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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通胀简史 |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法币十万难

清和社长 智本社 2020-02-19

文 | 清和  智本社社长

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蒋中正,1937.7.17,庐山



1


1937-1939

山河沦陷  后方奇缺


1937年7月,北平失守。日军在随后短短几个月内就控制了北至绥远、南至浙江的大片领土,占领了中国最富裕的农业区和工业区。

同年11月,淞沪会战失利,中国失去了最重要的金融中心和对外港口。

1938年10月,日军占领广州,逐渐封锁了中国沿海的贸易进出口通道。

1938年底,日军已经占领了中国三分之一的国土,控制了40%的农业产值和92%的工业产能。

自洋务运动以来,东南沿海就是中国工业最发达的地区,集中了全国60%以上的大企业和众多民族小企业,光上海就集中了中国30%以上的大企业。

淞沪会战后,上海乃至整个东南几十年苦心经营的民族企业被日本毁于一旦、抢夺一空。除了几百家内迁工厂幸存外,全国85%以上的工厂被日本人摧毁和占据。

“中国民族化学工业之父”范旭东在天津和南京的产业遭到日本人破坏。除了少部分设备转移到大后方外,范旭东的永利碱厂被掠夺,南京铔厂被炸毁。

荣宗敬、荣德生两兄弟经营几十年的棉花、面粉产业也毁于敌手。除了租界内几个工厂未被破坏外,上海和无锡几十个工厂、几千台织布机被炸毁,工人死伤几百人。

大片沦陷区工厂被毁,导致物资奇缺、供给不足,立即对后方经济产生了通胀影响。

后方产能供给严重不足,大量化工、电气、五金等依赖于进口的商品价格快速上涨。日军在1938年下半年占领广州和汉口期间,就导致进口品价格上涨了72%。

1939年整个大后方的批发价格较1937年上涨了3倍左右,陪都重庆的进口品上涨了7倍左右,重庆本地生产商品上涨了两倍多。

由于税源大部分丧失,国民政府陷入前所未有的财政困难。1939年国民政府收入比战前下降了63%,政府赤字上升了三分之一。

国民政府试图发行公债填补亏空。1937年底,国民政府发行了5亿元救国债券,但是民众只认购了2.5亿。第二年发售了14.5亿公债,只有1840万被公众认购。

此时的国民政府没有盲目地扩张货币来为财政融资。1937年6月法币规模为14.1亿,一年后增加到17.3亿元。

由于上海沦陷,中国金融中心和信贷市场被摧毁,同时后方兴建工业需要大量资金,国民政府鼓励私人银行及企业扩张信贷。1937年国家银行提供的工商业贷款余额为14.71亿,到1939年增加到25.78亿。

信贷扩张为通货膨胀上升埋下了隐患。

打仗根本上打的是钱。日本方面很快在沦陷区对中国发动了经济战。

1937年12月,日军控制华北后,在张家口成立了“蒙疆银行”。此后,又开办了承担“中央银行”职能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以及“华兴商业银行”。

这些日伪银行在沦陷区发行了“满洲国券”、“联银券”、“华兴券”等纸币。这相当于日本在沦陷区向中国的后方发起了货币战争。他们采取各种办法驱赶法币,给后方带来相当大的通胀压力。

日伪钞票严重扰乱了上海外汇市场,大量法币外逃,国民政府在1938年前后半年内就损失了1000万英镑,接近外汇储备的五分之一。外汇市场损失惨重,直接威胁到公共信用。国民政府最后决定限制外汇卖出数量,法币快速贬值,到当年底,对美元贬值了87%。

外汇贬值反过来又加剧了内部通胀。

其实,当时国民政府的法币体系刚建立不久,根本经不起外汇市场的大面积冲击。

在十八世纪中期,世界货币历史处于大分野时代。科学家牛顿负责皇家铸币厂期间将英镑推上了金本位,汉密尔顿在美国建立了金银复本位,后来西方世界基本上走上了金本位的道路。但是,中国却建立了银本位货币体系。

