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亢 ▍异乡人回到异乡
编者按：
何为故乡、何为异乡？对于球面几何式的投影体系是经纬度坐标，对于上帝视角是南唐斯与蒙托克角、沃尔姆斯古城与降灵群岛之间圆规那一侧身的夹角，而对于美洲鹤（Grus americana）则是长满黑云杉和香脂白杨的伍德布法罗和湖泊、盐滩密布的阿兰萨斯之间的路线和其间的极端天气及来自其它物种的威胁（在《异乡人回到异乡》中我们也能看到“迁徙情结”的蛛丝马迹“走进刚刚形成的风暴眼”“升腾，抖翅，鸟群在村落的尾端出现”“ 星空下沙滩银白/鸥鸟鸣叫。他们生于同日，翅膀长于同时，同一秒钟/卷入风暴的眼睛”）……当一个人离开一个熏染已久的信息场，宛如一堆数据从某个代码模块中被分离出来，失去原有的功能和逻辑，这是一种装置意义上的自体繁殖和独立，也像某种的辐射圈——与地域关联的文化元壤、人际网络、既往信息残留随着越来越接近中心而衰减，而个体人生主张和新时空的引力则递增：“像一匹马/跑出爱情的故乡，跟随它的许多小马驹/撞进陌生人的门户；每顿晚餐都是最后的晚餐/无酒不欢的人对你说房顶太高了，爬藤/从窗口伸向他们的脖子，门上的苔藓/扩展开来把房子围住，捣毁家具”。对于从远古游牧狩猎迁徙发展至今的人类，看似丢失的原始生活方式其实只是内化或异化为旅行、远走他乡的模式，因此所谓“乡愁”（“唯一故乡”）是第一层次，而“四海为家”（“所在皆故乡”）是第二层次，“从异乡到异乡”（“所行皆异乡”）是更高的阶段，从固着与执念到普遍认同到不以地理为羁绊、纯然的自由之身：“他谛听，他处于混沌，将所带的东西放弃/只有他感知，而你在传道：你钉在墙上/比任何人都有更多的自由，我迷茫并且警惕着/这个自由的时限/我站在河流边，涛声怂恿我折断其势。”这便是异乡的意义——仿佛全然敞开：风物、资源、更迭的影像和世态……但又永远保持着最佳取景距离，那一抹“烛光的语境”，从未灼热过你的袖口。（殷晓媛）
一
此前，他们失踪在流亡的路上
有我想见的人，曾经听我
讲过你的事情
当时我们抵达最偏远的一个村庄
我请求盲手艺人为你作法，在她垂危的床边
安详的阴暗延拓深远
听她自言自语:乞怜上苍有时限的庇佑
为一次顺利的接生；此时颂歌降调至低
似乎接近收尾
却是绵长的和声如光圈盘旋于头顶
路边的杉树豪雨后粘满蝉壳
道路泥泞，深浅混杂的脚印，土狗声哑
我身边那个人，胃部的结石裂开
时间在裂缝上停住。他的状况接近残叶
他要我背着你走完全程
这样天命降下就是两个人承担
这样便有救了，吃惊或愤怒，超逾你对自身的怜悯
与别的生命合作，你会安适少语
走进刚刚形成的风暴眼
升腾，抖翅，鸟群在村落的尾端出现
彩虹刷过迟暮的天空
带上你即接受命运的调遣
我们什么也摆脱不了
我们呼吸着对方浊重的气息
起起伏伏恍若熟睡酝酿的长叹
二
急促的鼓声响自远方
歌，唱着：从逻辑的观点看……
父亲对女儿的命运一无所知
他在书房，聆听巫师的隐语
他希望不死，并赶走心中熟悉的脚步声
在千里之外，河出现了
他畏惧河像我们畏惧他迷茫的眼睛
可是你的思念正如行舟，逆流而上
深及筋骨的疲倦使你面容黯淡
岸边追赶的人苍老的吼叫，那份苍老
足够证明你的流浪生涯
不是因为痛经而狂躁并且混乱不清
女人的聪敏和放浪之间看不到界线
她被诅咒，同时又被接纳
