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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王单单的诗:《丁卡琪》(连载3)(总487期)

张伟锋 吕本怀等 诗眼睛 2021-10-07

荐赏连载3


《丁卡琪》



《丁卡琪》


◎王单单

 

丁卡琪真的吻过我。唇印

在左脸上,像一颗生锈的螺丝钉

把我拧紧在城市的东郊

 

丁卡琪不一定叫丁卡琪

也许,她叫菊菊,翠翠或者花花

她以为,有了好的翅膀

就能在夜间飞行

东南西北地飞,低空展翅

羽毛,被灯红酒绿烧毁

 

丁卡琪去湖北探母,回来向我讲述

坐飞机的感受,她说

从天空看城市的夜景

光明,支离破碎

 

很多次,穿过东站,穿过上凹村

穿过污水横流的巷子,穿过丁卡琪

我就戳上了黑暗的肋骨,坚硬而锋利

 

出租屋里,我喝丁卡琪的半瓶劣质红酒

她倚着我肩,娴熟地吐出一口

纯白色烟雾,丁卡琪说像一袭婚纱

可惜,无法抓住——

 

丁卡琪坐在我对面

不言不语,像民航机场待航的客机

(选择王单单博客《丹之所藏者赤》)




诗评



张伟锋(佤族)读后语:


王单单本名王丹,云南镇雄人,生于1982年,写诗已经有好些年,但真正算得上“崛起”,应该是在去年。这缘于《人民文学》诗歌编辑朱零的无意间发现,并且在《人民文学》重磅推出了他的诗歌。同时,朱零还将王单单的诗歌推荐给《诗刊》,《诗刊》又用大篇幅刊发了他的组诗,而这组诗即取名为《丁卡琪》。不过,组诗里的彼《丁卡琪》是不是此《丁卡琪》我已记不清楚,但毋庸置疑,我喜欢此《丁卡琪》,它深深打动着我。

《丁卡琪》是首难得的爱情诗。我读过很多爱情诗,但像这样写爱情而且还写得很动人的却不多。这首诗中,有两个人物,一个是“丁卡琪”,一个是“我”。其中,“丁卡琪”的着墨比较多,属于“显性”人物,而“我”的着墨比较少,属于“隐性” 人物,这一显一隐,就构成诗歌《丁卡琪》的第一对对比。《丁卡琪》里还有着另外一对对比,它是在第一对对比的基础上建立的,即:“我”对爱的感受与“丁卡琪”对爱的感受对比。“我”对爱的感受比较凸显,给人以隐忍、苦闷、悲情、痴心之感;而“丁卡琪”对爱的感受则不然,更多地偏向轻飘、无所谓、任性、不真诚之感。

在诗歌《丁卡琪》里,“我”对爱情的最终结局是有预料的,而且是在等待着这个结局的到来。这可从诗句“丁卡琪坐在我对面/不言不语,像民航机场待航的客机”得到佐证。但是,无论怎么样,“我”之爱的痴心却无法改变,因为“丁卡琪”的唇印,已经像螺丝钉一样钉在“我”的脸上,已经“把我拧紧在城市的东郊”。“丁卡琪”迟早会走的,虽然她现在还是“我”的“恋人”,还奔走在“我”的生活里,面对不知何时出现的“失去”,“我”的内心充满了苦水,却又不知所措,无以应对。这首《丁卡琪》,像是单纯地在写诗人自己的爱情故事,实则是道出了许多人的爱情故事、爱情之苦,带有一定的普遍性。也正是因为这种普遍性的存在和彰显,使大多数人在阅读此诗使产生高度心灵共鸣。

王单单的这首《丁卡琪》温和、深情、简洁、纯真,我比较喜欢。除此之外,我还阅读过王单单的一些诗歌。总体感受就是:写诗的思维“信马由缰”,用句凿句上带有“暴力”倾向。就我个人而言,我对他的写诗思维方式比较推崇,对他的挖词掘句的动作比较“畏惧”。但无论怎样,王单单的诗歌在云南的确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附:

微品汇:王单单短诗近作(七首)


诗歌作者:王单单

微品:吕本怀


虚晃一枪

 

睡梦之中,我对着自己的脑袋

虚晃一枪。子弹在身后的窗户上

崩出一个黑暗的窟窿。可谁又曾料到

让我醒来的,竟然是它里面

吹出来的一丝凉风

 

            2015/10/28


微品:虚实结合,荒诞却又现实。“黑暗的窟窿”与“吹出来的一丝凉风”之间的落差,证明了“虚晃一枪”的真实。 


哦,爱情

 

每次我们

收割对方

身体里

都会溢出

小股的山泉

嗯,尝一口吧

这新鲜的伤口

真的有点儿甜

 

2016/3/21


微品:爱与性密不可分,诗人大胆地承认这个事实,且真实地描摹,“收割对方”、“溢出小股的山泉”、“这新鲜的伤口”等饱满而质感,而“真的有点儿甜”,将他对爱情,尤其是性爱最真切的感受告诉给了我们。

 


听妇人讲村里的事

 

造孽呀,老人死后

似乎比活着还要胖

提前买好的棺材,小了

要命的是,儿女们都不肯

给他换大点的,强行

塞进棺材。按住头

脚就跷起来,摁下腿

头又蹭起来。反复几次

人群中有忍不住的笑出声

他小儿子恼羞成怒

索性将棺材盖钉死

街坊邻居看不下去

抬丧时,故意使坏

最后是我们四个女人

将老人抬上山的。抬到中途

棺材盖子又迸开了

我就想,这人啊

他一定还不想死

 

    2015年10月11日


微品:虽然这事件有点极端,但农村里比较普遍低存在着子女对父母的不孝却是事实。如此悲惨的老人,死了也难以安生,却“反复几次|人群中有忍不住的笑出声”,而“他小儿子恼羞成怒|索性将棺材盖钉死”,最后居然是“我们四个女人|将老人抬上山的。抬到中途|棺材盖子又迸开了”。貌似喜剧,实在是悲剧;貌似荒诞,其实乃现实,最后那“这人啊|他一定还不想死”更是让人沉痛莫名。如此丑陋的人间,“他”真的还想呆下去吗?“他”又还能呆下去吗?



