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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理论园地: 苗雨时《生命情感+审美=诗》等(连载10)(总392期)

苗雨时 诗眼睛 2021-10-07


理论园地TO BE

苗雨时:生命情感+审美=诗

(作者:苗雨时)

生命情感+审美=诗


苗雨时


诗是个体生命的纯然表现,但生命作为精神主体,情感是其构成的主导要素。所以,可以说,抒情性是诗的本质属性。“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生命情感,是诗歌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的根源。诗不能没有感情,就象鲜花不能没有香味;水果不能没有浆汁一样,没有香味的鲜花,缺乏生气;没有浆汁的水果,缺乏活力。情感就是诗的生气和活力——它的灵魂和艺术命脉。

别林斯基说:“情感是诗的天性中一个主要的活动因素;没有情感,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郭小川也曾说:“既叫‘抒情诗’,自然应该把‘情’放在第—位。我再补充几句话:抒情诗如果说难,就难在这里。没有情,就没有诗。”这里都强调了情感对诗的重要。因此,充沛的人生情感是写诗的前提和先决条件。诗与寡情和冷漠无缘。无病呻吟,矫情做态,只能产生诗歌的膺品:没有香味的纸花,没有浆汁的蜡制苹果。

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诗篇都饱含着浓郁而深挚的情感。它们所写不论是爱,是恨,是悲哀,是欢乐,还是愤怒,都是灵的喊叫,生的颤动。屈原的《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是多艰”,抒发了忧国忧民的哀惋的情怀;雪莱的《西风颂》;“让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表达了诗人对自由解放的追求和热切向往。海涅的《西西里亚的纺织工人》:“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我们织进去三重诅咒,我们织,我们织!”倾吐了对专制统治的无比憎恨;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火便是凤!凤便是火!翱翔!翱翔!欢唱!欢唱!”歌唱了诗人与祖国“更生”之后的那和谐欢快的喜悦……。这些诗,言出肺腑,情发心底,是生命体验的深刻流露,所以感人至深,对读者的心灵有极大的冲击力。

诗贵真情。这种真情,自然,不应是浮泛的,而应是深厚的,不应是病态的,而应是健康的,不应是卑下的,而应是高尚的。而要做到这一点,不论是痛苦、悲哀、欢乐、喜悦,都应是在诗人生命的熔炉里锻炼过的真金,都应该是诗人高洁人格的体现。一个真正的诗人总是出以自己真实的体验,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灵魂,甚至不隐藏和掩盖自己的弱点和局限。诗人以自己的人格真诚换取读者真诚的感动。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在人们心潮中激起大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诗人在历史反思中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我曾苦恼,

我曾惆怅,

专制下,吓破过胆子,

风暴里,迷失过方向!

如丝如缕的小草哟,

你在骄傲地歌唱,

感谢你用鞭子抽在我的心上,

让我清醒!

让我清醒!

昏睡的生活,

比死更可悲,

愚昧的日子,

比猪更肮脏!


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这种“惆帐”和“迷失”,并不使人感到卑下,但从他的痛悔和自责中,我们却看到了诗人人格的光辉:严于律己,磊落光明。这首涛的力量是诗人人格的力量。

然而,是不是有真情就一定有真诗?问题并不这么简单。情感是生活对人生命体验的反映和折射,人的喜怒哀乐皆可人诗,但诗中的感情不是自然状态的。自然状态的感情是不能成为诗的。一个小孩子嚎啕大哭的表现,感情是真了,但能是诗吗?诗的感情应该是在一定审美意识观照下对自然状态的感情加以提炼、凝聚,并给以精湛的艺术定型的结果。感情对于生活属于主体范畴,但对诗人来说同时又是客体。诗人把感情推出去,拉开—定的心理距离,进行静观默察的审美观照,只有跨过这道桥梁,诗人和感情才能一起获致提升,诗才能完成对人生的审美超越,从生活真实跃入艺术真实。鲁迅先生曾说:  “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正烈”的“感情”,往往是自然状态,不经过必要的过滤和沉淀,就急于写诗,  自然会将“诗美”杀悼了。狄德罗还曾举过具体例子。他说:“你是否趁你的朋友或爱人刚死的时候就做诗哀悼呢?不,谁趁这种时候去发挥诗才,谁就会倒霉,只有等到激烈的哀痛已过去……当事人才想到幸福的损折,才能估量损失,记忆才和想象结合起来,去回味和放大已经感到的悲痛。”我们常说:“痛定思痛”,从写诗的角度来看,  “痛”是感情,  “思”是审美。  “回忆”和“想象”的结合,  “回味”和“放大”的一致,就是审美思维的具体的内容。  《星星》诗刊曾有过写诗要“冷”还是要“热”的讨论。我认为光“冷”不行,光“热”也不行,而是一个“热”———“冷”——“热”的辩证过程。第一个“热”是诗人从生活汲取的激情,而“冷”是它的审美静观和艺术思维,第二个“热”是经过审美之后在艺术表达中重新唤起的诗的热情。正象艾青所说:“诗的生命在于真实性成了美的凝结”。

