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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江一郎的诗:《老了》(纪念专辑之一)(总311期)

卢辉等 诗眼睛 2021-10-07

荐读


连载1



好诗!


《老了》

 

@江一郎

                  

老了,牙齿没了

没牙的糟老头和没牙的老婆婆

让我们走吧,到乡下去

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

种什么都行

什么都种不动了,让它荒着

草愿长多高就多高

花愿开多野就多野

这是我们的地

老了,走不动了

去溪边坐坐吧

溪水叮咚,多少美好的人和事

就这样被它带走

要是你有点伤感

我陪着一起伤感

要是你怀念初恋

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

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风吹去流云

像吹去从前的欲望

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婆子

我要挨着你睡了

如果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

哭到太阳升起

将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里,并恳请

土地将你也收去

我们一生热爱土地

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

赤裸裸地搂着

一万年,还爱着

 


卢辉点评:


与醉心于复杂的语言风景诗写者不同,江一郎很少参与绚烂的语言挥霍,更与所谓技术性写作绝缘,在他看来诗歌的力量,犹如自身的灵肉与呼吸,它是不需要任何装饰。在这里,尤其面对江一郎的诗,我很想提醒一句:由经验、生存、真情控制的微妙分寸感和腕力,它是否可以成为许多诗人为了写诗“标准”而苦思冥想的“强心剂”。是的,江一郎对凡俗现实的深刻介入,语言风格上的公众话语色彩,更以叙事元素中典型的人本细节把握直指人心,更重要的是,这首诗由情感与生存“交感”之下的“自述”,深入人的灵犀、渗入人的骨髓而呈现出的坦然自若、缠绵悱恻的“黄昏图”(即人生图景:不知死,焉知生)让人刻骨铭心:“如果死了,你要摇着我的尸体/哭到太阳升起/将我埋了吧,埋在/自己的地里,并恳请土地将你也收去/我们一生热爱土地/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赤裸裸地搂着/一万年,还爱着”,江一郎为我们呈现的不正是生命、情爱、时代的“本相”吗?!这首诗堪称范本。


读江一郎的《老了》

 

□小  米

 

《老了》可以与《当你老了》放在一起来读。它也许比《当你老了》还要耐咀嚼,耐回味。

自然也不排除,中国诗人江一郎是受了英国诗人叶芝的影响。但“影响”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写出来的,是他自己的,是“这一首”而不是“那一首”,就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更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叶芝的诗,是升华的、总结出来的爱情;江一郎的,是实在的,可以触摸更能够感知的爱情,是普通人的,老百姓的爱情。它更直接、更赤裸、更中国,也更易让我们产生共鸣。

平实,朴素,不张扬,不故弄玄虚,他在娓娓道来的时候,甚至还显得有点儿唠叨,——我喜欢他这样的风格。

《老了》仿佛一朵素雅的花,留给人的,却是眼前一亮的感觉。




俯身观世 诗艺日精--江一郎诗作谈片

 

作者:郭建利

 

温岭是南宋江湖派诗人戴复古的故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诗歌传统,在这片充满灵性的土地上,戴石屏的余韵不绝如缕,如今活跃着江一郎、杨邪等优秀诗人。作为中国诗坛著名的实力派诗人,江一郎是我很喜爱的诗人之一,原因无它,就在于他诗歌所迸射的"草根性"和直指人心的穿透力。

   

                                                           一


乡村是一首写不完的诗,江一郎的诗植根乡土,多以乡村和小镇为语境,乡村成了他灵感的一个主要磁场。这是他的生命之根,也是他的精神家园。翻开他的乡村恋歌,你读不到那些大而无当或顾影自怜的抒情,弥散于诗行间的是草根诗人的悲悯情怀和忧患意识。

      这种悲悯不是救世主的关怀,而是俯下身来体察生活,与众多生存抗争中的弱小者融为一体:他不是风景的观赏者,民谣的搜集者,而是生于斯、长于斯,置身其中的流汗者、命运对抗者,因而他的诗才有生活深度和情感浓度。"作为一个平民之子,我活在低处就要在低处说话,写写身边那些卑微的人与事。"江一郎看到的是严酷的现实、生存的悲剧、命运的底色,因此,他的字里行间充盈着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疼痛感。他关注的视野更多在脚下的土地、身边的自然、周遭的群类,或孤独而执着地审视与凝望自己内心难言的伤痛,始终保持着某种原生态,所以本能地具有了某种"草根性"。

比如《在低处,甚至更低......》,进人诗人视界的是:"一簇簇那么卑贱,而又/沉默地绿着"的草,"被踩在脚底"、丑陋、阴冷的泥巴,"活着无人理睬/死去,有谁痛惜"的蚂蚁,它们挣扎在"低处,甚至更低",它们的生存遭到质疑,遭到践踏和蔑视。诗人借助"小草"、"泥巴"和"蚂蚁"三个意象,对事物本质作了深人叩问和挖掘,这使他的诗歌积聚着感染力、亲和力和震撼力。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被遗忘的人们--他们的生存状况和命运正是诗人诗歌的终极关注。再如《蚂蚁》,写它们雨前搬家,"可蚂蚁一贫如洗啊/哪有什么行李/它们空着手出门/只背着一条命/在雨前逃亡""小小蚂蚁像沙粒奔跑/内心的惊恐与绝望/无人知道/眼看爬上山岗了"雷电轰鸣,‘有挣扎的机会么/有反抗的权利么"面对小生灵的险恶处境,诗人发出了不平之鸣!尽管草根、落叶想救但无能为力。"雨过天晴的时候/居然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居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从蚂蚁身上,我们不难发现那些在暗湿的矿井或烈日下超负荷劳作甚至暴毙的民工的面影。