 一个青年诗人的血

 

那天我坐在铁轨上抽烟,看落日

荒草从锈迹斑斑的泥土中长出

来自钢铁内部的鸣响与战栗

催促我及时避开。一种

针对死神的调戏,一种针对宿命的挑衅

让我坐在原地,继续吹风

看落日,重新点燃一支烟。

火车在轨道的尽头,从无到有

从小到大,从慢到快,轰鸣声

携带着粉碎性的力量,野兽般

扑过来。就在最后一瞬

我突然纵身跃起,火车扑个空

拖着巨大的尾巴,哐当哐当叫着

钻进身后的山洞。而接下来的

寂静中,我身上的血满满的

一滴也没有晃出来。

 

2016年3月15日


微品:读这首诗,想起海子。只是这位青年诗人只是想体验,而他是义无反顾地赴死。诗人对抒情主人公(或许便是他自己)体验的细节描摹得真实、具体、惊险,“火车在轨道的尽头,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慢到快,轰鸣声|携带着粉碎性的力量,野兽般|扑过来。就在最后一瞬|我突然纵身跃起,火车扑个空|拖着巨大的尾巴,哐当哐当叫着|钻进身后的山洞。”这一段更有惊心动魄之效果。



 

理发师

 

理发师在我背后

用她纤细的手

端正我的头

她让我别动

我就心悦诚服

镜中,她的乳房

呼之欲出

 

2016年3月8日


微品:真实的描摹,切身的感受。让人觉得诗中的“我”是人,但在很多诗人的诗中,却看不到人,至少看不到真实的人,总是戴着假面具的居多。另外,诗人善于抓细节,“端正我的头|她让我别动|我就心悦诚服”,“镜中,她的乳房|呼之欲出”,他将理发师的形象逼真地生动地推到了读者面前。



 与妻书

 

熟睡中,我们刚满四个月的儿子

趴在你的胸口上,猛吮奶水

而你在梦里,仍不忘记

变成甜蜜的江水,填充

身边这条小小的深渊。昏暗的灯光下

他边吸边瞪着我,目光啊

多像半截裸露的河床,径直延伸到

我的身上,那些极有可能

落满积雪的地方。

 

       2015年11月11日



微品:最真实的情感坦露,从母子情深,到父子情深,再到夫妻情深。尤其是儿子的动作、神态描摹极为成功,令我印象深刻。趴”、“猛吮”、“边吸边瞪着我”,生动展现了孩子吃奶时的情境。而最后之“目光啊|多像半截裸露的河床,径直延伸到|我的身上,那些极有可能|落满积雪的地方。”却似乎有几分苍凉。




 废教堂

 

暴雨将至,我匆忙

奔向有着尖尖屋顶的地方

我相信,闪电不会劈在教堂上

很明显,这里荒废已久

堂内幽暗,静寂

到处布满灰尘与蛛网

但不知为何,我竟然忘记了

内心的恐惧,慢慢往里走

忽然看见开裂的墙体

阳光从缝隙中照进来

一块光斑,刚好

铺在耶稣的身上

 

2016年1月29日


微品:着重突出了教堂之“废”,但最后那块刚好照在耶稣身上的“光斑”,却似乎意别有意味。




天空的广阔取决于翅膀的力度

   

————读王单单诗歌


                                                                                           

作者:蔡挺

  

正如诗人李南所云:“王单单的诗有着强大、丰沛的气场效应。诗中一方面充满了青春气的躁动,同时又在或隐或显地叩问着社会、人群的良心。他对现实的关照、思考,有着人文和地理两个指向的独特性,使他的诗止于文本又达于人文。”王单单,这个乌蒙山包容了他几乎全部生长履历的八零后青年诗人,在短短的几年中爆发出连绵而又强悍的诗的光芒,成为中国诗坛耀眼的星辰。王单单自是诗创作的实力派,“用实力说话”者。他的诗无遮无拦地展现了他想象的空阔,将他内心的蓄纳和行走的发现,极富美质地呈现在读者眼前。犹如藏在海底的礁石,添筹了整个海洋的疼痛。

在我看来,王单单的诗歌题材取向,总体上说来有三:一是对周遭现实的瞩目。诗人细致入微地洞悉自己身边的人事,找到底层态势与自己的情感交集。二是诗人在短期的行游中触发的诗情;自然,偶尔地“在路上”的王单单仍然有王单单的质实;似乎他并非一个人上路,而是带着整座幽闭在雾霭的乌蒙山随行。三是怀亲,怀亲给予王单单许多让人禁不住跟着动容的诗的发现;满可以援用诗评家马知遥品评桑恒昌怀亲诗的感慨:“大爱直达天地,写美可憾人心。”

我曾经暗里认为王单单从诗艺讲是现代诗的体例,在诗境上却走杜甫的路子。

读王单单的近期诗歌,我想说:他的诗变得更具灵性,更有内蕴和炼达;随着他丰富起来的读书,用人类的智思沐浴自己,他的诗思更有深邃,更有广阔,更显大气。

一个成功的诗人,窃以为多思善感不够,诗作必然过于理性化;多愁善感仍不够,诗作必宥于失落的情绪中,打不开诗“高于生活”的层面。多思、多愁、善感,才有可能让诗歌进入精妙的殿堂,成为人们乐于一读再读的东西。王单单近来的诗,可谓既有思想的质实,又带着诗人悲悯人类苦楚的力量;诗歌意象的建立,架构硬朗,幅射四方。每每既便短制,仍有整体的照应和语言的张力。比如《大路若道》,让人至少读出以下意味:“道”其实是世间万事万物躲不开的命意,从容于“道”也就是从容于生活,走进“道”,需要自己的执拗,以及有直面的勇气。整首诗像一个偈语,一段禅话。而《乡村歌手》写活了一个上苍总给不自在的乡井人物,“每次,才张嘴/别人就夺过他的歌声”,连向别人倾诉的权力也被剥夺了;只好借酒性,活在自己的幻觉中,活在人群外竖在自己嘴上的箫里;那箫里有他失落的爱情,有他仍铭记着的情感,可叹“哥的世界你们不懂”。《一直走》,作者由平常的家事:父亲曾经对自己的数落:“人牵不走,鬼牵乱转”,回省自己少小时不是一个寻规蹈矩的孩子,“一直走”在父亲愿想的背面;如果时间能回度,作者真诚希望 “在出发的地方/撞见归来的自己”,给父亲一个交待。是诗将对亡父的忱忱之念极含蓄道出,让人把读之间不禁生出泪意。