由于金和银之间的价格是浮动的,中国金本位货币与世界金本位货币也就呈现浮动状态,这导致外汇市场长期不稳定。与金相比,银价更不稳定,更易受到波及。所以,从晚清到民国,中国的货币体系都不够健全和稳定。

1905年,中国开始与世界接轨,成立了户部银行,这个中央银行掌握大清货币发行权。在奏请皇帝成立户部银行的奏折这样写道:

“银行为财政之枢纽,而纸币又为银行之枢纽。各国银行之设,平时发行纸币,收集金银现款,遇有缓急,则本其纸币之信用为国家发行公债票,而复以所现款首先认购,以为商民之倡。”

户部银行设立的初衷,可以理解为清政府打造一台财政提款机。

两年后,两家国有银行、一家商业银行和一家省属银行获得了纸币发行权。十多年后,大清早已亡,军阀混战,中国有40多家银行同时大规模发行纸币,货币市场无比混乱,通胀高企。

1916年,19个省属银行发行的纸币总额已接近2亿元,其中一半以上是不可兑现的。袁世凯为了筹集军费,对付南方革命军,命令纸币发行银行停止兑换。

停兑消息一传开,北京、天津市民非常恐慌,纷纷前往银行兑付,交通银行面临兑付风险。这时,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的银行家宋汉章和张嘉璈,拒绝执行袁世凯的命令。他们找到南三行以及实业家张謇,准备了足够的现银供市民兑付。

宋汉章和张嘉璈力拒袁世凯,平复了一场银行兑付危机,令中国金融界侧目。

1927年,蒋介石带领北伐军重返上海,虞洽卿及上海商贾名流前来迎接。蒋介石接管了中国金融中心,并试图终结混乱的货币市场。

但这事一拖再拖。

1935年11月,国民政府才聘请英国的李滋·罗斯爵士等专家团协助制定币制改革方案。新币制度终结了过去不稳定的银本位制,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发行唯一法定货币,即法币。法币锚定英镑,计划逐步走上金本位。

当时,专家团建议中央银行改组为中央储备银行,将其从财政部中独立出来;督促政府整理财政、平衡预算,减少财政融资对货币发行的依赖。

张嘉璈也在这次改革中失去了中国银行的控制权,宋子文取而代之。后来,张嘉璈在抗战中担任国民政府的交通部长。

但是,国民政府的货币改革进程被日本入侵打乱了,中国的货币体系很快就被日军冲得支离破碎。

工业区和农业区沦陷,金融中心被摧毁,后方物资匮乏,日伪钞票冲击法币体系,这几大因素导致后方经济混乱,物价快速上涨,通胀压力大增。

但是,与战争后期相比,此时的通胀并不算太高。主要原因是,从晚清到战争前期,中国还有几十年的工业底子。由于战前预计到抗战的被动和艰难,国民政府提前安排了物资、工厂及人员撤退。

这一场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物资大撤退。

1938年10月24日,武汉已经沦陷,距离武汉仅300公里的宜昌,正在进行一场关系中国命运的物资大撤退。主导这次撤退工作的是“中国船王”卢作孚。

当时,卢作孚的民生公司第一艘撤退轮船满载着物资和人员启航,几百名孤儿难童扒在栏杆上放声高歌,挥着小手向卢作孚告别,情景悲壮又生希望,令无数人动容哽咽。

整条撤退路线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日军攻破上海后,在南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然后一路向西快速推进,调集30万大军攻克了华中重镇武汉。

武汉沦陷,宜昌告急。宜昌是当时入蜀必经之地,长江航运是西迁的惟一通道,大量难民和物资滞留此地。

宜昌江边从一马路到13码头数里长的空地上,已被密密匝匝的各种急待转运的货物拥塞得水泄不通。从宜昌城区通惠路到船码头,大街小巷都是人,所有的旅店客栈、学校,都挤满了人,露宿街头,栖身屋檐的人也不在少数。