江一郎坚信:"真正的现代诗是生命深处沉埋的矿藏,是精神生活的反光,它需要挖掘出来,建立自己独特的情感世界。一个诗人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得看他站立的艺术立场和拥有的情感姿态,如何站在普通百姓的位置,为平民说话。"故此他一贯关照"大地上命若草根的人"(《晚风啊》)的弱势处境,以细致人微的刻画展示他们的生存景观和影像世界。他以向下的姿态对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对卑微的事物或虫豸做了诗性的书写,哑巴,吵吵嚷嚷挤车的民工,在省城说着"草木的方言"的乡下人,"人一样站着/狗一样活着"(《雪夜上梁山》)的潦倒者,"夕阳下嚼着带泥的草根"的牛羊,草畦间晃动、"盲目而乐观地叫着"的鹅,"艰难蠕动"的小虫蚁,还有"那些落满浮尘的"草木,站在风里雨里,春绿秋黄......‘在故乡活着,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有着卑贱的命/只不过我的身上,藏掖着/被它们仇视的,唾弃的/贪婪,奸诈.和虚荣"(《碰见》),"向一只小小蜉蝣致敬吧/明知活不过明天/但今天它活着""为什么要悲伤/为什么要悲伤到死/今天它活着/呵,今大它一定看见//活着的光亮"(《致敬》),也有怒其不争的激愤:‘脱什么奋起抗争,连低声呻吟/它们也放弃了//一辈子被粗暴地踩在脚下,一辈子/在飞扬的尘土里/被掀翻,扭曲/这些面目模糊的影子,摔在地上/谁都可以践踏"。结局当然是"只有贫贱,只有悲凉""直至被黑暗所吞没"(《影子》)。

诗的品格是诗人良好操守的体现,优秀的诗人总在修炼心灵,其写作体验必然融人人格、良知和人文关怀。而一个病态的、人格龌龊的诗人,永远写不出健康的、散发着灵魂香气的作品。"没有精灵的诗是没有神的庙",写诗就是在追求生活和生命的感悟,是在铸造着一种理想。诗之精灵其中便应有诗人的精神。诗人的理想。换言之,诗歌文本的价值和成就是创作主体精神层面上的价值体现。思想的高下,襟怀的宽窄,决定着诗歌的价值。对卑微生命的呈现和关注,展示了江一郎强大的社会责任和辉煌内心,这正是他作为优秀诗人的前提。一个诗人能否写出好诗,关键在有没有把生命的感觉体现出来,体现出丰沛的精神力。江一郎写的并非是传统的乡土诗,不仅仅停留于怀古诗或风景诗。他审视乡村,表现历史的凝重感,潜入乡村的腹地,所见者小而所寓者大,让人在简约、坚挺的诗行中自然而然地领会所蕴含的一番情思。他潜行于诗国,押人全部的生命写作。

与江一郎、田禾出过诗合集《白银书》的著名诗人江非尝言:"诗歌就是对时代的介人、批判,以及对广阔民生的记录、关注。承担;就是对个体生命、事物本身,以及客观存在的世界关系的个人阐释;就是对民族、祖国,以及更为恒久的自然事物和人类精神的壮烈歌唱。"诚哉斯言!


                                                     二


人们对生命的悲情体验和苦难的表达是永久的,人们的苦难有多深,诗歌的路就有多远。

披览江一郎的诗歌,不难发现他有好多写被挤压、被毁损者命运的篇什。

《树上的钉子》为体内刺着长钉的树悲叹,"在最深处,一枚钉子潜伏下来/并用白亮的牙齿/咬紧树的一生/时光流逝,钉子或许已经锈死/这样的钉子,如何除去/只能让它留在命中/痛到不能再痛/就是死了,僵硬的身体里/还扎着,锋利,尖冷"。《一块有裂痕的玻璃》为玻璃的厄运而悲:"玻璃上裂痕在加深/仿佛一把隐形的刀/不吭声划过/那种疼,谁替玻璃喊出//也许碎了就碎了/在一阵大风中/在一场雨水里//这样的命,算不了什么/一块玻璃罢了/碎了,一堆垃圾罢了"诗人怎敢触碰它的伤口。而苦命的红树林,"在苍茫无际的大海/脚踩进水底的黑暗中/一踩就是一生""被海水浸泡着/被风暴摔打着",可它们"一代一代繁衍着/身上有许多苦难,它们/就开多少硕大的花朵"。更有一截废弃的铁轨,躺在草木的荒凉里,"我的激情轰响的时光/已随大风消逝""哪怕还有爱/还在期待/可是,飞奔的大地上/火车不会再来"。

他以象征手法为雪花和玻璃写下了凄婉动人的诗篇,意境非凡。"明明知道飘落的地方不是干净的/为什么一片一片飘下来/难道她们愿意弄脏身子",诗人连声质问,饱含对微弱人生的叹息和怜悯。这些雪花"那么白,那么纯粹/但没有谁比她们更傻/飘落在遍地泥泞里" 白雪当然不愿意弄脏身子,不愿堕落,但最终"被黑色的泥泞吞尽","美得让人心碎",这是社会环境使然,诗人在痛惜之余,也对污秽的现实作了无情的鞭挞。这是世间一切弱者的无奈和宿命,这种美的毁灭让人痛心,但一时难以绝迹。过去有,将来还会有。与此类似的《玻璃终于碎了... 》,以迟疑、低沉的语调,一再重复"碎了"这个揪心的词语。"一块碎了的玻璃/在破碎之前/有着怎样揪;心的隐痛/又在巨大的忍耐中/坚守着什么/现在碎了,它放弃了/或许痛苦太深/或许到了该放弃的时候","它碎了,在起风的夜里/松开自己的生命。"是解脱还是悲剧?这里有太多的不舍和无奈,命运的残酷让人无从逃遁。