其实,王单单的诗,诗中意象往往犹如俯拾而得。没有生硬和让人读后不知所云的感觉;他的叙述语言与生活也并无鸿沟,恰恰相反,直通我们当下的生活语境,鲜活和耐咀勿容置疑。如《手套》,“牵马的人突然惊觉/手套丢了。我承诺/给他买新的,但牵马的人固执地回找手套;小小的手套已经不只是线织或皮革的手的庇护所,而渊化为某种值得珍藏的见证或信物。到处寻找的结果,是“牵马的人总觉得/在某处,那只手套/正自己较劲,去捉/一粒沙子”。让人扼腕长叹。

读王单单的诗,委实需全部调动自己的生存经验积蓄。

而王单单的诗变得大气而活力四射,可以从其近作《酒不够,到江边接着喝》中得到领会:

“古人说的话,我不信/江水清不请,月亮都是白的/这样的夜晚,惊涛拍击被缚的旧船/江风吹着渔火,晃动如心事/这一次,兄弟我有言在先/只许喝酒,不准流泪/谁先喊出生命中的疼,罚酒一杯/兄弟你应该知道,回不去了/所有的老去都在一夜之间/兄弟你只管喝,不言钱少/酒家打烊前,整条船/都是我们的,包括/这条船的寂静,以及我们/一次又一次深陷的沉默/兄弟你知道,天亮后/带着伤痕,我们就要各奔东西/兄弟你看看,这盘中/完整的鱼骨,至死/都摆着一副自由的架势”

全诗将酒场移到江边,酒并不能解万古愁,倒能警醒自己,深入历史的肌肤,找到比江水更浓的血,比惊涛更激昂的人类精神;洁身自爱,风物远望,夯实自己,把握来之不易的自由;豁达生存。

这种喝法,一生只要一次就够。醉了,也罢!

王单单近来写诗越发慎重,数量不多,但他一直在写。正如他对自己的激励:“养狐成妖,磨砖成镜。”深信他会把诗写得锲合我们的阅读期待:让我们读到越来越够味的作品!




火热的犹疑者——论王单单的诗


作者:霍俊明


我一直感兴趣于当下诗人的“形象”——通过语言、性格甚至道德所构建起来的多少有些风格化的精神面影。那么,王单单是一个什么形象呢?


1.

在这个时代我们在谈论一个诗人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身后的地方背景,尽管这种阅读一定多少存在着问题。但是,在一个愈益消解地方性知识的时代,这一关乎诗人与地方相关联的传记式的阅读方法并非是无效的。

镇雄,是云贵川三省结合部,鸡鸣三省的半山、高山和矿场密布之地。而这一百七十万人口的大县日日市井蝇营狗苟、人世杂陈,而沉寂、孤独和生老病死却永远是个人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没有谁会察觉 / 城外荒郊,因刚埋下一人 / 而变得生机盎然”(《丧钟将我吵醒》)。

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云南地貌特殊,异土殊俗,多产异秉作家。王单单写过一首《自画像》——


喝酒以及做梦。假装没死 / 头发细黄,乱成故乡的草 / 或者灌木,藏起眼睛 / 像藏两口枯井,不忍触目 / 饥渴中找水的嘴。/ 鼻扁。额平。风能翻越脸庞 / 一颗虎牙,在队伍中出列 / 守护呓语或者梦话 / 摁住生活的真相 / 身材矮小,有远见 / 天空坍塌时,想死在最后 / 住在山里,喜欢看河流 / 喜欢坐在水边自言自语 / 有时,也会回城/与一群生病的人喝酒 / 醉了就在霓虹灯下 / 癫狂。痴笑。一个人傻。/ 指着心上的裂痕,告诉路人 / “上帝咬坏的,它自个儿缝合了” / 遇熟人,打招呼,假笑 / 似乎还有救。像一滴墨水 / 淌进白色的禁区,孤独 / 是他的影子,已经试过了 / 始终没办法抠除


这基本上可以看做是王单单的精神“元诗”,其中蕴含的线索和路向都可以在其他的诗作中找到。由此出发,王单单有一种“地方”的“土气”和癖性,这既是他日常性格的一部分,也是他诗歌的底里,甚至这一癖性在诗歌世界中显得不无“疯狂”“撒野”。

王单单曾经在乌蒙山深处一所颓败的乡镇中学当教师,更为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可以交流。这是一种被迫的沉默和孤独。然而,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却是丧乱之音和反讽之声。一个人的喉管烈酒一样燃烧,也冰雪一样寂静无声。这在他的《某某镇》《晚安,镇雄》《癸巳年冬,从昭通回镇雄》等诗中有着鲜明的映照,“晚安,镇雄 / 晚安,那些躁动的灵魂 / 拾荒者清理着废弃的旧梦 / 这个来自苦难帝国的异教徒 / 他在废墟上打坐,默念咒语 / 将白昼和黑夜缝合成光阴的墓场”(《晚安,镇雄》)。这是反讽之诗。一个地方的“守夜人”再次现身——更多的是祈祷和追述以及无以为诉的虚空无着。

黄昏暮晚,镇雄铁青色的山冈,诸神早已远去。一个年轻人头发被吹乱,眼神坚定又有些茫然四顾,牛仔裤在攀爬过程中已经磨出了破洞。一个巨大的悖论是一个身处故乡的人却时时寻找故乡。这注定是一个为故乡喊魂的诗人,“我的诗歌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碗,倒扣着故乡和亲人,我希望它能防止词语的尘埃对故乡原貌的遮蔽,也能从不同角度真实地呈现亲人隐秘的无奈与焦虑。”(《我的诗歌历程》)最大的悲剧莫过于一个人在故乡也成了无根的人,成了故地的异乡人和陌生人。而这在当下已经不是小概率事件了。