日军正在疯狂地向宜昌推进,敌机不停地飞临宜昌轰炸。

此时的宜昌,成为悬系中国命运的咽喉。

卢作孚抵达宜昌后,迅速做出部署,采用了夜晚装卸、白天航行的办法,增设码头和转运站,增加3000多人雇工,并征用了民间木船850余只。

卢作孚按计划指挥运输,日夜不休,与时间抢生命,最终将大部分人员和物资成功地转移到了重庆。到宜昌沦陷前,民生公司运送部队、伤兵、难民等各类人员,总计150余万,货物100余万吨,其中包括两万吨空军器材和广东炮厂的物资,承担了宜昌撤退中90%以上的运输量。

从宜昌大撤退抢运出的部分单位有:

兵工署22厂、23厂、24厂、25厂、金陵兵工厂、兵工署陕西厂、兵工署河南巩县分厂、兵工署河南汴州厂、湘桂兵工厂、南昌飞机厂、宜昌航空站、航委会无线电厂、航委会安庆站、扬州航空站、钢铁迁建委员会、上海钢厂、大鑫钢铁厂、周恒顺机器厂、天元电化厂、新民机器厂、中福煤矿、大成纺织厂、武汉被服厂、武昌制呢厂、武汉纱厂等,还有国民政府机关、科研机构、学校设备、珍贵历史文物等。

有人曾对此评述道:“那些抢运入川的物资,很快在西南建立了一系列新的工业区,尤为重要的是以重庆为中心的兵工、炼钢等行业的综合性工业区,构成抗战时期中国的工业命脉。正是这些撤退运输到大后方的工矿企业成为抗战的坚强后盾,生产了大批枪炮,为前线的将士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杀敌武器,为战争的最后胜利,提供了有力的保证。”

中国平民教育家晏阳初,是宜昌大撤退的亲历者,他将“宜昌大撤退”比作“敦刻尔克大撤退”——“这是中国实业史上的‘敦刻尔克’,在中外战争史上,这样的撤退只此一例。”

从1937年到1939年,国军浴血奋战,但一溃千里。中国山河破碎,沦陷区大量工厂、农田被日军破坏或占领。但是,民国政府的物资撤退计划很大程度上保住了抗战的有生力量,强化了战略纵深,支撑着持续抗战,对通胀有企稳作用。

中国这几十年积累的老本,支撑着战争前两年的军需、物资、人员等消耗,经济不至于迅速崩盘。但是,随着战争深入及升级,老本快就被打光,通胀立即抬头。


2


1940-1942

粮食歉收  公债寥寥


1940年是后方通胀的转折点。

这一年,全国农业严重歉收,后方15省夏稻产量下降20%,推动粮价急剧上涨,陪都重庆的大米价格指数在7个月涨了将近五倍。

1941-1942年,河南遭遇严重旱灾和蝗灾,春秋两季粮食大绝收。1941年河南国统区的农业产量比战前平均水平下降10%,1942年则下降了40%,1943年下降了20%。粮食产量直到1944年才回归正常水平。

粮食绝收引发河南历史性的大饥荒。中原大地饿殍遍野,饥民相食惨不忍睹。河南110个县,沿途饿死、病死、踩踏及遭日军轰炸而死者无数,全省人口锐减过半。

当时河南的抗战形势非常严峻。1941年5月,日军三面合围发动了中条山战役,这是正面战场上的一次大规模战役。

中条山虽在山西,但靠近河南。这里不属于晋绥军防区、也不属于阎锡山战区。这里驻扎的是国民党中央军,由卫立煌指挥。当时,卫立煌考虑减少山西境内的军队损失,将数十万中央军撤到中条山一带。