 "哭"、"流泪"这些关键词穿梭在他的诗行里。夜半时分,母亲捂着被子偷偷地哭,"锯裂了我的心,将我痛醒";一个男人在大街,边跑边哭,"哭声惊动整条大街";一个老农民"蹲在路边,手不停地往脸上抹泪"......。除了人,他的诗笔也触及自然万物:天上的云朵优雅、自由、惊艳、孤傲,但有谁真正明白,云朵有"一颗怎样孤寒的心啊/藏着多少酸楚""闪电,炸雷,躲在阳光背后/何时将她撕裂/并彻底砸碎/当她忍不住想哭,她就坠落/这时,谁能够认出,脚下/淌流的,低泣的/将泪水流干的/是天上云朵";"当你(浮云)被雷电撕裂,在剧痛中哭","月亮升起来了,羽毛一样轻的月光/飘在海上,却赋予声音/一种金属的力量//这是海在哭吗/太多的苦涩早压在心底,像盐粒/凝成海底山脉"(《听海》);"痛苦,早已化为时间的沉默/铁一样坚硬,冰冷//还有什么必要,在蓝天下/仰天流泪"在沉默的大地/伏地痛哭"(《石头》)。《牛为什么流泪》?"不吃草,不叫,默默地流泪......不停地流/却不大声哭泣""像无尽的苦水/不停地淌落"。

这些类似诗句衍生出彻骨而无尽的痛楚和悲凉,予读者以强劲的情感冲击。

江一郎以特有的敏感和睿智直接潜人生活与生命经验的底部,透视人生,拷问死亡,他的诗作屡屡出现"死"、"葬"、"一撮灰"、"白骨"之类关键词。如《老了》、《当我变成一撮灰》、《如果我死了》、《这样死去是有福的》、《遗言》、《如果你要我》无不藏匿着某种拟死意识。

    

                                                              三


  "华文青年诗人奖"是《诗刊》社主办的国内最具权威性、公正性的诗歌奖项之一。2003年,江一郎荣居"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三名获奖诗人之首,昭示了他非凡的实力。评委们语多肯定,如《诗刊》副主编叶延滨评语:诗人秉承了优秀诗歌传统中对生活的态度,热爱、感激并且敬畏,同时诗人的作品也表现了处理诗歌题材的才华,从平凡中发现诗意,让个人的发现变为读者的感动,重要的是尽量减少刀斧雕凿的痕迹。这样他的诗歌真诚。质朴而且动感。《人民文学》副主编韩作荣则说:江一郎是从乡村语境创造诗篇的高手,作品现实与想象间的距离高远,蕴含着新鲜且丰饶的诗性意义。诗人还着手捕捉特别的情境和瞬间感受,于单纯中呈现情感的丰富。

诗人应是真诚的,他的言说是真诚的言说。写诗第一要著是真情,来不得半点虚情假意。江一郎的《母亲》是值得珍视的一首诗,写作者将久病在床的母亲抱去晒太阳,轻得像"一条旧床单"。这个意象贴切而新鲜。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与我们有着最根本联系的只有父母,试想,我们曾是他们体内的一粒细胞,他们的结合,才有了作为一个小小胚胎的我,母亲十月怀胎才产出新生命。人类婴儿是世界上所有动物中最脆弱的一种。不是吗?草食动物一生下来就可站立,而人类呱呱坠地之后,除了本能的吮吸和啼哭外,什么也干不了,全靠母亲抚养。从弱小生命抚育成健硕的成人,母亲含辛茹苦付予我们身上的爱实在太深厚了。春阳暖人,"可我害怕,一阵风过来/她真的像一条旧床单/被轻轻吹走/我抱紧她,不肯放下"。在诗人似乎不动声色的诉说中,又有着多少丰富的内蕴和内心的疼痛。从儿子心疼滴下的浊泪里,江一郎触及到人性中最柔软的部分,藉此引爆读者的情绪之弹。

他的诗作内敛而有张力,既非浮泛的主观抒情,亦非纯客观的摹写,而是在对现实深度的理解中找到了他最适宜的言说方式,形成了自己独特语调的诉说。《老了》意味深长,是一对相德以沫厮守一生的老人的生活理想,也是他们的爱情宣言。他们相携着移居乡下--这片爱的土壤和灵魂栖所,坐在溪边讲着年轻时的俏皮话,一起怀念初恋,"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正如论者所说,它让所有的语言和拥抱都黯然失色。因为这是经历一辈子人生后灵与肉的完全融合,是两个生命互相交付的绚丽景色。经历人世沧桑之后,他们已有坐看云起云飞的宁静,情感老而弥坚,相伴相牵走向黄昏。即使死了,也要让白骨"赤裸裸地搂着",过了"一万年","还爱着"。这种奇崛的场景和奇特的想象惊心动魄,让人啼嘘久之。经历了爱,感知了爱,沐浴了爱的生命不会有遗憾。面对死亡,爱着的生命不是结束而是新生,他们相拥着长眠在这片爱的土地上。《圣经》里说:你本是尘土,仍将归于尘土。我们从何而来,就注定要往何处去。人太渺小了,我们不是时间和命运的对手,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最大可能地拼搏和享受。

何以这首朴实无华、题材并不见新、观念甚至有点平庸的爱情诗能打动人心?是因为字里行间注人的真情将诗意托举起来,使这些原本普通的字句散发出水晶般的光辉,震撼了万千读者。写诗作文,须以情动人。情到浓时文味长。只知炫耀辞藻、情虚意假的文章不过是一堆毫无生命力的文字碎片而已。