先说几句闲话。2012年秋天云南蒙自诗刊社的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上我第一次见到王单单。这个来自大山的家伙一脸坏笑嘻嘻哈哈。王单单有时爱搞怪,在蒙自时他把额前的一撮头发用发胶粘住立起来,像极了当年漫画里的铁臂阿童木。此前有几个云南人对我说一个叫王单单的镇雄诗人近来横空出世。我不太相信,最多把这看作本地诗人的互相吆喝。完整地读完王单单参加青春诗会的诗,我记住了那个叫官抵坎的地方——只有诗人在语言中带领你去感受的地方。而我最认可的是在谈论诗歌的时候王单单的那种严肃、认真,接受批评的态度。此后,每次见面他都以威胁的口气让我喝酒。甚至在昆明的时候,王单单眯缝着眼睛坏笑着对我说,“雷平阳老师给我一个眼神我就能让你喝趴下。”在福建南平大山深处我对王单单说写诗一定要沉住气,应该多写组诗,不要感觉来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要建立一个诗人的精神谱系。王单单点头称是,然后健步追赶前面来自台湾的一个女孩,不知道是在谈诗还是在谈生活或是其他。在两岸青年诗会上王单单读了一首新作,里面用了大量的成语和古诗里的名句。他从舞台上下来后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写,他说这样显得有文化啊。我说诗歌不是知识,最好也别装什么文化。他就在那嘿嘿笑。在一个短暂的时期内,王单单的一些诗作中有大量的“成语”(包括惯用语、谚语和古诗名句)出现,有些成语的使用是有效的,比如《叛逆的水》《将进酒》(该诗最初名为《后将进酒》),而有的成语使用则是多余的,甚至显得有些油滑了——这使得语言的活力受到了阻滞,比如《午夜的农场》。值得注意的倒是那些带有普通人美好愿景和精神指向的“成语”在王单单制造的“反讽”语境中形成的戏谑意味。也就是说这些“美好的成语”在具体的现实情境中根本不可能实现————“笔画的骨头里 / 藏着大面积的黑”!


2.

谈论王单单这样的带有“云南血统”的诗人无疑具有很大的难度——尤其是对于风格趋同化的写作群体而言,必须将其与同一地方空间的众多诗人予以比较和区分。云南的青年诗人群不仅数量庞大,而且大多都在处理日常经验、乡愁的离乱以及写作的痛感。这样的话,一个疑问就浮出了水面——诗人的区别度在哪里?由此,我想到了王单单的诗句——“一滴叛逆的水。与其它水格格不入”。

这正像是奥登所言的焦虑的时代。在王单单的诗歌中我看到了犹疑、游荡、折返、丧乱、失魂落魄,看到了驯顺和僭越的博弈,看到了不安、焦躁以及试图和解、劝慰,目睹了虚无的故地以及面向远方的精神愿景。这些交织、缠绕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够强烈感受到一个诗人极不轻松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这既是个人的命运,也是相应的一个时代整体性的写作伦理和文化趣味。

目击道存,诗人在野!

草木之心,乡野之心,出离之心,返回之心,正与这滇东北的山川相应而生。也许在我们的生存现场和唯现实马首是瞻的写作者中从来都不缺少“目击者”,但是将目击现场内化于写作而又能流于后世则少之又少。1924年9月25日下午,胡兰成在西湖附近行走时目睹了轰隆声中雷峰塔的坍塌,而如何将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性的现场上升为精神事件则是作家的道义。

诗人和自我、现实乃至空间和时代场域的关系最终只能落实在语言上。即使是同一个生存空间,不同经历的人呈现出来的感受甚至所看见的事物也是不同的。正如当年柏桦的诗句“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 / 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这是诗人的“现实”,一种语言化的、精神化的、想象性的“现实”。一个诗人必然有自己的精神出处和略显神经质的乡愁。乡愁,不是被狭隘化的思乡恋旧,显然这太庸俗化了。乡愁实际上已然成了新旧交替时代的精神坐标,迅速带来一切新事物,同样迅速摧毁一切旧事物。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新人”,那么你身上和内心所携带的一些印记以及记忆就与这些“新”显得格格不入。乡愁已然是一种现实化的实实在在的命运,至于如何有效地转换为语言则是另外一回事。诗人必然要为故我、故地和故人立传。与“自我”和“故地”相对的各种“异质性”的现代性空间在文本中不断叠加,甚至最终使人有些窒息得难以承受,“生于一九八二年,破折号指向未知 / 按照先后顺序,我走过A社、B镇、C县、D市 / E省。壮志未酬,只能回到F村、G镇、H县等地 / 安身立命。”。这些空间的相互交错和特殊关系就形成了诗人的存在体验和想象视域。

返观当下诗坛,你没有看到那么多的人都在兴冲冲或气急败坏地走在回乡或离乡的路上吗?你不得不介入而深陷其中,很难以超拔和疏离来面对故我和故地。而王单单的诗歌中不断出现和重叠的是“上凹村”“官抵坎”“仙水窝凼”。有时候王单单有意把“一个人”置放在具有原生性的大山、大原和大河深处。这些空间无疑已经区别于地方志和非虚构意义上的“故地”,而是成为了以个人为中心的精神场域——个人生活史和精神史的容留与辩诘。这甚至成为一个写作者的精神出处以及据守的情感和伦理底线。正像当年耿占春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和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是一种伦理和道德的关系。这不仅意味着他必须接受这个地方的秩序、传统和伦理约束,也意味着他对地方性的事物拥有许多个人传记色彩的记忆”(《自我的地理学》)。写作者与地方和空间的关系不能是观念性和本质主义的,而应该是彼此激活的关系。甚至从语言和精神层面来说,个人和地方的关系有时候是龃龉和悖论式的,当然也有一大部分写作者被“地方”的黑洞吸附进去。写作者的“地方血统”可以获得一种发言的权利,甚至在某一个特殊的时期占得优先权,但是这种方言属性的话语权利一旦在写作中定型,其危险性也即接踵而至。


3.

这一精神出处的发生和境遇让人感受到的则是鲜血淋漓的惨败性的现实经验。

迅速离开青春期的写作之后,王单单更多是带给人们一种令人不安的写作。在他大量的涉及乡村和城市的形形色色的“死亡”的诗歌中我感受到了惊悚和失声以及阵痛,而我想追问的是为什么这些黑色成为诗人的精神事件的底色而不是其他颜色?