从“自我表现”到“情感范型”,是诗人所致力追求的美学目标。抒情诗不能没有诗人的“自我”,缺乏自我,诗就失去了应有艺术个性,而这无异于取消艺术,取消了诗。同时,诗中“自我”,不是狭小封闭的,也不是世俗的,而是涵盖了某种人类情感的审美人格的体现。这样,诗人才能做到个人的痛苦和欢乐融汇在时代的痛苦和欢乐里。这种融汇的结果就是“情感范型”。所谓“情感范型”,也并不是神秘的东西,不过是诗中生命情感高度典型化的必然结果。它是诗人“自我表现”中获得的具有广泛普遍性和丰富深刻的象征意蕴的情感结构和情感模式。在“情感范型”中,诗人实现了自己,读者观照自己,诗人与读者心心相印,从而造成心灵的共振与和鸣,这就是“情感范型”的美学价值和意义。

例如,闻一多的《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在黑暗的旧中国,这种因失望而引起的忧愤的爱国情感,是独特的,属于闻一多个人的,但也体现了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情绪和心理状态,带着明显的时代特点。不仅如此,作为“范型”,它还超越了特定的历史时代,象征地含纳了在历史长河中积淀于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忧患意识,使我们领悟到历代志士仁人的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此类作品,给人的感觉,不是暂短的激动,而是深长的思索和寻味。

从“自我表现”走向“情感范型”的熔铸,是诗歌创作内在的必然规律,也是诗美形成的必由之路。在写诗过程中,只有把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充分发挥自己独特的才能和艺术个性,才能创作出新鲜独特而又深沉丰厚的诗篇,而这样的诗篇才有历久不衰的艺术生命。




意象组合与审美空间


苗雨时

 

诗的空间是审美空间。与自然时空不同,它不是实在的,而是创造的。英国哲学家雷诺兹说过:“诗的生命在于它脱离真正的自然而获得自由。”诗的空间是诗人超越于自然时空之上的一种心灵的自由创造。“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时间的浓缩,空间的挪移,都凝聚在诗人一刹那的情感状态之中。内空间开张,必然引动和催发外空间的变形,于是完成诗歌艺术空间的创造。

意象是诗歌空间的构成的主要支柱和实体元素。关于意象与诗的关系,诗人郑敏曾做过精彩的比喻,她说:“诗如果是用预制板建成的建筑物,意象就是一块块的预制板”,又说:“意象象一个集成线路的元件,……它对诗的作用好象一个集成线路的元件对电子仪器的作用”。意象技巧之所以成为诗歌的重要技巧,正是构筑诗人心灵审美空间的需要。意象的单体性和脱节处理,常适合摆脱生活原样的局限,在更广阔的虚幻空间中多侧面、多层次地聚合诗人的主观心态,使诗人获得更大的创作自由。

意象组合方式,变幻无穷,多种多样,如果就意象间的关系看,至少有下列几种:

意象派生。在意象组合系列中,从一个意象演化出另一个意象,层层蜕变,辗转相生。这一过程,自由联想起着催化和促发的作用。例如,江河的《祖国啊,祖国》中有这样一节:

我把长城庄严地放在北方山恋

象晃动着几千年沉重的锁链

象高举起刚死去的儿子

他的身躯还在我手中抽搐……

硝烟从我头上升起

无数破碎的白骨叫喊着随风飘散

惊起白云

惊起一群群洁白的鸽子

在这是,“长城”作为基本意象,是中华民族的象征。“锁链”、“身躯”的意象都由“长城”派生而出。“硝烟”由“长城”联想而来,“白骨”、“白云”、“鸽子”又均由“硝烟”依次衍化而成。基本意象派生出一系列等价意象(派生意象不是对基本意象的修饰)。这种从个别到繁复的网络状意象结构,有力地表达了诗人对人民从苦难到抗争,从过去到未来的历史浑厚繁重的思绪。这是单纯就长城写长城的诗所不易做到的。

意象串连。与意象派生不同,它不是从一个意象生发出另一个意象,而是一些意象按照事物逻辑和情感逻辑串连起来,组成意象链条,以开拓诗歌空间的纵深。例如,裘小龙的《在图书馆里》:

永远缺水的水瓶

终于找到了一处水源,是为了

留给身后,是为了继续前进

大漠,孤烟,无限

“缺水的水瓶”隐喻求知的饥渴,找到了“水源”暗示了人们终于如愿以偿,然后在过去与未来的历史座标中写事业的艰难——“大漠”,意志的高耸——“孤烟”,以及“无限”美妙的前景。这一系列的意象有明显的诗意线索贯穿,形成一个有机整体,象征地表达了人们求知的热情和理想。这种写法比直白地表露和实写更耐人深思和寻味。

意象并置。把几个表面上并不关联的意象完全靠心灵的粘合力,拼并组织在一起,在矛盾交织的境界中,呈现诗人繁复的情怀。有点类似电影时空“蒙太奇”。例如,舒婷的《思念》: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浆橹。

四个意象分别写出了思绪的纷乱、思念的无着、回忆的苦况和向往的无望。这些意象表面上看,犹如散放的四颗精美的珍珠,彼此毫无关系,但由于情感的内聚力,这些珍珠的光芒从四面投射到一个聚焦上。这样,就蒸腾起了浓郁而深挚的“思念”,形成了多义性和朦胧性的情感结构。

