》(《阿凡达》)中的生命之树,《The Martian》(《火星救援》)中的土豆。
杨政的诗题很少出现强势、冷酷、侵略性的生物符号,相反呈现出精微、雅致、清高、稍纵即逝的性质,但细品内蕴,往往又隐蕴着喷薄而出的力量,如《樱桃》中有“浑浊、酣畅的雷霆/金属沸腾着飞向呜咽的肺腑”,而《麋鹿》中有“神忽然猛拍我的脊/去吧,乌托邦!在缤纷的自我间必有一个真你”之句,可见这些题目更像一种收放技巧、一种类似曲颈甄的通道设置,使意象和情绪得以缓慢蒸馏和释放。
“唯一即囚笼,所以,我动了与身份不符的恻隐/我以世界的样子创造你,这清风般通透的共居/听罢神的回答,我心有戚戚地昂起骆驼的脖颈”(P219,《麋鹿》)
正如《The Queen》(《女王》)中的角有十四叉的雄鹿,雍容、典雅、端庄,一种来自生命的开示,一种神性的灌注与呼应。不同的是,杨政笔下的鹿更具孤独与悲悯的内核,与他的三首《哈姆雷特》一样,是冥思中与己对谈的面影与结晶。
《塔头行》《海岛之夜》《芥茉坊之夜》《风过什刹海》《国子夜》《水碾河》《重庆之歌》《上海之歌》《桐梓林》……
比照:电影《The Barber of Siberia》(《西伯利亚理发师》)中的西伯利亚密林地理符号并非普适的,对于不同主体承载的千差万别的涵义和价值,正是它们的全息性所在:既有交叠的部分——公认的历史文化形象,又有与如恒河之沙的众生交错的倏忽时空片段:当这些碎片在各色文学艺术作品中沉淀,便成为它风骨之上的撞色拼接大氅。
仰角中的重庆(“攀登,无止歇的攀登!”)和俯瞰中的上海(“我们在浦东的观景台上瞭望记忆”)无疑形成了意义的对仗,当作者上行、下行、垂直、平行于这些城市平面时,他眼中自由开合的世界宛如《Doctor Strange》(《奇异博士》)中可肆意打散、卷曲、翻转的城市关节,沿着诗性行进的方向自然分开,不断开阔的前景中吹来的风几乎掀起读者的发帘,无声之处,尽显高妙。谈到“意义的对仗”,不能不提到电影《High-Rise》(《摩天大楼》)中的高层(贵族、精英、富翁)与低层(中产、工薪阶级、贫苦大众)之间的对立、争夺、渗透、周旋,情节的互为镜像使整片呈现漏斗式曲线,令观众在对手掌般五座大楼的视觉设计叹为观止时,也在恍惚中被这的本体与倒影的逐渐弥合所迷醉。
电影《Nuovo cinemaParadiso》(《天堂电影院》)有着温融的蛋彩画色调,而《Equals》(《同等族群》)则是典型的北欧性冷淡风——饱满度介于白垩与象牙之间的白色主调。但正如书中不时跃入眼帘、颇具时代感的石版、木版画、黑白史料所暗示的,杨政整部书强调历史的线条感、层次感而非设色本身。因此他才在构图上精研细磨,以灰阶的递增、锐减、延续、休止作为文本的剪裁线,他宛如《The Dressmaker》(《裁缝》)中点石成金的提莉,洞悉与“体型”匹配的最佳轮廓,于是有了书中种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构图:
你虚构了这个哭泣的世界
一半冰凉,一半是火焰
(P113,《小木偶》)
左手挽不回空空的昨夜
右手又满握今日的忧烦
(P159,《塔头行》)
比照:《The GrandBudapest Hotel》(布达佩斯大饭店)自始至终的精密对称。
对称式构图具有营造威严、堂皇、均衡、稳定的功能,《小木偶》制造了一正一负“绝对值相等”的对偶意象,正所谓“水火既济”,这种对偶仿佛处于薄弱、瞬时的三相点,热一分成灰,冷一分冰封,呈现一种咄咄逼人的临界争锋之美。《塔头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式的对开式视角,沉郁与惘然展露无遗,同时也可洞察到空无之心的豁达与稳健。
逃亡者的尸体溺满了薄如蝉翼的湖面
而夏日成熟的水莲还在坚冰下酣眠
(P105,《给阿水的诗》)
比照:电影《Matrix》(《黑客帝国》)中停滞空中的子弹、电影《Song Of The Sea》(《海洋之歌》)中记忆精灵的长发曲线。