《老了》以一个老头的真情告白,截取一段爱的尾程着墨,它没有刻意渲染,只以白描行行推进,至诗尾情感得以喷薄而出。全诗行文口语化,显示了一种返璞归真的简洁。在形式上,关键词"老了"的反复出现,产生了歌谣般的回环效果。

他喜欢以议论人诗,直抒心志,剖明;心迹。《要是生活是一只巨大的漏斗》,让风吹去"轻飘的东西",踢走扎人的芒刺"如嫉妒、仇恨,甚至邪恶","生活啊,一切美好的应该留下/在你巨大的漏斗里/发出光的回响/我一点一点地将爱搬动/直到填满我的一生"。


                                                          四


诗是最高的文学,写诗比其他文类更难,就在于诗对技巧特别讲究。不懂艺术和技术者绝然写不出真正意义上的大诗歌。"技巧,不仅关系到形式,语言,诗中的乐感等诸多因素,更体现在情感的表达上。"江一郎对庸常生活的挖掘能力和感悟能力令人惊异,他沉潜于诗的技巧,讲究角度,烘托意境,驱遣手法,锤炼语言,把握节奏......这令他的诗带有鲜明的艺术个性和丰富的诗歌美学特征。

《玻璃终于碎了......》、《一块有裂痕的玻璃》、《快乐》和《雪为什么飘下来》的象征,《故乡的路》的比喻,《铁轨》、《再见春天》的拟人......手法摇曳多变,运笔游刃有余。"今夜,成吨成吨的黑,从何处卸下/填满我的房间/我担心,木质的屋顶/就要被压塌/或被掀翻"(《失眠》)诗人将"黑"具象化,想象成有重量的实物,虚实相生,新颖别致,正如李清照的名句"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挤车的民工》是头儿率领大伙挤车的录音,全是纯粹的场景素描,《在省城》截取一段戏剧性的邂逅,于平实的记叙中透出意味。而《午夜的乡村公路》的古典意境,让人浮想温庭筠笔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画面。

"看似冷冰冰的铁轨,其实,多么爱火车啊""亲爱的火车,你来了",从四个"爱"字,以及"心动的时刻""焦灼、痴狂""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猛烈地颤抖"之类的文本信息看,《铁轨》的主旨似现若隐,别有寄意。或许这竟是情爱的隐拟?!

《再见春天》一诗,诗人将春天人化了,变身为眼泪汪汪、楚楚动人的柔情少女。岁月无情,美好的事物总难持久,爱情就像易碎的花瓶,让诗人伤感、暗恋、悲愁、疼痛的春天,"在依依杨柳间"飘走,却无法留住。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诗人还未从春梦中醒来,故脑中一片空白。再见了,我心爱的人儿,"你晨光的脸"、"你罂粟的唇"、"你青草的喘息"、你"飞燕的细语"。虽然心在下雨,但含着微笑。"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并不是一种潇洒,而是出于对心爱之人的深情,不想让本已痛苦的她带着更沉重的眼泪上路。临别之时,诗人多想拥你人怀但怯于出手,"我怕抱着,这辈子/拒绝死在谁的怀里"。因为太爱对方了,所以怕这辈子再也走不出她的世界,足见情之深,爱之切。最后诗人自解道,爱过你是我最大的幸福,纵有千般不舍,我会笑着将眼泪收起,重新上路。

想收获一袋草籽却无意中收获"春风的脚印里/长叶开花"的草,无意插柳柳成荫。"背着一袋草籽的人"是努力的,但他预期的目标落空了。他收获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快乐。看来,自认为倒霉者并不一定真倒霉,主要看我们用什么样的眼睛观察这个社会,期待着未卜的命运。关键在于我们必须"千辛万苦"走过做过才能有所收获,才有"被背后的快乐""突然死命抱住"的幸福感。过程是不可或缺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世间人事,往往印证此理。《快乐》这首寓言式的诗,通过对沮丧和快乐这组悖论的巧妙处理,实际上向外界传达了诗人对待生活和艺术的失与得的立场。

《野花是风穿的舞鞋》以歌谣式的抒情和咏叹展开,犹如一个乡间的乐手在向阳的山坡上弹着吉它,他追忆过去、想象远方,一颗心就飞翔起来。"风是快乐而美丽的少女","野花是风穿的舞鞋",昭示着他对乡野土地的爱恋和那一怀浓浓的情愫。"会飞的花朵"向着远方去了,诗人连连追问"你信吗"?也许,这是乡村最后浪漫者的发问。叶赛宁曾在俄罗斯的雪地上问过,海子在世纪末的麦地里问过,江一郎又在这个向阳的山坡上发问了。他是乡村的"最后守望者"。

翻检他的诗,你可能为发现贴切新颖的比喻而欣喜:"渡轮不过是海上的一根银针/缝合海水的皮肤"(《岛》),"这个糟老头喜欢田野/喜欢镰刀的薄嘴唇/和锄头的粗脚跟"(《弗罗斯特》),"日子比灯芯还短",(《秋天深了》)。他不说秋风扫荡野菊花,而以一个妙喻出之:"水洗的阳光也凉了/令人心碎的野菊花,这金色的钮扣/被风拉断针脚"(《哀歌》)。也有拟人:"车驶上城郊公路,突然拔腿狂奔/仿佛谁在它〕屁股踢上一脚"以三个哑巴川,"只有那山涧冲下的梅溪/在村前喋喋不休/像嘴里塞着一条大舌头"(《暮春的一个黄昏别,大"风一刮,沉睡的乡村/突然疼醒了'(《对风的一次描述别》),无不适切、逼真。