每一个写作者的精神无着和困窘的状态已不言自明。王单单的诗歌对应的正是现代性中并不乐观的那一面。当他在严酷的现实经验中严肃起来,黑起面孔,则更像是一个拿着凿子、锤子和斧头在城市和乡村中间地带制作“乡村遗像”和錾刻墓志铭的人。

在庞然大物般的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病灶”早已大面积发作。那些可见和不可见的“新时代”庞然大物对“旧时代”“旧物”满怀杀戮和斩草除根之心。当下的写作者在涉及到现实经验时立刻变得兴奋莫名,但大体忽略了其潜在的危险——不仅热衷于处理现实经验的写作者如过江之鲫,而且他们处理现实经验的能力也大打折扣。现实自身就是魔幻的、变形的、异味的——如露如电,梦幻泡影。更为残酷的还在于写作者除了承担讲述和修辞的道义,还要承受来自文字之外的现实压力或者种种真实的不幸。而更多的人却沾沾自喜于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现实表象的碎片,并且据此以为获得了“时代性的切片”。这种写作的现实幻觉正在大行其道。在镇雄的黄昏、在外省的夜晚,有时候王单单强调出处,有时候又去向不明。他推着石头下山介入滚沸的现场,又推着石头独自上山而持有一颗疏离之心,“而你和我 / 一个心慈面善,适合烧香 / 一个玩世不恭,需要拜佛 / 闲暇之余,可去林中 / 那里有两架秋千 / 一直空着”(《在孤山》)。一个人在山中——这是历代文人的持久梦想。王单单的一部分与此相关的诗确实有强烈的对城市化和现代性的尖利批判,比如《洗城》《冬夜,一匹马死在城市的街口》《月两河》《寻魂》《工厂里的国家》《采石场的女人》这样酷烈的诗。他不断对那些现代性的幽灵报以不满和疑问。但是,只有当这种道德化的判断更为无痕迹地化在诗歌中的时候,这才是诗能够成立的意义。对于故乡更多的人容易熟视无睹而失语,而王单单一直在身不由己地试图说出言之凿凿、板上钉钉的话。“地方”“空间”都是存在性体验的结果。深处“空间”“地方”以及附着其上的传统、伦理、秩序的写作者该如何将之个人化、历史化并且在美学上具有陌生化的效果就变得愈发重要而棘手。尤其是在一个“地方性知识”被清零的现代性、城市化语境之下,残山剩水也注定了失败式的写作命运——一切都是未完成的状态。处于乡土和城市夹缝或断裂带的诗人们身不由己地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推搡着去关注和描摹着现代性语境下的“消亡学”。是的,只有当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写作者才会缩身于写作当中,写作据此成为疗治,“只有在意识到危险在威胁我们所爱的事物时,我们才会感到时间的向度,并且在我们所看见和触碰的一切事物中感到过去一代代人的存在。”(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具体到时下的写作,这已经不是一个乌托邦的时代,也不是反乌托邦的时代,而是犬儒主义和狗智主义以及媚俗和极端膨胀自大夹杂的时代。王单单的诗也有柔软、深情和试图说出个人情感和现实境遇之“爱”的诗,但是更多的时候他的诗也在时时面对可怕的时代庞然大物,他满怀狐疑甚至试图说“不”。我认同汪曾祺当年对沈从文的这句评价,“他从审美的角度看家乡人,并不因世俗的道德观念对他们苛求责备”(《他是凤凰人》)。这是对当下诗人的有力提请。王单单在“云南”草木间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教育和精神生活。


4.

王单单像一个县志工作者不断在诗歌中写到镇雄和云南的山水城镇,而这些标志性之物并不是外在于主体的,而是文字的肉身,是自我精神的一部分或者历史个人化的延伸。这其中既有一般旁人感受不到的深情、热爱又有着自责、虚妄、无着和救治。

如何在一个常年打交道的生活的现实空间重新发现、观照那些隐匿的足迹和遗物更为重要。这类似于博物学家戴维•乔治•哈斯凯尔用一年的时间凝视田纳西州森林里一平方米大小的空间(坛城)所做出的微观的考察。也类似于当年的诗人史蒂文斯在田纳西州放置的那个修辞的“坛子”。具体到王单单,这不是神秘主义者布莱克的“一粒沙中见世界”,而是要实实在在地死磕到底的“现实”写作、在场写作、细节化的写作。由此,一个地方的观察者和考古工作者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和足够优异的视力,以凝视的状态“保存细节”。尤其要格外留意那些一闪而逝再也不出现的事物,以便维持细节与个人的及物性关联——“当我坐下时,一只萤火虫用闪烁的光芒迎接我。它的绿光忽而升到好几英寸高处,随后在那里逗留一两秒。夜晚的微光仅够我看清这只小虫和它身上的灯笼。绿色的光芒黯淡下去后,这只小虫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停留了三秒,接着俯冲下来,从坛城上空划过。随后它又重复了这一过程:打着灯笼快速上升,熄灭光芒歇息一阵,再从空中划落,一闪而过。”(哈斯凯尔《看不见的森林》)。

诗人如何延展、拓宽甚或再造一个现实边界是一个重要的工程。

尤其是在当下“日常之诗”泛滥的情势下,一个诗人如何在日常的面前转到背后去看另一个迥异的空间才显得如此重要。物象、心象和幻象必须一起在语言中赋形一个诗人才有可能真正走在正确的路上。作为一个诗人,你必须正视自我认识和体验的有限,你必须在诗歌中让更多的环节来拓展自我。正如赫拉巴尔所说站在城市的街头你认识到的只是双脚所站立的那么一丁点的地方,甚至对脚下城市的下水道你一无所知。而新媒体和自媒体的交互性,城市化导致的快速生活方式都使得诗人的感受力空前降低了,每个人每天接受到的都是电子化的新闻化的现实。还是那个长久以来萦绕耳畔的疑问——诗人应该对谁负责?“怎样才能站在生活的面前”。而在写作越来越个人、多元和自由的今天,写作的难度却正在空前增加。由此,做一个有方向感的诗人显得愈益重要也愈加艰难。

现实之诗更多时候指向了一个人的命运感,而命运与个人和整体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再只是个人的现实,而是具有了普世性——