意象迭加。一个意象投影到另一个意象里,两个意象迭印而产生一个新的意象。正如赫尔姆所说:“两个视觉意象构成一个视觉和弦,它们结合而暗示一个崭新面貌的意象。”而这个新意象又不完全丧失两个原意象的特征和功能。例如顾城《眨眼》中的一节:

红花,

在银幕上绽开,

兴奋地迎接春风,

我一眨眼——

就变成了一片血腥

这有点类似庞德的《地铁车站》,由“脸庞”幻化为“花瓣”。不过它隐没了幻化过程。此处由“红花”幻化为“血腥”,两者同在,相互迭印,彼此闪映,这就造成了一个外美内丑的新意象,同时暗示了它们的内在转换。正是这错误年代产生的“错觉”,寄寓了诗人对时代错误的谴责,意蕴十分深远。

意象组合的目的是为了架构诗的艺术空间,传导诗人审美的情思意绪,同时为读者提供“第二度创造”的契机。因而,意象构成必须遵循艺术结构的一些规律和原则。

第一,整体性。任何一件艺术品都应该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可以杂多,但必须整一。诗也如此。诗的意象组合不能是一堆破碎的彩色玻璃片的零乱反光,它必须在一定诗性意图的统摄和导引下,在构思过程中,对各种意象做有序化处理,通过调节使其趋向既定目标。意象组合与情感定向是一致的。诗中的单个意象不能处于孤立状态,溢出整体之外,它的意义和作用不在于自身,而在于同其他意象的联系和结合,也就是形成诗的意境。诗的艺术价值是整体价值。所以,一首诗的胜利,是整体美学的胜利,是意境的高标。

第二,疏密适度。既然意象组合产生的是整体效应,那么诗歌蕴含的深厚度,就不单纯在于单个意象排列的多少,而在于意象的选择和构成。为了造成诗歌的深远意境,产生一定的空间感,不仅要选取根植于诗歌意蕴底层的典型的意象,而且在组合中要做到疏密适度、虚实相间,注意留有艺术空白,充分发挥意象脱节的功能,在意象间离中造成无物之象,以供读者联想和想象。单纯强调意象的数目,是对意象密度的表面肤浅的理解,真正的意象密度在于意象综合的弹性和张力。一篇优秀的诗篇,总是以简驭繁、单纯而丰富的。一片密不透风的森林,只会令人无路可走,迷失方向,空手而归。

高尔太说:“美是自由的象征。”而创造,是人生命自由的主要形式。在诗歌创作中,意象架构开启人们的心灵,而心灵的审美跃动又投影于意象建构,两者相摩相荡,相济相生,拓展和升华出一种深致悠远的空间感,而缪斯的精灵则如一朵流云在广阔的艺术天宇里,自由漫游,幻化出千姿百态,五色缤纷。这正是诗歌艺术所追求的极致。

 



对“朦胧”的历史探寻与诠解


——北岛诗歌研讨会综述

 

2016年5月21日,由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与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联合主办的“北岛诗歌创作研讨会”在河北廊坊师范学院召开。著名诗人北岛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诗人等40余人参加了会议。法国汉学家、北岛诗歌的翻译者尚德兰女士和北岛诗集的出版者、北京活字文化有限公司总经理李学军女士也应邀莅临。

开幕式,由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许振东主持。廊坊师范学院院长李士杰教授首先代表学校致辞,他热烈欢迎来自国内外的嘉宾,并介绍了校的历史发展及与诗歌深厚的渊源关系。北岛先生对本次会议的召开表示了诚挚的谢意。著名诗评家、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谢冕教授通过回顾中国新诗的发展历程,高度肯定北岛诗歌创作的时代价值和美学价值。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吴思敬教授介绍了整个会议的筹办过程,认为相对北岛的诗歌成就,这是一次迟来的会议,但时间拉开了距离,却也是对北岛做文学史评价的恰当时机。所以,这次研讨会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北岛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现的朦胧诗派的代表与领军人物。他的诗歌,在时代重大转折的关头,以孤绝的生命姿态,进行历史的反思和个体的自审,从而传达了从迷惘到觉醒的一代年轻人的心声。三十余年过去,北岛的诗歌已经成为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对他的诗歌创作进行总结和研究,对推动当下诗歌创作与诗歌批评的发展,具有重大的时代意义。研讨会分三场进行,分别由廊坊师范学院苗雨时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副主任孙晓娅副教授和西安财经学院沈奇教授主持,与会者对北岛诗歌的时代内涵、文化精神、艺术特点等方面展开了热烈讨论。现将有关发言,摘录如下:

孙绍振教授(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指出北岛的诗歌是深邃的、精英化的、个人化的“审智型”诗歌。诗歌通过一系列陌生的意象,在奇特的想象和话语中,表达一种冷峻的思考。北岛的诗歌对读者是一个严峻的挑战,要接受这个挑战,就要提高自己的智慧水准。与之相联系,学术界对之的诠解理论显得相对滞后,应该补齐短板,与之同步。

  尚德兰女士(法国汉学家)从语法学的角度分析了北岛诗歌的动词与名词的使用。名词的扩展是北岛诗歌常有的现象,通过累积、重复,名词的扩展,诗人让读者感觉到历史的重压。形式同时也是意义,二者是分不开的。