她的乳房有深深齿印，她的头怎么会
接触到如此丰美的悬铃
这支颂歌，粉碎它。肉体。肉体无处着落
无所皈依。你一次次从同一座城市
逃向别的城市，同时在每家客栈见到我
见我面目模糊，你也变得更加暗沉
谁在询问，还看到带着情愫的躯干
被欲望炽烈的形体追踪
直到追尾，在扭打中两败俱伤；直至音乐结束
还有顽劣的盲音响彻心底，盖过旋律
颠狂的指证。谁在询问饥饿衍生的谎言
不知是同情自我还是別人，我遥望星际
在场的人都这样做，吮饮
风中芬芳的气味，茫茫的黑潮
你来让铁树开花，全部的铁树开花如暴行之后
三
是否有了把握，才能说清经历的体内的痛
你找不到更好的修辞，它扭曲你的肉身
在更高的意义上它赋予你某种回忆，像一匹马
跑出爱情的故乡，跟随它的许多小马驹
撞进陌生人的门户；每顿晚餐都是最后的晚餐
无酒不欢的人对你说房顶太高了，爬藤
从窗口伸向他们的脖子，门上的苔藓
扩展开来把房子围住，捣毁家具
仿佛惊涛拍崖，神秘的梦魇夹带了窒息
那个命名为罗蕾莱的姑娘她
抚摸过你的头发，自身后落下一片片颤音金币
这个动作她百试不爽，代替性爱的晕眩
她喊道女人在一幅画上永生吧
展露赤裸的胴体，是女人的聪明，之所以不能
抵防天鹅的诱惑，以及其他的祸害
是聪明的微光受制于求生的暗翼
那样的幸福致命而又愉悦呵
（如此渊博的阴户语言。）马群已经在厨房内
大嚼饲料。嘶鸣，并且践踏罗蕾莱体下的河
就是那条出现后又闭合的古老流域
时刻流露着你的平凡近乎虚无的容貌
在太阳下如水波般逸逸若飘的冲动
四
"我不是对你有用的人。"
我们的身后有灰色的布景
整个剧情是把鲜花的感觉挤兑成苦胆
那么在我面前谈话者是谁？你风尘仆仆，精神饱满
但反而陌生得无从说起。我们相遇在集市
在鸡蛋和佛手瓜，在鸟笼和水灵灵的蔬菜
和买卖人的吆喝中，内容单调如你使用一辈子的姓名
你使用它，夜以继日，你等于把洪水召唤
淹没自己，然后再去找，你看到坐着的我
便以为可以闭眼了；多么宽慰，多么不可思议的真理
那么在我面前发高烧者又是谁
我让你感到我的手是值得信赖的，正把宁静的液体
输入智慧的血库，此时教徒走进教堂
他谛听，他处于混沌，将所带的东西放弃
只有他感知，而你在传道：你钉在墙上
比任何人都有更多的自由，我迷茫并且警惕着
这个自由的时限
我站在河流边，涛声怂恿我折断其势
我的话对你何用。苦难。苦难算什么
它仅仅是你的侧面，是浪子的背包，塞满旧衣服
顿悟算什么，你拒绝它因为罪恶是不可战胜的
萎靡是不可战胜的，忧郁——痛哭——跋涉
穿越森林白天就抹上了月亮，你被露水浸透
树叶作衣，像迷途的影子可是你不惊慌
家是什么，是你在内心祈求的那句话么：爱你
爱你，爱你
爱我到极限就是复活，抑或寂灭
五
流亡的人群在睡，土地入梦为安，风关闭
我错过多少机会，我只能失眠——
失眠内部的初见的梦景色别样，听见它的喧哗
已趋成熟，把你紧紧拢抱
这与流亡者的梦不同，他们背靠泥土就有力量
他们没有故乡，在有限的疆域里形成势力
嬉戏呀，这群带皱纹的孩子。星空下沙滩银白
鸥鸟鸣叫。他们生于同日，翅膀长于同时，同一秒钟
卷入风暴的眼睛
嬉戏呀，在酣睡时呻吟的女人
随他人到集市卖艺，一路跳着铃铛舞
伸长的手闪着硬币。你的歌沙哑，你的身份无人要赎
你在破败的马车窗口看着远离的枫树林
我对自己说，嬉戏吧，反正一样
我会什么，就拿出什么晒干，碾成粉末