 "我不停地擦拭身上的污垢/可不干不净的东西/为什么塞满我的身体/一直难以除去"。生活像火车,它运走了"我"的梦想,沿途却扔下"我"一垃圾/‘我"在被抛弃的迷惘中看着呼啸而过的时光列车,痛苦而无奈。(《怀疑》)在诗中作者把自己比喻成一袋被生活提在手里的垃圾,被人遗弃仿佛是命定。江一郎用一种怀疑的、反省的眼光去体察一袋垃圾的命运,而垃圾的命运却反映了生活的一种真实和无奈。"在一阵贴地刮起的风里,我最终/是一片风中的落叶/甚至,是一粒尖硬的沙粒/被风踢起,又被刮落/在暗处砸伤自己"(《在一阵贴地刮起的风里》)。


                                                            五


 "最好的诗应该是朴素的,在朴素的叙述中带给人温暖,又隐隐有些伤情。"江一郎如是说。他的写作发端于八十年代初,那时他还是一个充满浪漫幻想的文学青年。经过二十多年的历练,江一郎业已建立起精致而富于变化的语言体系,其独特性正如他拖至胸口的大胡子一样引人注目:"我喜欢那种宁静,简洁而又明亮生动的语言,它来自生活却不是那种大众语言和简单地复制生活场景的口水,它从生活中提炼出来,有亲切浓厚的生活气息,更带有人文的亲和力,读了能让人感动并让人沉醉于那种文字的美妙之中。""江一郎诗歌的语言简约、明晰,仿佛在清水里洗过一般。这也是纯粹的抒情诗意义上的诗歌语言。"诗人邹汉明的评判深中肯綮。他的语言不事雕琢,质朴、透亮用健,一如他遒劲圆熟的字。他对乡村、自然的描绘具有古典诗词的简洁,白描功夫上乘,但其意境却具现代意味。

 "草啊哦原本是你脚下一粒粉尘/一样卑微,一样低残/当我落回土中,你要用沁凉的草根抓紧我/别让呼啸的大风,从此吹散/我孤苦无依的灵魂"/祈祷书》形制短小,质朴无华,但耐人咀嚼。'‘一片叶子飘在水上,渐渐远去/梅溪就一天天瘦了/到后来,水趴在溪底/瘦得只剩下一张皮。"(《深秋的梅溪》)诗人仅用"瘦"和"趴"两个寻常字眼,状写出深秋梅溪的神韵,炼字功夫十分了得。此谓千字见奇。一个男人在大街边跑边哭,"阳光灿烂的大街/卷起哭声,狠狠地摔在人们身上/那份揪心,那份锐痛/像带刺的鞭子击落";"在午夜,乡村公路异常清冷/月亮的光在黑暗的沙粒上滚动",上述的"卷起""摔"和"滚动"下得何其精当,动感十足。前者表哭声之猛,后者状月光之柔。此谓陈字见新。

母亲的哭"像破棉絮,哭声丝丝缕缕//仿佛很远/从无底的黑暗摇上来,却很近"(《母亲在哭》,此处"摇"字下得精妙,因是捂着被子堵着嘴巴呜咽,压抑的哭声似断似续,若有若无,从黑夜深处浮上来,远近莫辨。"闪电撞翻乌云,雨来了"(《蚂蚁》),"我是地上不会飞的人/秋风啊,一颗想飞的心/被你一天天吹凉"(《秋风》),"撞翻""吹凉"皆活脱可喜。不妨品读一下《冬日的田野上》。"冬日的田野上/暮色像一地的冷墨,浅浅流动/最浓的几滴,是乌鸦",作者用"几滴"勾描了乌鸦在暮色里的状态、颜色,而"浅浅流动"将暮色那不易察觉的变化写得清晰、有形。作者不写暮色笼罩草垛,而写草垛"闪"进暗处,并用弃儿作拟,无形中增加了冬日田野的萧瑟、凄冷,"闪"字令人叫绝。夜深了,月亮躲起来了作者别出心裁地说‘乌鸦滑人了夜的喉咙,月光哑了",接着"霜一粒粒叫了",一个"哑","叫"就把月的消失、霜的来临写得富有生命活力。"哑"字运用通感手法,将视觉感受转为听觉感受。此谓朴字见色。而以"叫了"收尾,又在冰冷之余平添几分暖意。纵观全诗,寥寥11行,作者用明快、疏朗的语言,把暮色的冬日田野描画得形象逼真,足见作者笔力之深,笔法之绵密。

                                                            六


江一郎为当今诗坛贡献了为数不少的佳作,作品被收人80余种诗歌选本,在读者中享有广泛的声誉。江一郎诗名动世,他的诗歌文本实力毋庸置疑,他对语言纯熟的驾驭也是有目共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诗歌无懈可击。

《故乡的路》这首小诗短小有味,曾获"青春中国"诗赛一等奖。故乡的路是抽在游子身上的鞭子,走得愈远,抽得愈重。"故乡啊,我在流浪的途中含着泪水/回头喊疼",寥寥七句撼人心魄。美中不足的是仅用一个意象,予人以单薄之感,似未将浓烈的乡情倾诉殆尽。著增设几个意象,浓化乡情,此诗或许更见丰腴。譬如人所周知的余光中的名篇《乡愁》,就用了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四个意象,将母子之情、夫妻之爱、丧母之痛、恋国之思这人生四个阶段特定的内涵展示无遗。由小到大,隔绝越来越大,乡愁愈来愈重。罗马尼亚女诗人安娜布兰迪亚娜尝言"能够用最简单的意象来表达最细致的情感、最深刻的思想的诗人才是大诗人。"此乃箴言,然臻此境界绝非易事。《羊》虽被挑人选本,但我个人感觉余味不多。