沈奇(西安财经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回顾了2010年春天《钟山》杂志举办的一个评选三十年十大诗人的活动。在全国甄选了十二位诗歌评委。结果,北岛以唯一全票获得者,位列“十大诗人”(1979-2009)”排行榜榜首。沈奇教授简要评析了十二位评委对北岛的评语,并对北岛做出了高度评价。但他认为,目前,对北岛还不能下定论。在当下历史语境,面对北岛这样的重要而优秀的历史人物做历史书写的热点所在,还应该保持清醒与冷静,以免于无意之间,陷入商业社会与消费文化共谋而虚构的“荣誉空间”与“交流平台”之陷阱,从而留下新的遗憾与尴尬。

孙晓娅副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认为北岛在海外近20余年的创作可以纳入“流散写作”的范畴。与大多数流散作家一样,北岛与异域文化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本土的经验和记忆占据着诗人的灵魂,他的诗歌中充满着浓重的忧伤和对祖国刻骨铭心的思念,在“怀乡”、“孤独的言说”,对命运漂泊与时间动荡的感悟中,其诗歌呈现出“漂移”的美学特质。孙教授从主体自觉、诗歌理念、语言感受的“漂移”美学维度对北岛海外诗歌进行了解读。

张桃洲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艺术中心)回顾了北岛的诗歌《回答》的不同评价。《回答》一诗被认为是“新时期”的“第一首诗”。在很长时间内具有一种“范式”意义。这首诗创作于1973年,它出现伴随的特殊的历史遭际,使人们习惯性地把它理解为“新的启蒙运动的先声。”诗评家欧阳江河、陈超等人也试图对这首诗进行“去政治化”解读。吴晓东则认为,北岛对《回答》一诗的自我否定从美学上看是合理的,但却是“反历史的”。王家新也认为北岛去国后,开始从“历史给他的角色”中退出,执意成为一位“纯诗”的修炼者。但政治议题是中国当代诗歌需要正视的。正是以《回答》所代表的朦胧诗充满抗议的“政治美学”,催生了1980年代“对抗”诗学格局。进入90年代以后,诗歌中的政治议题主题趋于淡化。

苗雨时教授(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认为北岛是主流意识反转时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是新的历史时期现代性诗歌建构的第一位诗人。对个人主体性的关注,是他诗歌的一个核心问题。个人主体性于历史省思中在诗歌中的确立和生命体验对现代话语修辞的召唤,使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人。苗教授认为北岛朦胧诗的文学史意义,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冲破艺术禁锢,使诗歌得到解放。它挣脱了政治桎梏,变诗的政治学为“人”学,让诗从虚假和欺骗,走向真诚与真实;其二,打开文学封闭,让诗歌实现开放。它改变了与世界阻断的状态,重建了新诗与世界诗歌的联系。

陈卫教授(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梳理了近年文学史(诗歌史)对北岛的描绘,认为文学史对北岛的书写应该做一定的补充,也就是重估北岛。而重估北岛,陈教授认为需要使用美学的方法,而不是社会学方法,因而讨论了北岛诗歌的意象。她说:与其说北岛是启蒙诗人,或朦胧诗人,还不如根据他作品的呈现方式,以意象诗为主,称其为意象诗人。她具体分析北岛诗歌意象的特点及其多样的结构方式。

王珂教授(东南大学人文学院)认为《回答》与《一切》两首诗具有鲜明的现代性,既有启蒙功能又有治疗功能。它们在特定时代唤醒了中国人的现代意识,参与了中国的现代建设,促进了中国的思想解放,加快了中国的民主历程。北岛被“神化”成“启蒙诗人”甚至“政治诗人”,与这两首诗被时代误读和被政治利用有关。它有现实主义的“真实”和现代主义的“颓废”,应该高度肯定两首诗的虚无主义色彩。尤其是《一切》中的“颓废”的价值,它是北岛是“现代诗人”的重要标志,也是他在诗题方面对新诗现代性建设做的一大贡献。

刘波副教授(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指出北岛为当代诗歌建立了启蒙的传统。经过了激昂的“回答”时代之后,北岛选择了一条苦吟之路,在创作上更加注重诗艺本身,可谓是从灵魂写作回到了技术写作。在海外,北岛对中国诗歌传统有了新的认识。中国古典诗歌对意象的重视,深深影响了他的写作。他晚近的作品,已然没有了当年那种直白的呐喊,更多的则是平和的思索,在艺术上也更为纯粹。

龙杨志副教授(暨南大学文学院)论述了北岛的流寓书写。北岛的域外写作坚持对内心的反省,面对语言的差异,他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中文的语种特征,过滤了芜杂性因素的语言是他的诗歌充满质感,形势更为纯粹。北岛的流寓写作具有明确的传统意识。

王士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考察了北岛1970年代诗歌个体风格的形成。北岛70年代诗歌的一个特点是从浪漫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转化与共存。北岛1970年代诗歌另一个特点是实现了话语体系的更新,以更为自然、个人化、生活化的语言代替了主流的革命、政治话语。但是,由于成长在特定的意识形态环境中,北岛的诗歌与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革命话语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诗自成一体,一定意义上可以称为“北岛体”。“北岛体”的诗句极端、绝对,斩钉截铁,直截了当,简洁而有力。