我的伯父,伸出左手

点着一个死去的人

就倒下一个指头,似乎

要把自己手上的骨头

一根一根地掰断

数到我们廷字辈时

他刚倒下一个指头

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数人》


自然秩序瓦解,乡土法则土崩,前现代性的时间终结。如何在这一时刻继续写作和发声?是沉溺还是超逸,是混为一谈还是抽丝剥茧?这是每一个写作者都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历史必须当代化,当代也必须历史化,因为每一个写作者都是在“当下”和“历史”之间折返。这要求写作者必须具备以求真意志为前提的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这种想象力有别于考古学,而类似于重述。这能够让那些在历史烟云和滚沸现实中的“死难者”“失踪者”重现复活、现身、说话。王单单这方面的代表作是《滇黔边村》。就着诗歌写作的道德判断和“乡愁”伦理我想强调的是王单单的诗尽管有此倾向但却没有由此形成排斥性的“素材洁癖”和“修辞道德感”——当然并不是没有这种倾向。王单单在滇黔“边地”特殊环境下所塑造的某种躁烈甚至暴动性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象在语言和修辞上迫不及待地迸发出来。他的灼烧、隐痛、荒诞、分裂、叫嚷还有沉默似乎与这个时代达成了紧张关系。他的语言方式所达成的“精神现实”使得这个时代带有了诡谲和不可思议的寓言化特征。王单单这种“痛感”式的写作在新世纪以来的诗坛并不乏见,甚至一度成为伦理化的写作热潮。很多诗人都主动或被动地贴上了地域、民间、民生、乡愁和痛苦经验的标签。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这种写作类型在美学和思想的双重维度下不是变得越来越开阔,相反是越来越狭窄和市侩化,变得如此媚俗而欺世,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多年前我就打工诗歌强调诗歌不能只是痛苦和眼泪,不是不能有痛苦和眼泪,而关键的是诗歌表达的有效性。反之,这种廉价的道德判断所产生的力量还不如小广告、写举报信或直接揍坏人一顿更来得痛快直接。最终必然是诗歌自己在说话。

对于王单单这样的年轻诗人而言,如何在维持诗歌本体并进一步拓展自我精神的同时避免过于明显和直接的“底层”写作伦理和道德化倾向也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写作者的现实热望使得近年来的底层写作、打工写作、贱民写作和新乡土写作以“非虚构”的方式成为主流的文学趣味。这或者正如米沃什所说的诗歌成为时代的“见证”。然而不得不正视的一个诗学问题是,很多写作者在看似赢得了“社会现实”的同时却丧失了文学自身的美学道德和诗学底线。也就是说很多诗人充当了布罗姆所批评的业余的政治家、半吊子社会学家、不胜任的人类学家、平庸的哲学家以及武断的文化史家的角色。很多现实题材的写作用社会学僭越文学,伦理超越美学。这无形中形成了一个悖论:在每一个诗人津津乐道于自己离现实如此贴近的时候,我们却发现他们集体缺失了“文学现实感”。


5.

诗人必须具有发现性!诗必须站在生活面前!自媒体焦点社会现象背后的诸多关联性场域需要进一步用诗歌的方式去理解和拓宽。写作者必须经历双重的现实:经验现实和文本现实。也就是说作家们不仅要面对“生活现实”,更要通过建构“文本现实”来重新打量、提升和超越“生活现实”。而这种由生活现实向精神现实和写作现实转换的难度不仅在于语言、修辞、技艺的难度,而且更在于想象力和精神姿态以及思想性的难度。

尤其值得强调的是对于现实写作往往容易分化为两个极端——愤世嫉俗的批判或大而无当的赞颂。我更认可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对现实的态度——“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我们可以确信诗人目睹了这个世界的缺口,也目睹了内心不断扩大的阴影,但是慰藉与绝望同在,赞美与残缺并肩而行。这是一种肯定,也是不断加重的疑问。“现实”从来都不是虚空无着的,这一切都最终要在语言中现身矗立。尤其是王单单一系列写作“父亲”(比如《祭父稿》《遗像制作》《病父记》《父亲的外套》《一封信》《堆父亲》《自白书》《父亲如是说》《自白书——在父亲墓前》)和“母亲”(相对来说比写“父亲”的少很多,比如《母亲的孤独》《母亲走后》《母亲的晚年》《给母亲打电话》)的诗。这不仅与个体和家族的切实命运有关,直接指向存在性的主题,而且在我看来也与乡村的酷烈历史和毫无诗意可言的底层现实有关——“有半年时间我度日如年,眼睁睁看着强壮的父亲日渐消瘦,直到皮包骨头,生命油尽灯枯。死神来临之际,父亲强忍疼痛说,‘哪里好耍都没有人间好耍啊’,我看见一滴浊泪从他眼角滑向枕边,尽管生活一次次地羞辱他,但他仍然在绝望中对生心存幻想。”(《我的诗歌历程》)也许,诗歌再心酸也抵不过现实悲剧的一滴浊泪,但是诗人又必须在诗歌中获得自我拯救——别无他法。这就是写作的悖论。王单单通过“父亲”“母亲”的“寓言”重新发现、提升甚至再造了“现实”。“寓言”从来都不是与“现实”无关的“故事”和“道德说教”的寄生物。王单单之所以在诗歌中不断累积乡村“父亲”和“母亲”的形象,既与整体性人的血脉有关,又与愈益显豁和紧张的乡土黑暗命运有关。也许,“父亲”“母亲”是这片丧乱的土地上诗人最后的可靠支撑,这也是诗人唯一可对话和独白的对象,反之一切都在烟消云散和迅速坍塌焚毁之中。

几年来,王单单迅速穿越了每一个人写作的“黑暗期”。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以诗歌写作证明没有滥用“身份”“生活”“底层”“乡土”和“苦难”“贫穷”的权利,而是愈益成熟和老辣地将这一切转换为诗歌中的生命体验和“精神现实”。由此,我喜欢王单单这种“介入”和“疑问”同在的写作方式,而不是对现实生活表层的日常性仿写。他能够直接以诗歌和生命体验对话,有痛感、真实、具体,是真正意义上的“命运之诗”。这是建立于个体主体性和感受力基础之上的“灵魂的激荡”,而没有沦为“记录表皮疼痛的日记”。

王单单的诗歌空间是比较开阔的,即使在处理道德判断素材时也能呈现复杂性,而非把自己扮演成乡村的代言人和城市的掘墓者、送葬人。这不是单一美化,也不全是揭批痼疾,而是尽力作为一种还原的方式。也就是,王单单处于那样的地理文化空间和精神命运他只能写这样的诗。实际上诗歌作为一种较劲、批判和还原还不够,诗歌必须具有“发现性”和“创设性”。我对王单单最满意的也是他一些诗歌中的这种“发现性”。由此,诗歌对于王单单来说更像是一次次“冲洗”。它拂去尘土和工业粉尘让人们重新看看那些被抛弃、掩埋、遗落和破碎的东西。我也希望这种发现性成为王单单写作的一个责任——诗人的责任、语言的责任。这才真正回到了那句古话“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年轻诗人可以生猛百无禁忌地写作但是千万不能世故油滑。王单单有时也和很多青年诗人一样有急于表达的心理,由此他也准备了一个“速写本”,看到什么就立刻描摹出来,比如王单单诗歌里时时出现的那些街边的“流民群像”。如果这样的诗作为一种写作积累是很好的事,但是作为每一首诗的“完成度”和诗歌之间的“区别度”而言,这些“小景”“速写”显然还欠些火候。