他习惯在诗歌中言说。但稍有闪失便失之浮泛,成为抒情赘疣,如《幸福》。此诗平易近人,表露了诗人的价值观和幸福观,它是一个诗人的真心独白,我们仿佛看见诗人沸腾的心,向迷茫的现代生活宣战的姿态。但在情感态度上不无矫情。幸福"是一片叶子在春夜轻轻飘动","是一只飞鸟在暮色中/飞向绿树的乡村","幸福是车把,握住它/才不会在路上摔下"......必须承认,这些诗句虚实相生,清新而精警,闪烁着诗意的光芒,但在我看来似乎都被作者喷涌不止的激情扫淡甚至遮蔽了。

《老了》一诗,"将我埋了吧,埋在/自己的地里,并恳请/土地也将你收去",妻子并非立即追随丈夫离去,所以此处应加时间上的限制。"当你被雷电撕裂,在剧痛中哭/只有大地,一起收留我们"(《黑塞》)"哭"系单音节,音韵不谐。"雨过天晴的时候/居然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居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蚂蚁》)。双音节"没有""什么"导致语句节奏不彰,窃以为不如"没"或"未"、"啥"。"我走出户外,春日的阳光如此暖人"(《母亲》),"大地啊,多少追忆的事物/让我沉醉其中"(《野花是风穿的舞鞋》),"却赋于声音/一种金属的力量"(《听海》),其中词句不乏可议之处。"赋于"似是而非,当为"赋予"。《要是生活是一只巨大的漏斗》题目冗长拗口。

若说"诗无达诂",不如说"诗本无诂",解读诗歌本身就是冒险的,也许吃力不讨好。误读是常有的,更何况象我这般隔靴搔痒的强解者。

江一郎十八岁进厂做工,然后做秘书,县文联杂志编辑。特立独行的诗人辞职后在马路边摆烟摊,剃个大光头,哗啦啦翻着诗集,成了马路上的一道风景线。灵感来了,就在烟壳上划拉几句。后来又开过音像店。如今以双休日教几十个小学生作文谋生,过着与诗为伴的日子。"我只愿,在我邮票大小的家乡/从日出走到日落","我只愿这些庸常的事物/留在我的心中/没有谁,将它们搬走"(《暮年将至》),江一郎专事诗歌创作,心不旁骛,他在生活艰窘中依旧挚爱诗歌,渴望从诗国得到救赎,其执著、痴情必将得到缨斯的丰厚回馈。他正值创作力健旺之时,近年的优质高产即是明证。也许在可见的将来,他的辉煌才会被世人所见!正如他在《等》里描述的,"我一直在等,但我说不清在等什么/我只知道我在等......用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的脚等/用彻夜不熄的灯光等......;如果椅子开花了/我就抱着开花的椅子/继续等"

 





附:江一郎的诗



◎《玻璃终于碎了》

 

玻璃终于碎了  

有裂痕的玻璃,在起风的夜里  

终于哗地一声碎了  

天明起床,我见到碎片,那碎片  

像残肢撒落一地  

昨夜的一声尖叫  

如同闪电消逝  

终于碎了,一块碎的玻璃  

在破碎之前  

有着怎样揪心的隐痛  

又在巨大的忍耐中  

坚守着什么  

现在碎了,它放弃了  

或许痛苦太深  

或许到了该放弃的时候  

这样一块玻璃  

我不知道该为它难过  

还是为它庆幸  

它碎了,在起风的夜里  

松开自已的生命  

 

◎《蚂蚁》

 

要下雨了,蚂蚁要搬家了

可蚂蚁一贫如洗啊

哪有什么行李

它们空着手出门

只背着一条命

在雨前逃亡

现在,乌云的脸盆搁在树丫

小小蚂蚁像沙粒奔跑

内心的惊恐与绝望

无人知道

眼看爬上山冈了

但闪电撞翻乌云,雨来了

有挣扎的机会么

有反抗的权利么

或许草根听见呼喊

或许落叶想救它们

在大地上奔走的

很快奔向死亡

雨过天晴的时候

居然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居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伤心男人》


   有风的早晨,我的眼睛会落泪

   多少次,当我站在路边

   抹着脸上泪水

   那些擦肩而过的人

   走远了,又回头看我

   善良的人啊,他们真的以为

   这是一个伤心男人

   在无声地哭

 

◎《午夜的乡村公路》  


在午夜,乡村公路异常清冷  

月亮的光在黑暗的沙粒上滚动  

偶尔一辆夜行货车  

不出声地掠过  

速度惊起草丛萤火  

像流星,掉进更深的夜色  

这时,有人还乡,沿着乡村公路  

沉默着走到天亮  

也有醒着村庄,目送出远门的人  

趁夜凉似水  

走向灯火熄灭的远处  

 

 

◎《运草车》


村前的大路上,一辆运草车过来了

那是谁家马车

 

远远地,只能看到一个高高草垛

踩着马蹄声

自己在走

 

路上空旷,吹过田野的风扬起沙粒

扬起青灰的草屑

和暗黄的革梗

风中野薄荷的呼吸

随木轮子一路

吱扭,吱扭

 

像带响的火柴,一辆运草车

运载着山里的秋色

闪进村口

 

冷月升起的时候

空空的场院里,草垛走动,月光下

如同不肯安睡的运草车

 

 

◎《怀 念 》 

 

等我回过身来怀念秋天,秋天  

远了,枫林深处,飞叶  

像悲伤的红颜  


水上燕子,这些飞翔的花  

被冷雨浇灭  

只有滔滔长河不停地奔流  


又一个秋天过去了  

大河两岸,昨夜有霜  

仿佛干裂的冬天不够疼痛  

仿佛空中的盐粒,要在入冬以后  

腌着土地这副老骨头  


沉默的乡村  

只有滔滔长河不停地奔流  

只有灰黄的稻垛  

在飘雪中,遥望更远更暗的草色  

 