李润霞副教授(南开大学文学院)讨论了北岛文革时期的诗歌创作。北岛1973年(包括之前)的作品多是抒情性很强的浪漫主义诗歌,诗风清新秀丽。大致从1973年开始北岛从“浪漫的写作”逐步转向“冷酷的写作”。诗风的变化源于世界的变化。时代制造了普遍性的死亡,个人也经历了亲人的死别,死亡搭建了从“浪漫”到“冷酷”的桥梁。“探求”与“怀疑”可以说是北岛诗歌的两大主题。现实世界令人失望,诗人找不到精神家园,在精神上永远“在路上”。“在路上”意味着永远无家可归,意味着永远探求,永远怀疑。北岛的探求与怀疑使他同时也获得了一份深沉的现实感与历史感,使他的诗歌超越了纯粹的政治性解读。

李文钢(河北科技师范学院文法学院)对1989年北岛去国后的诗歌创作进行了述评。北岛旅居海外的诗歌创作,在评论界一直存有争议。目前大致有三种意见:一、负面评价代表有王家新、宇文所安、程光炜等;二正面意见,代表有欧阳江河、陈超、唐晓渡等;三保留意见,代表有吴晓东、张桃洲等。李教授通过自己的文本细读,指出北岛去国后的诗歌创作存在的问题,希望对于此类诗歌的研究能够从文本的自足性出发,从诗艺的角度进行细读分析,再以此为基础深入思考相关的汉语诗歌的基本建设问题。

窦兴斌博士(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指出了北岛诗歌的生命意识的独特呈现。北岛的诗句处处流淌着作者对生命意义与存在价值的诘问。北岛不仅有着启蒙的悲悯与忧患;还有对生命存在本体的思考与尊重,这是一个诗人---时代灵魂的诘问者,永远背负在心灵上的十字架。

唐明映(暨南大学文学院)以90年代末到20世纪初为阐释场域,考察复归大陆视野的北岛被进一步符号化的文化现象;指出对北岛诗歌符号化解读背后的新诗困境。

《诗刊》社编审、诗人林莽回顾了与北岛的交往以及《今天》杂志的创办,从生活细节等方面补充了北岛的性情。如今在美中基金会任职的当年的青年批评家李黎,出示了北岛在美国时送给他的《北岛的诗》的最初版本,也回顾了当年他对北岛的评价。诗人西川讲述了他所认识的北岛,北岛的人格“硬度”和在国外生活的“孤独感”。女诗人梅尔谈了对北岛作品的感受。

最后,由吴思敬教授做总结发言。他认为,这是一次高水平的研讨会,大家围绕北岛的历史感和使命感,他的深层的灵魂的诘问,他的独特智性人格的魅力,他的现代诗歌美学,以及当代诗歌史的定位与价值,展开了较为广泛、充分的研讨,这是此次会议的重要收获。但也应看到,在北岛的划时代的诗歌经典面前,我们的理论、概念和思考,仍存在着巨大挑战,因此,希望大家以此会议为契机,进行更为独到、更为深入的探讨和研究。研讨会在全体代表热烈的掌声中圆满结束。


(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王颖整理)




漫谈王克金诗歌的神秘主义倾向 


“神秘主义”一词出自希腊语,它的一个词根里含有“闭上”,尤其是含有“闭上眼睛”的潜在意思。之所以要闭上眼睛,乃是出自对通过感官从现象世界获得真理、智慧的不信任。不过,神秘主义并不像怀疑主义那样会轻易放弃对存在和真相、真理的探求,它仅仅主张闭上肉体的眼睛,同时却主张睁开心灵的眼睛,使心灵的眼睛不受现象世界熙熙攘攘的干扰,从而返回自我,在心灵的静观中达到主观真理、智慧,从而实现世界与灵界的贯通。因此,在王克金的诗歌里常常出现两个世界的对应现象,比如《落日煌煌》“在两个世界,落日是存在的”,《曾经的和现在的》“曾经的和现在的,都在这里\一条街道的柏油路\从南向北,也可以从北向南\站点,公交站牌\也是徒然而立”,《月亮轶事》“除了水是一面镜子,天空也是\甚至黑夜也是\月亮在镜中刚刚显露……”《窥视》“他就是摄像机本身,他把想\看到的和能看到的\你,包括树后,一并捕捉”……诗歌直接沟通了世界与灵界,它们既是一种对应、对话关系,也是一种“众声喧哗”的交着状态,使存在和诗歌的存在具有了一种或然、迷离的惶惑感,还有一种层层叠叠的丰富性。而且这种“闭眼”的世界与睁眼的世界,有时候是相辅相成的,有时候是互相妨害的,像“互相影响了我们的遮光”,又有随时被影子踩了脚跟的险象。所以我觉得王克金的诗歌具有通灵的色彩,带着“跃出了自身”的性质。以《超出现实的母亲》为例:

 

超出现实的母亲

 

确实感到奇怪,那时候,母亲怎么

总是想,让父亲上树

代替那只鸟儿——跃居冰雪之上

 

诗人斯蒂文斯写到:“周围,

二十座雪山,

唯一动弹的,是乌鸫的一双眼睛”

 

可是,我当时了解的情况

我们周围二百个村庄

唯一能高居树巅的就是那只鸟儿

 

父亲,有时也看着那只鸟儿

它在我家院墙里

一棵最高的杨树上,跳来跳去

 