每一个诗人都会有自己的诗歌腔调和语气。王单单的诗除了一部分具有沉滞黑暗质地的顿挫之声外,我更欣赏的是他在《滇黔边村》《后将进酒》等那些诗歌里所凸显拼贴、杂糅的半文半白近于调侃和严肃之间的“仿县志体”。这种语境差异明显甚至“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语腔调不仅深层次上与“民间”“草民”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有关,更与“贱民”“异教徒”的自我调侃和嘲讽有关。而嘲讽和戏谑的背后带来的另一种滋味的难以释怀的沉重才是这一腔调更能打动人的部分。

这是一个因多痛多思而“精神失眠”的人。当他独自在山冈说出“晚安,镇雄”的时候灵魂却难以安枕。这与当年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语气多少有些相似——温暖的表象背后却是难掩的莫名悲怆。说着爱的人内心里却有一个冰湖,谈论恨的人胸襟里如火熊熊。而王单单正是这样一个“火热的犹疑者”,他在说出肯定的同时也满面狐疑。在反复拉抻中一个诗人的面影不是越来越轻松充满活力,而是渐渐地沉重和凝结。你不能阻止一个幸福的人放声歌唱,你同样不能劝阻一个悲痛的人放声大哭。





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如此荒凉

——我读王单单

 

1

乌峰山,锋利如铁;漆树,刀疤累累;刺穿土地的苦荞,在风中,小心翼翼地青着。镇雄贫瘠、偏远,地形跌宕起伏,连县城都在山坡上,却有一百八十万人在这里挣扎、求生、求幸福。另外,还有无数流落他乡的戏子、巫师、哭丧者、玩花牌者、身背赌债胸怀利刃者,不算在内。到了王单单的故乡,你就理解,他的诗歌中为什么那么多、那么深的痛。我甚至觉得,如果剥开衣服细细阅读,每一个镇雄人,都有可能是一部史诗。

 

2

在王单单的眼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可以调侃的,但谈到诗歌,如同触及了某些神圣的事物,他会收起所有的玩世不恭。在首师大听他给学生讲课。“用最朴实的语言,把最感动自己的事写出来” ——这是他布置给学生的第一堂诗歌作业。我突然想,这是不是诗的最初?至少,这是王单单诗歌的源头。他的诗,语言朴实自然,与我们醉酒后、梦呓时的说话,没有什么两样。我认为,这正是成熟的新汉语,完全去除了欧化、政治化、泛抒情化的成分,是可以直接和读者对话的并进入读者内心的语言。王单单将这种中国人熟悉亲切的语言方式,注入为天地立心、为万物喊魂的中国文人情怀,写中国人的生活现场。也正是这种完全摆脱了翻译诗影响的中国式写作,让他的诗歌回归了传统和现实,当然也就回归了大众,赢得了读者。王单单曾经对我说,写诗,就像放血,他怀疑,有一天,自已会失血过多。我一直认为,他和余秀华、张二棍等年轻诗人一起,为中国的新诗,注入了急需的新鲜的沸腾的血液。

 

3

王单单的语言,是陶质的。来源于大地,经高温烧制而成,和高贵精致的瓷器不同,它保留着泥土的厚重,粗砺,内敛,色泽暗哑低沉。当然,陶片锋利的时候,也会伤人。如《晚安镇雄》《心愿》《卖毛豆的女人》《母亲的孤独》《去鸣鹫镇》《清明书》《采石场的女人》《一直走》,都是代表,像一个陶瓮一样摆在面前,里面有的装酒,有的装有沙石,有的装骨灰,用心推敲,依稀还能听到诗中沉闷的回响。诗歌的美,在王单单的手里,更多的时候,不是画面和意境,而是一种力量,是由故事情节或者人物形象或者生活细节,形成的是一种打动、震动、触动或者感动读者的力量。个人尤其喜欢《事件:溺水》和《小狗》两首。一气下来,无拘无碍,瓜熟蒂落,浑然天成,有“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效果。另外,值得一提的《叛逆的水》和《两个人的交响乐》,这两首是王单单为数不多的具有亮色的作品。《叛逆的水》,语言灵动,想象瑰丽,一反王单单含蓄、节制、朴实的语言风格,感情外露,以气夺人。《两个人的交响乐》中,没有了王单单诗歌一而贯之的痛,多了几许人世的爱和意境的美,这首诗的质地是纯银的。

 

现在都用微信联系,人世越来越寂静,但有几个人,会突然打来电话,说几句,又莫名其妙的挂掉。王单单也是其中一个。我也是。有一天,我抓起电话就打,因为在微信上看到他刚写的《回家》。这首诗,对虚实的把握,语言的自然度,几乎无可挑剔。尤其是想象力大放与急收,体现了他独到的手腕。大胆的想象,谁都能做到,将大胆的想象和生活进行无缝对接,这才是一个优秀的诗人才能做到的事。夭折的孩子化成笋子,回到家了又怎么样呢?父母已经绝望,已经人去楼空。诗歌,是语言的,诗意,又是在语言之外的。我从这首诗中读到了文字中没有提及的乡村的艰辛与荒凉、失去故乡的疼以及生命悲剧性的本质。我觉得,写出这样的诗歌,应该接受我口头表扬一次。

 

“随着阅读和写作经验的不断深入和改变,诗人的美学观点也是不停地改变的,比如最近我就认为好诗在形式上应该具有指鹿为马、声东击西的力量,在内容上要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王单单这样说。最近,王单单时有轻松、随意,甚至有些烂的作品问世。看得出,他在破坏原有的自己,在追求变化。这种破坏,是需要勇气的,在我看来,叫破茧。

 

谈诗的时候,我总喜欢连人也一起谈。写到一定程度,诗是一个人的镜像。王单单在诗歌之路上走多远、走多高,已经不是天赋和勤奋所能左右的了,那是胸襟和天意的事。 他有大聪明,若致力于官场,可能是一个厅级以上干部,若在生意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也不是难事,他若在江湖,会是潇洒倜傥、一呼百应的令狐冲。然而,他偏偏选择了写诗,而且是用生命去写诗,注定了他今生还会受诸多坎坷。如今,他身在万人中央,和身在荒凉的故乡一样,依然保持着锋利的野性,依然不愿洗净泥污与烟尘,换上西服和领带,依然不肯端庄、低调和滴水不漏,这就注定了,他将被那座城管一样有洁癖的城市,推出或者推倒。这也是我对他的诗歌创作,一直满怀信心的最主要原因。