一个时代瞌睡了,蜷曲的夜空悬挂着轻佻的圆月
人们从妄想中抬起虚无肿胀的脸
(P164,《月光曲》)
比照:《Life of Pi》(《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密布的水母与筏子上的派,《Stoker》(《斯托克》)中叔叔送给英迪亚的17双牛津鞋在床上围着她摆成一圈,Kubo and the Two Strings(《久保与二弦琴》)中久保用纸折出的武士与蜘蛛大战一场,上帝视角中形成完美环形的围观人群。
芥茉坊酒吧的小阳台,月色腻滑,人影薄脆
……
芥茉坊酒吧的小阳台,夜莺绣着花好月圆
瞧不见的云中君,在孤峭地甩着他浩渺的水袖
(P187,《芥茉坊之夜》)
比照:电影《Crimson Peak》(《猩红山峰》)中随处可见的哥特式走廊、大厅、壁炉、电梯、镜子作为桎梏、陷阱、某种冥冥中注定落幕章节的物化象征,以繁复、华丽、幽暗、尖锐、颓败的背景构图出现,将不谙世间险恶(以白色和浅色调服装为符号)的女主角包围其中,形成一种明晰而不冲突的反差。
《The Legend Of 1900》(《海上钢琴师》)中1900除了一次试图走进繁华城市却跟从心声回到船上时,终生不曾再踏下轮船一步,直到与轮船一起灰飞烟灭。压倒性的内景几乎使框架式构图的审美考量成为全片的点金石:以钢琴为框架的1900的面庞,以船舱舷窗为框架的姑娘的侧脸,以形形色色走廊、舷梯为框架的各式角色的身影与神情……
与前者相比,《芥茉坊之夜》的大光圈、浅景深将整首诗浸泡在一种融洽、馥郁、柔情、澄澈的氛围中,而与后者颠沛、闭锁、自逐的“浮城”符号比较而言,这首诗呈现一种四平八稳的坦然气质,现世、此刻的沉醉与接纳,是一种“当下”的主张和确信。
杨政的《苍蝇》仿佛蒂姆·波顿《Miss Peregrine's Home for Peculiar Children》(《佩小姐的奇幻城堡》)中那无限循环的24小时,一个魔咒,一次救赎:活在里面的人会一直活下去,他们的记忆会不断自我重置、不断回到属于他们的岁月——历史的纷乱与丰饶,个体的青春与哀愁。他们永远能找到位于国子监或什刹海、芥茉坊或水碾河、重庆或南京的入口,找到那群热血洋溢、特立独行的同伴,重聚在属于他们和他们诗歌的时刻。但他们的灵魂却在不回头地向前走:那里奔流着每次循环所串成的时间长河,那里,他们成了春秋星霜最睿智不言的预言师和见证者。
(2017年2月19日于京)
书影:
书中插图欣赏:
(在昏睡与清醒之间,杜哥斯·查尔特,2007年. P216)
(神秘的预言,琼·威勒卡斯恩,2006年. P163)
(鸟身女妖,石版,蒙克,1899年. P125)
(孩子永恒的梦想是转瞬即逝的瞬间,弗尔诗·马克,2002年. P131)
作者简介: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和系统理论阐述者,先锋跨界诗人、跨文体作家,智库型史诗、长诗、大型主题组诗作者,致力于全景图鉴式学科素材编码和雌雄同体式写作心理机制的体系搭建。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三部个人诗集及四部翻译著作,其作品广泛分布于美、德、泰、加、澳等国刊物,国内散见《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林》《作品》《山花》《朔方》《延河》《绿风》《诗潮》《上海文学》等各大刊物。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和六万行长诗《风能玫瑰》等,及地理、地质、心理学、物理学、信息科学、化学、古典主义书法论、音乐、生物学、读心术、几何、摄影等主题系列组诗24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