 

◎《在缓慢的时光里老去》

 

当我懂得珍惜,并忍不住伤感的时候

我正在慢慢变老,啊,我正在

缓慢的时光里老去


脸上爬满皱纹

头发一绺一绺脱落

连死亡都无法砸碎的牙齿

也在隐痛中松动

将被一口血吐出


像一棵秋天的树,风吹起了

叶子瑟瑟飘在风里

想抓住,但树上的春天

已悄然飘逝

不再回来


飞来飞去的天空,不羁的灵魂是流云

已经随风散尽

或变成冷雨

将自己浇灭


落日啊,这辆命运的旧单车

踩过连绵起伏的山脉

却必将摔倒在

黑暗深处


就这样等着慢慢老去

就这样等着慢慢老去

在渐凉的夕光里

有些许难过

 

 

◎《在黄昏》

 

村庄上空,落日灰茫,像一个老家伙

不堪忍受的悲凉里

被贫病赶走


黑幽幽的灌木,村外铁路桥笨重的护栏

在暮色慢慢降临的时候

仿佛要塌倒和崩溃

我还望见一些异乡的流浪者

秋叶的背影散失风中


山地间,寒鸦的低泣被风吹起了

又冷雨般落下

我知道,沉寂下来的村庄

将在漫长的黑夜颤栗

就像一只竹篓子

浸入冰凉的梅溪


而遥远的地方灯火一片

啊,遥远的地方灯火一片

可是,天边那璀灿的灯火

从来不曾照耀

田里归来的人

 

 

◎《熄灯的时候》

 

熄灯的时候

我突然觉得我是孤单的

远逝的白昼,光的梯子

早被偷偷抽走

 

熄灯的时候

一个人陷在黑暗之中,仿佛正在下沉

四周夜色挤压,悬浮的窗口

不见一丝光亮

 

我怀疑窗外的世界将我丢下

而它自己沿着墙根

猫一样溜了

 

熄灯的时候,从未有过如此孤单

难道有更孤单的

满地寻找影子的人

 

但我知道,所有被带走的事物

将回到黎明,在曦光中

幸福地站在原处

 

一切都未曾丧失啊

只要一双光明的眼睛

在找不到光明的时候

用来看清黑暗

 

 

◎《暮 冬》

 

又一个黄昏来临

夕阳的破草帽搁在远处的树梢

乌鸦聒噪,黑压压的叫声

随风推动暮色

 

几个稻草人站在梅溪岸边

它们目睹了天空

收走阳光的衣裳

 

天色会暗下来

寒夜的气温降至草木脚下

劳动的村民走下田埂

这些打下粮食的人

暗藏一颗炭火的心

 

又一个泼墨的黄昏

在冬日的乡村来临……

 

 

◎《秋 风》

 

马拉的辕车从远方归来

赶车的大叔,为何你拉回的

还有秋风的咳嗽

 

河边密林里

黄叶遍地,那可是夜来的咳嗽声

天亮了,在脚下打滚

 

高处的巢

也空了,这些春天的城堡

你们的主人呢

 

而我在霜冷的大地流浪

不能上去歇着

那不是我的家

  

我是地上不会飞的人

秋风啊,一颗想飞的心

被你一天天吹凉

 

 

◎《等到蝉儿飞走》

 

等到蝉儿飞走

鸟儿也飞走了

村子里,多少长翅膀的东西纷纷离去


秋天来了

巢空着

以往春天的房客,如同

一群被驱逐的人


但它们依然比我幸福

秋天来了,一阵凉一阵的风急急吹着


我只能在地上忍耐,像身边

那些沉默寡言的人



   ◎《如果你要我》

 

如果你要我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我单眼皮的小眼睛

你不嫌难看就拿去

哪怕嵌在脑后

看看另一个方向

我这双脚,走了很长的路

现在也是你的了

走到哪,都跟着

还有我这副脊梁

这可是一副背过山的脊梁啊

当你累了,背你

背你一生也愿意

再瞧瞧我这颗心

你抓在手上,当灯提着吧

它不会灭的

如果你要我

这些你都拿去

剩下一具白骨

我得留着

我的白骨可以当柴烧

我怕烧焦你的痛苦


 

◎《在低处,甚至更低》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草

被日光照耀,或陷入什么也照不到的地方

一簇簇那么卑贱,而又

沉默地绿着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泥巴

这些丑陋的阴冷的

被踩在脚底,永远被踩着,更糟的

与垃圾埋在一起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见到蚂蚁

这世上,谁在乎一只蚂蚁

如此弱小,如此不起眼

在大地最低处,活着无人理睬

死去,有谁痛惜

      

在低处,甚至更低,多少庸常的事物

被我看见,又常常被我漠然地

遗忘在生活的角落里


 

 ◎《向西》

 

西行的路上

我赶上一个朝圣的人

他用额头走路

我让他上车,他摇摇头

说,你的车到不了那儿



◎《斑鸠》

         

暮晚的斑鸠在林子里一声长一声短的叫

是一只灰斑鸠,还是蓝斑鸠

啊,这不重要

在我听来,孤单的叫喊是一样的

它们活在这个世上

灰茫的心也是一样的

和我们一样


 

◎《迟暮》

 

暮色已经笼罩田野,那些秋后的

稻垛,慢悠悠赶回的空车

以及田边低头的灌木

慢慢隐而不见

连上空那群乌鸦,也慢慢隐而不见

如同被落日溅起的土粒

又被风击落

在黑黝黝的田野那边,我看见

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

最后一辆笨重的班车

摇晃着,开来

车后,还有几个赶路人

像深秋的木叶

无声地飘过

 