 

至今不知道王单单到底能喝多少酒。有时三两也醉,有时一斤还不醉。只知道,他经常拎着一分酒器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会脱下鞋子,跳上凳子,以空酒瓶作麦克风,高歌许巍的《故乡》,撕心裂肺的呐喊,仿佛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不喜欢和他喝酒,和他在一起,会很容易喝醉。喝醉了,我也容易唱歌,我也唱《故乡》,但我唱的没他那么跑调。


 

 附文章中提到的王单单的几首作品:

 

《回家》

 

儿子夭折后

埋在离家二十米的荒地上

四哥在他坟前栽一棵竹子

并刻上名字。绝望中

带着四嫂离家出走

七年啦,四哥不知道

当年那棵竹子,已由一棵

变成两棵、三棵······

朝着他家的方向

渐渐蔓延成竹林

如今,有棵稚嫩的笋子

已破土而出,就快抵达

他家门口了

 

 

《小狗》

 

小狗来到我家

我央求母亲收留它

一个人生活

养条狗

就不会太孤独

 

小狗跑去

田野里撒欢

母亲打电话给我

心疼地说

它太小啊,总被瓜藤绊倒

 

最近看了一则新闻

留守老人猝死家里

被狗啃得只剩一堆白骨

我突然紧张起来

逼着母亲把小狗扔掉

 

母亲不解

含泪抱走小狗

背地里

把它送给

另一个留守老人 

 

 

 《事件:溺水》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

溺水的孩子,踩着云朵

天空端不住他的身体,浮起来

又沉下去。他把水下浸泡的死

捞给岸上的人看。母亲

把儿子的尸体扔进草堆中

从围观的人群中窜出来

拼了命要下水去,抢回儿子

未曾走远的体温和呼吸

 

120警报声在水边响起时

老汪正和朋友们在对岸斗地主

平静地扭头看了一眼,说

刚刚都还好好的嘛

然后,随手扔出一只小鬼

 

 

《叛逆的水》

 

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变成

一滴叛逆的水。与其它水格格不入

比如,它们在峡谷中随波逐流

我却在草尖上假寐;它们集体

跳下悬崖,成为瀑布,我却

一门心思,想做一颗水晶般的纽扣

解开就能看见春天的胸脯;它们喜欢

前浪推后浪,我偏偏就要润物细无声

他们伙在一起,大江东去

推枯拉朽,淹没村庄与良田

而我独自,苦练滴水穿石

捡最硬的欺负。我就是要叛逆

不给其它水同流的机会。即使

夹杂在它们中间,有一瞬的浑浊

我也会侧身出来,努力澄清自己

 

 

《两个人的交响乐》

 

咔嚓声来自东边,梧桐断了

哗啦啦,后院玉米林在倒伏

咣当,李朝芬家阳台上掉下一口锅

 

“赶紧出来”,有人这样吼

刘二哥的声音,草房被大风揭顶

 

雨打着窗外的南瓜,打着瓦

檐沟里石头在滚动

 

北边青蛙最卖劲,鼓着囊

测量河岸上的寂静。伴着雷声

 

火闪照亮乡村小屋

照亮我们刚刚做到一半的爱

 

亲,窗外交响着那么多声音

如果这个夜晚要美

还需要你大胆喊出来

 

 

《卖毛豆的女人》

 

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

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

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

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

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

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

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

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

抠出体内的命根子

 

 

《采石场的女人》

 

把日子扔进碎石机

磨成粉,和上新鲜奶水

就能把一个婴孩,喂成

铁石心肠的男人。她

抬着一撮箕沙,重量

是离她十米远的草堆上

婴孩的若干倍。现在

婴孩像一架小小的碎石机

初来人间,已学会把上帝

反锁在天堂,用哭声

敲碎大地的门

但她暂时顾不上这些

她只知道,石头和心一样

都可以弄碎;她只知道

熬过一天,孩子就能

长高一寸

 

 

《去鸣鹫镇》

 

走的时候,他再三叮嘱

请替我向哀牢山问好

请替我在鸣鹫镇穿街走巷

装本地人,悠闲地活着

请替我再游一遍缘狮洞

借八卦池的水,净心

请替我······

说到这里,电话突然挂了

我知道,他的喉管里有一座女人的坟

那些年,我们翻出红河学院的围墙

去鸣鹫镇找娜娜——教育系的小师妹

他俩躲着我,在旷野中接吻

在星空下野合。每次酒醉

他都会跑来告诉我

娜娜像一只误吞月亮的贝壳

掰开后里面全是白嫩嫩的月光

 

可是现在,狗日的又喝醉了

边哭边吼。大海之上打来电话

请替我隐瞒这些年的沧桑

请替我隐瞒这些年的去向

 

 

《愿望》

 

抚平额上的峡谷,解冻头顶的雪山

压住你卡在喉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

你终于明白,人生最美的东西都在背后

你一直想,扔掉拐杖,老花镜和助听器

从耄耋撤退,退回到古稀,退回到花甲

退回到你办公室的椅子上

翻牌、斗地主,熬你退休前漫长的天命

退回到不惑,退回到主席台上,高谈阔论

欺人或者自欺,带着一头雾水

到你的鲜花与掌声中去拥抱、握手

退回到你的而立之年,娶妻生子

做房奴,按揭青春,为柴米油盐

和她闹得你死我活

退回到你风华正茂的年代

去花前月下,做风流的鬼

去恋爱,去工作

去做社会主义的接班人

退回到你顽劣的童年

马路上,挖闪脚坑

舔九妹扔掉的糖果纸

退回到你口啜拇指的年代

从母亲“幺儿乖乖”的声音中酣睡

最好是收起你呱呱坠地时的哭声

最好是交出你睁眼时的第一缕阳光

退回到子宫去

最好是,把人间也带走

像不曾来过一样 


诗人简介:


王单单,原名王丹,1982年生于云南镇雄。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云南省作协理事、云南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奖”新锐奖、首届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中国新锐诗人奖等。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第31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著有诗集《山冈诗稿》并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一季”。

名人名言

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美》中所说的“美不是干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虚的手,却是发焰的心,陶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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