现在,我仍然惊讶,母亲看鸟儿

在落满积雪的屋顶上飞过

为什么会突发奇想

 

为什么想让父亲,以高居

树巅的方式

来突破村庄墙垣的冰雪

 

然而父亲,在院落中徘徊,他比

那只我不知名目的鸟

盘桓得要低……

 

这确实是一首让人“感到奇怪”的诗,诗中,有对日常生活经验的直接处理,但是,诗人可能是下手太狠了,他打乱了传统的阅读经验,当然也打乱了读者进入一首诗的惯常途径和一般性方法。按照昂贝托·艾柯的“误读”理论,论者对某一作品进行解析和诠释有着“无限的自由”,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工作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在文本的潜在意图与其“无限衍义”之间,任何“合法的诠释”都带有天然的局限乃至误入歧途的倾向。何况作者本人对某一作品的写作意图、包括导致此作品产生的社会意义,在误读理论里依然不能成为诠释有效性的标准。美国学者柯里尼曾说,批评实践就是要“将文学作品视为一个审美的客体,认为无依无傍,自由自在地阐述文学本文意义产生的动态机制,才是文学批评家的主要任务。由此派生出的一个‘次生’观点,是对所谓‘意图谬误’的否定;认为作者在写作本文之前的主观意图,会与确立本文的意义有关这种看法,是一种想当然的错误。”这就让我们对一首诗的解析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因此我认为这首诗,在我们绕开它情节的杂乱和立意的突兀之后,就会突然发现,它整个就是一首自由的幻象诗,因为诗中史蒂文斯《乌鸫》诗的引用,已经向我们泄露了“谜底”。一般情况下,一个诗人如果以第一人称这样抒情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但在这首诗中“超出现实的母亲”幻想着父亲,能够“以高居树巅的方式”成为“树巅上的鸟儿”“跃居冰雪之上”,但是诗的结尾,却是“然而父亲,在院落中徘徊,他比\那只我不知名目的鸟\盘桓得要低……”父亲摔倒在现实当中。但是诗中的关于自由的狂想和极度痴狂的想象,已使自由的想象进入到迷狂状态,其结尾并不能遮没自由的光束。尤其是把现实与幻象打通之后,一首诗进入高潮和高音区……这种高音与低音强烈反差,这种日常生活与精神幻象的强力对接,为神秘主义的自然属性,再次给出有说服力的注脚。

在辞书中,对神秘主义的解释是这样的:“通过从外部世界返回到内心,在静观、沉思或者迷狂的心理状态中,与神或者某种最高原则结合,或者消融在它们之中”。在此,如果换掉其主语,把对神秘主义的注释换成诗歌,我会认为也是非常中肯的,因为它就是诗歌的定义,或者就是神秘主义的诗歌的定义。我认为,王克金的这些诗歌,在通灵、迷狂、超验和靠近未知与“最高原则”的内在姿态上,已经具备或正在具备这样的取向!

2017年12月27日

 




向超验和未知世界致敬 



王克金的这一组诗带有的源于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它在已经存在的事实与希望发生的事实之间,扩开一道道口子,使自然和物质世界找到把自己的性质,引到未知与超验世界的密道,使自然的存在形态被突然放大了。这是根植于生命经验当中的自然,也是自然与生命互换了语码之后,可以互相认证与转移的经验。我认为正是这样的“转移”接通了神秘主义的秘密通道,让诗歌在总体上弥漫一种若隐若现的神秘主义之中。在此,我想引用王克金诗稿当中的第一首诗《峡谷之上》为例:

           

那些开始漫步的云,已经洗白了

自己的身子,它们把乌黑

消融到一片蓝里

我活着虽然以百年为限

但这天堂般的浴场

是亘古常在

 

在峡口,看着我头顶上的这些云

已不是现在的云

它们重新回到了亿万年前的样子

漫游在天界

好像从未涉足过人世


 二

这些云,妙曼而赤裸,它们是一群

身着夏日薄衫的女孩子

来野外嬉戏

它们看到,又一片白云

在远山那儿驻足

它又白又亮,带着天外的光芒

 

这片云,好像还带来了远方

好像还带着不变的情感

它把一腔纯情,转到一双手上

她正轻柔地

轻抚一座黛绿的山峰……

 

可天界太大,路途太远

它们这些云还无法

与又白又亮的那片云聚合

 

我首先感到的是,王克金用这一首诗再一次印证了维特根斯坦给出的关于神秘主义的论断:“真正的神秘,不是世界究竟是怎样的,而是世界竟然是这样的。”在我看来,这首诗本身就是一个在物理学的意义上观察存在的视角,它给出的存在面孔或外观,并非“竟然是这样的”如此粗陋和不堪。因为,“它是一个感性的世界,无论你感触到什么,它们都蕴含着巨大的秘密。”而且这样的秘密是如此的鲜活!如此的结实!尤其是它第一段:

    

那些开始漫步的云,已经洗白了

自己的身子,它们把乌黑

消融到一片蓝里

我活着虽然以百年为限

但这天堂般的浴场

是亘古常在

 