 

◎《再一次写到芦花》

 

凛冽的风,持续不断地吹过

芦花,无穷尽地飘落

在岸边,在水上

但我已经不觉得悲伤

不觉得凄凉

在这片冷霜的大地

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不知不觉间消失

悲伤有什么用

凄凉有什么用

不如快快乐乐地飘逝

不如在飘逝中快乐着,并将快乐

交给风带远

交给光闪烁

 

 

◎《故乡的路》

 

我愿意它是一根绳子,绑我回去

但它是一条鞭子

狠狠抽我

走得愈远

抽得愈重

故乡啊,我在流浪的途中含着泪水

回头喊疼

 

 

◎《生活是漏斗》

 

要是生活是一只巨大的漏斗

一边装入什么

一边又漏下什么

我愿意不停的搬运

不让它空着

要是漏下的被风吹去

那必定是轻飘的东西

譬如纸屑,草梗和空空的稗谷

这些丧失了

我一点都不心疼

还有扎人的芒刺

如嫉妒,仇恨,甚至邪恶

它们漏下了,变成沉重的石头

风吹不动,我也要一脚

将它们踢走

而爱是不能被丢弃的

爱不是金子

但比金子重

哪怕漏下一星碎片

我也将重新捡起

小心的擦拭干净

生活中一切美好的应该 留下

在你巨大的漏斗里

发出哐的回响

我一点一点地将爱搬动

直到填满我的一生

 

 

◎《母 亲 》


记不清抱过多少女人却不曾抱过最亲的人
长这么大,我好像一直被她抱着
现在我要抱抱她
抱抱这个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一具骨架
瘫在床上的老女人
我要抱抱她
将她抱到阳光下
我要陪她晒晒太阳
如同一个听话的孩子
她闭上了眼晴
脸上漾动着幸福的光影
我抱着她,但她那么轻
让我怀疑,抱在怀里的
只不过是一条旧床单
我走出户外
春日的阳光多么暖人
我却害怕,一阵风吹来
她真的就像一条旧床单
被轻轻吹走
我抱紧她,不肯放下
一滴粗浊的泪水
忍不住砸在她的额头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晴


 ◎《人什么时候才能飞起来》


要等到死后,全身的皮肉被白骨剔净

要等到剔净的白骨,被时光

踢落在冷寂的山坡


再等到白骨变黑,在月白风轻的时候

骨缝里蹿出磷火

小灯一样闪烁

大风继续吹起

 

大风继续吹起

许多飘飞的继续坠落

谁也无法挽留

枯黄的草坡,野菊花被风追赶

仿佛一群绝望的人

走到穷途末路

那些斑头灰雁昨夜就飞了

但鸣声像地上霜露

一粒粒冷而尖痛

大风继续吹起,一路狂奔

可谁能告诉我

被风撕裂的伤口

需要多少春色

悄悄缝合

  

在遥远的乡下(组诗)

 

◎《秋天深了》

 

日子比灯芯还短,在山里

稻子刚刚黄熟

秋风就吹起了

满山遍野的风。吹来吹去

 

流过村野的梅溪

水越来越浅

水边的风铃花,摇着风铃

但一路铃声微弱

摇不到秋天深处

 

沉寂的,是那空荡荡的两岸

播种要等到来年了

成群的山雀明亮地飞来

又尖叫着飞去

 

哎,秋天深了

秋天深了

夜凉的时候,一阵又一阵秋风,吹过

被月光漂白的屋顶

 

 

◎《秋风辞》

 

我写白露的凉,落叶的死,我写河岸

那群灰雁,在苇絮飘飞时

离开我的家乡,却

不肯将谁带走

 

我写白昼逝去,黑夜将越发漫长

而灯芯草的舌头,如此之短

多少温暖的话啊,风中

来不及说出

 

我写星光,我写星光下那个打更人

那个年迈的打更人,夜夜

从村前走到村后

像梦游的稻草人


 

◎《在晚秋的凉风中》

 

到了这个时候,鸟雀也成群成群飞了

这些天上的朋友

 

林子里,采浆果的人早不见踪迹

一些残存的果子,干瘪、发黑

如同时光深处

蒙尘的珠子

 

而光秃的树梢之上

天空澄蓝,几缕细长的云絮

闪着凛冽的光

 

让人怀疑,住在天上的人

一样的在凉风里

高寒,孤苦无依


 

◎《暮年将至》

 

再没有那些美丽而又缥缈的幻想

唉,不要也罢

风一样的日子

风一样飘逝

 

再无力像浮云,漂泊远方,远方太远了

我只愿,在我邮票大小的家乡

从日出走到日落

爱身边牛羊,爱无言的草木

爱自家菜地

和流过门前的那条小溪

 

我只愿这些庸常的事物

留在我的心中

没有谁,将它们搬走

 

我只愿天黑的时候,回到

夕光幽暗的屋檐下

守着我的妻子

 

像一盏灯守着另一盏灯,漫漫长夜

一起慢慢熄灭

 

 


诗人简介:


江一郎,原名江健。浙江温岭人。大专文化。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白银书》(合集)、《风中的灯笼》。作品曾获浙江作协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青春中国诗大赛一等奖,并获诗刊社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


今日名言

        “诗人不必要充满灵感地升到天上,在大地飞翔,他的使命不是在于离开大地,飞上天去摘取星星,他是永远也得不到它们的。诗人的任务在于从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出新的星星。”(法国·勒韦尔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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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王恩荣(微信号:a102687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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