然后再让它成形，像记忆中的两尊雕像，不同的是
不是皇帝和皇后，是全裸吾皇边的两名裁缝
面朝无知
我又对自己说，嬉戏？而失忆的梦是无尘的空
是无序的安宁，我的手脚该放哪里，或将自己
分解，看风使其旋转，相撞如童子报喜
看似被感召，又被感召所捉弄
这支颂歌，粉碎它吧
六
回到现实中来，我们是不温不火的老相识
我以虚幻让你留下，代价是永久客居他者的山庄
回到现实中来，结婚或者出走
都只是你在室内做一次别致的旅行
回到现实中来，搞酒，搞酒呵，吃：烤豆腐，扁肉拌面
大板鸭和迷魂汤；林林总总的小吃
然后小口小口地呡着葡萄酒……回来
你流连在街头，发现塔楼上的小悬钟
随着你的意念奏鸣于风，但并不哗众，不过是一一
回到现实中来，正在进行中的梵音唱晚。你看莫尼卡
回到意大利，一夜间成为威尼斯狂欢节的最佳女郎
你回归现实，看不到我，你说：
到哪儿去了，全世界都在找你。这时
我正跟踪一个小不点。她将我引向由卧佛守护的
淘金之山
好让你顺利归来，冲进我独居的阁楼
在白墙上写下"到此一游"，随后
把阁楼折叠，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再撑开
生活，从属于现实，生活就很魔术地玩开去
七
一次，两次，无数次地想到
你跟流亡的人群走着相反的道路
他们死亡，你出生。早晨的感觉：新鲜的一页
夜晚的醒悟：重复。对于你，对于我们
就像擦拭不停的镜子，看自己老去，又年轻
善意的讥讽为了枯燥的对话有个转机
我说过书本和女人，在流亡者住在村庄时月的门窗
是一个可能性存在的苦恋过程
或你可能性参加的葬礼
在船上，在沙河上度过一晩
你在烛光边守灵。你活着，所以与众大不相同
人类之上到底是什么无所不在，一艘船满载惨白的脸蛋
没有语言的悲哀，它盼望沉没
那个葬礼留给你的只有烛光，此起彼伏
隐藏在布景后面的悠长的呐喊，像一次围猎
我们心中永远的恐惧，消失的事物，至今未有
被深恨过的，和被痴迷过的
人类一回头就变成盐柱，为此我羡慕你
始终拥有烛光的语境，循着微明而行
当人们互相转告：多美啊，请别停下
一匹马加入这支发狂的行列，而我
看到马背上的匕首是被你深深刺进
你回到故园
2019.4.20 改
（所有图片来源于网络）
鲁亢
六零后，生于福建省福州市，文字工作者。但在茶人眼里，他不是诗人不是作家，是一位喝茶的朋友。他对茶的认识超越一般人，懂茶又不懂茶，与他喝茶，他是会听到茶说话的人。他同时是一个视频制作者，堪称自由电影人。他的小说以单纯性语言叙述的跳越几乎会看得让人发狂。著有诗剧《莲花必须死》，叙事长诗《秋·迷牆》，组诗《雨天：静居与放逐》，长诗《惊喜》，《回到故园》，在坊间颇获好评，人称他的天分如此内向，他只相信内在的奇迹，或"被骨头知道"。诗作曾入选《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同济大学出版社），《中国新归来诗人（十年诗典)》（团结出版社），《2017年年度诗选》（徐敬亚等编，花城出版社），马永波等主编《汉语地域诗歌年鉴 ·2017年卷》等。著有随笔集《被骨头知道》(宁夏阳光出版社出版）,《在今夜》（诗集），《时间，救我》（短篇小说选）等。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