我觉得,这写的既是真实的世界,也是这个世界的幻象,是物质世界存在的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式的变幻形式与排列方式。但是,毫无疑问,它们肯定首先是属于世界的物理范畴和“第一性质”;而且属于幻象的内容并不是唯灵的玄学和幻想,不是依据于魔杖、幻术、占星学和炼金术,而是存在世界绽放的自然的花朵,它们昭示了物理世界在神秘主义领域的优先权,使神秘主义唯灵的内容,获得了坚实的基础和脚下的土地。这首诗依据存在的坚实外壳,勾勒出一幅关于生命,关于生命与世界交汇的宏大构图。而且它组织展现的物象和意象,都是带有物质世界的新鲜质感,这让诗歌的语言显得更有张力和伸缩性。“那些开始漫步的云,已经洗白了\自己的身子,它们把乌黑\消融到一片蓝里”,我感到诗人的想象力同时具有坚硬和柔软的双重性质,仿佛是坚硬的存在世界撑开了柔韧的想象力,又像是柔韧的线性想象力对存在的板块进行了奇妙的串联,让我强烈地感觉到这是一首有方向感的诗。不过,它不是那种可能统一奔赴某个目的地的方向,而是某种自由的,因此也必然是把目的地换散掉的转入未知与四面八方的方向。在读到“它们把乌黑\消融到一片蓝里”时,我感到我与诗人一起分享了创造的自由,感到语言和意象在一条没有规定性的自由状态里随意地奔跑,轻松跑出优异的成绩。“我活着虽然以百年为限\但这天堂般的浴场\是亘古常在”,它们让一首诗有了自己的宽度、长度和均衡度,它的实体与虚幻的部分密切相连,甚至它们自身就是虚实世界的通道和桥梁。

这是第一首诗的第一个段落,前三行与后三行虚实相间,互相支撑,形成了很好的力学结构。由于神秘主义的贯穿,让神秘主义的自然部分与衍生部分互生亲和力,也让生命与存在世界无缝对接,我感到第一段已经基本上具备了一首诗的场域,把一首诗需要充填的空间充填了起来。所以,我觉得这第一段就是更精炼的一首诗。它让诗急于表达的阅读效果提前了。

当然,通观全诗,在段落与行句之间,还可以继续发现有海市蜃楼般的幻境涌现:

    

它们看到,又一片白云

在远山那儿驻足

它又白又亮,带着天外的光芒

 

这片云,好像还带来了远方

好像还带着不变的情感

它把一腔纯情,转到一双手上

她正轻柔地

轻抚一座黛绿的山峰……

 

那一朵“又白又亮的云”是神秘主义的神来之笔,那“一座黛色的山峰”是对“人”的最高奖掖,它让生命和世界互赠信任,互换了昂贵的重金属。而没有人会怀疑它们连接的可行性,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这样的事实也只能在拥有了神秘质地的诗歌里才能实现。不能不说,这是诗人创造的成果,但在此,我更愿意说这是神秘主义诗学的胜利!

这一首诗的名字叫“峡谷之上”,这非常有意思,诗歌所写的都是峡谷和谷口上的盛景,因此,它具有了虚幻的性质,具有了海市蜃楼的神秘莫测,但是它们在诗歌的结构当中具有真实的质地。在这种种类似雾里看花,影影绰绰的开放性景观里,诗歌赋予自然某种转身的权力和越界的余地。仿佛它们同时具备了真实与虚幻的双重性质,既从现实世界发掘了诗意,又向超验和未知世界预留了出口……

    

可天界太大,路途太远

它们这些云还无法

与又白又亮的那片云聚合

 

那片“又白又亮的云”就是这出口的走向和形状,它有“亿万年前”的时态,因此必然拥有高古永恒的属性。这样一来,诗歌就轻松地构筑了一条让人面向并进入向超验和未知的神秘通道。

 




从灵魂进到神性的写作

                                                          

——评张洁诗集《草上的月亮》

 

                                                                     

苗雨时

 

张洁诗集《草上的月亮》,其中有一首诗,题为《诗人之困》。一日夜晚,诗人坐在电脑前准备写诗,她突然感到了“诗人之困”。这个“困”字,是当时具体的困倦、疲惫,还是整个写作的困惑、困顿?也许二者都是,或正是后者的境遇决定了前者的状态。那么,这是一种怎样的纠结与尴尬呢?她提笔之前,想写“阳光,大地的气息和日常生活的小小慰藉”,想写“工作的人们”的“汗水和收成”,但生存“现场”,却是由金钱神话所扭曲的人性异化,“血迹”,“罪证”,“失掉了信仰和亲人”,以及灵魂与肉体的撕裂;她想顺应大自然的律令,以“爱”这个“神奇的药丸”,给人世的病痛以疗救和治伤,但浑然不觉的人们并不理会。于是,“我怕”,怕人们“都睡了”,“把我丢给失眠,独坐黑夜里……”。这怎么不使诗人因写作的困局而感到写作的困乏呢?……

诗人的整部诗集,就是针对和围绕当前诗人们共同的写作困境而展开的精神突围。她重返自然,在《二月是间空房子》的时空座标中,以心灵感应季节的律动,从中体味人与万物生灵的奥秘;她走向《野花谷》,那里有《仙人指路》,“卦显周易,东南有命/粮食。书。水。凤凰于飞”,但仙人“用语含混,恐泄天机”,结果是“你做了侠客/日夜兼程/只为捕风捉影”,最终是迷茫与无奈,只能落个“借问酒家何处有/仙人遥指——/杏花村”,以沉醉消磨自我的心智;她持守心中的情爱,企望在爱中沉浸。《午后两点的爱情》:“如果爱也有周期/我愿停驻午后两点的高温”,“灼伤也无畏”,因为“我有盛大的雨水”和“越积越深”的白雪,这冰与火的碰撞,书写着爱的传奇。但“爱你之前,我就病着”,得了《沉疴》,“我的力气/刚够抱紧一场病,抱紧一团火/我浑身颤栗”……,而且《我的爱是无用的》,就像天地间自然万物之恋,它无关名誉和功利,因而,不合时宜,被世俗所抛弃;于是,她又《考古》。所谓“考古”,就是对乡土的追忆和文化的打捞。家乡故土上,有养育自己的父母,也有自己“童年”的欢乐,还有“蛙鸣”和“小树林”,但如今乡村己经陷落,一片瓦砾和荒芜,她企图“梳理,推测,考证,复原曾经震惊或琐碎的故事”,重唱久远的“歌谣”,然而,已不可能,只能写下一曲哀伤的“挽歌”……;对此,她并不甘心,进而跨进历史时空,与这片风水所孕育的古代文化名人相遇,和他们照面与交谈。他们是辞赋家宋玉、文学家王粲、诗人孟浩然、编纂家萧统,书画家米芾、佛学家释道安、政治军事家诸萬亮等,他们的人格风骨和人文情怀,润泽了她的灵魂。虽然他们标示了当地古代文明的高度,但这千古风流,却也渐行渐远地消弥于历史云烟的深处……

诗人的精神漫游,对个生命来说,绕不过对生与死的叩问。《祛病符》:“疼痛,你是我的黑暗/我是你的地狱”。击退黑暗,战胜死亡,“时刻就要到了/阳光就要和春潮在半空相遇”。这样,在她的心目中,“阿狄丽娜/把身体内的水还给水/开一次,死一场”(《水边的阿狄丽娜》);“昨夜,我又埋葬了一个人/埋下他时,我把自己/也埋了一次”(《秋雨》);而《墓地》,也只是“埋下自己的戏,单看别人的”……向死而生,永葆自我生命的本真和纯粹:“天快要黑尽了/可站在路口的我,还是个孩子”(《情诗》)……

人生在世,生死轮回,善恶有定:“……现在,空旷来临/凯撒的,已归凯撒/上帝的,必归上帝”(《秋雨》)。诗人有一首短诗,《草上的月亮》,诗题作为整部诗集的书名。足见其意蕴的笼罩性和衍射性。全诗如下:

 

羊群归牢。现在

八百里草场,都是狼的

刚刚圆起来的月亮也是

 

之前,日夜在暗地交易

狼,长齐了尖利的牙齿

 

咽喉海潮撞击,他嗥叫如哭泣

喊出月亮,他有最温柔的心

 

“草上的月亮”,凸显为诗的主体意象。在“八百草场”之上,月亮初升,把明亮、柔美洒向草叶。在这静谧的草原世界里,潜伏着两个矛盾对立的意象:羊和狼。它们在日夜的交替中,羊群回圈,而狼则急于找食物。寻食不着,即向天长哮,凄厉而哀伤……。此时,月亮已渐渐升高,君临大地,它怀着包容而悲悯的“最温柔的心”,默默地注视着大草原上的自然生态。这月亮,是神性的象征,它以博大的爱倾注人间,平等地对待万物生灵,因而,那月的光辉是圣洁的、原囿的、同情的、普被的……,因此,这既不是羊文化,也不是狼文化,而是神性书写!

从灵魂写作到神性书写,从此岸跃向彼岸,从现实关注进到终极关怀。张洁的诗,实现了一次又一次的超越。虽然此种超越中,带着留恋和感伤,有着探索和彷徨,但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奋然前行。她从自身的生存转折中建立起了对生命的自信。她的诗写,超出了性别意识,而以个体生命“人”的身份,与世界和人类对话。她正视人类现有的生存困境,站在社会良知的立场上,维护人的尊严,抗拒人性的各种异化,为自己营造了一种高贵的精神场域,从生存的废墟上剥离出“一个高尚而歌唱着的圣洁灵魂”。因而,她的话语方式,少了些女性的柔媚与自恋,而多了些大气和遒劲,具有刚柔相济的“双声”写作特征。她的诗,把生命的感性与理性、沉思与抒情有机地融合起来,把外在事物纳入心灵,转化为生命的本质,然后以贴近心灵、贴近生命的原创语言,完成话语的定型。从而形成了她诗的整体韵致和风格。这就是:质朴而自然,刚健而清新,奔放而奇丽,隽永而风华……


 


 诗人简介:

苗雨时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诗论、诗评家。1965年于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即至高校中文系工作,曾任中文系主任、《语文教学之友》主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第四届主席团名誉委员。其学术方向是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当下更多地关注网络诗歌。出版诗论、诗评著作有《诗的审美》、《诗歌写作技巧》、《燕赵诗人论稿》、《河北当代诗歌史》、《走向现代性的新诗》等多部。1989年获河北文艺振兴奖。个人传记收入《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家大辞典》(英文版)。出版了近四十万字的诗论专著《当下诗歌现场——“雨时博客”诗论诗评集》,现正在撰写新作《时间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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