日军进犯山西后,“为了固华北、抑洛阳、窥西安”,对中条山发动了十多次大规模围剿。紧邻中条山的河南成了国军仅剩的后方。

但是,中条山战役失利后,豫北也被日军控制,加上豫东、豫南一共60多个县均已沦陷。此时,国军三面临敌,只剩下豫中、豫西。

如此,河南成了国军和日军持续拉锯的前线,战争给当地带来巨大的消耗。日军大量征购河南粮食,导致粮食短缺。国民政府采取的后援政策是“就地取材”,河南的粮食征收强度极大。

当时视察灾情的政府专员张光嗣认为,供给如此众多的驻军对河南百姓而言负担沉重。学者宋致新认为,截至1943年初,国民党政府在河南已累计征收3亿4000万斤小麦用作军粮。这一数目令中央政府2亿元救灾款能购买的2000万斤粮食相形见绌。

当时,河南已经发生灾情,但是省主席李培基没有如实上报,延误了救灾良机。此时,蒋介石正好在重庆主持全国粮政工作会议,要求征购的粮食数额超过征收的数额。征购对象面向全面,但以大地主为主。蒋介石并未获得完整的灾情信息,从而没有照顾到河南灾区。

到了1942年9月,西安王曲军事会议上,军方与河南政府发生正面冲突。蒋鼎文取代了卫立煌负责河南灾区,他如实汇报了河南灾情。蒋介石立即决定从河南军粮配额中调拨一笔救灾,河南随即转入救灾模式。

这时,粮食短缺和通货膨胀互为影响。粮食歉收导致粮价大涨,引发成本推动型通胀。河南战前小麦的价格是每市斗0.6元,到了1942年麦收前小麦的价格达到每市斗20元,1943年麦收时小麦价格蹿升到每市斗300元。另一方面,通货膨胀,粮价高涨,使得当地老百姓无力购买外运来的粮食。

占领山西、河南、湖北之后,日军采取囚笼政策,从北、东、南三面合围,对中国后方极限施压。

日军先在广西南宁切断了中国通往印度的必经的贸易路线;再施压法国投降政府,关闭了滇越铁路向北物资的通道;而后袭击广西北部,试图南北合击。在后方北边,日军攻克武汉、宜昌,齐集重兵发动长沙会战,试图直取湖南粮仓,以彻底切断后方补给。

此时,中国后方的补给岌岌可危,如果湖南沦陷,中国经济将全面崩溃,如此扭转战局的难度大大增加。

所幸的是,薛岳将军与第九战区的将士浴血奋战,三次阻击来犯之敌,保卫了命悬一线的大后方,打出了一场可歌可泣、振奋国人的长沙保卫战。

不过,战争消耗的增大,加大了对粮食供给的冲击。

第九战区经历恶战,国军以五人之力才能抵抗一名日军。以血肉之躯守卫国土,国军损兵折将,消耗严重。国民政府只能在农村大规模征兵,以补充兵力。

征兵导致农村劳动力锐减,土地荒芜,粮食减产。1940年粮食产量逐年减少,粮食价格普遍上涨, 也加剧了通货膨胀。抗日战争爆发前,历年全国粮食总产量基本上稳定在20亿担以上,而抗战爆发后,全国粮食产量逐年减少,1938年仅为1937年的65%, 1941年仅及1937年的59%。

反过来,兵力增加,军粮也要增加,大规模征收本已减产的粮食,进一步加剧了粮价上涨。

所以,从1940年到1942年,天灾加人祸,粮食匮乏,粮价飞涨,通胀全面爆发。

粮食歉收、通货膨胀以及战争损耗,导致国民政府赤字大幅度增加。

为了解决收入问题,宋子文下定决心改革税制。中央从地方收归田赋税收权,并要求以实物取代货币缴纳。然而,此时,税收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由于战事吃紧,公债市场的表现极为低迷。1940年,公债认购数量跌到了战时新低。无奈之下,蒋介石只能亲自挂帅,带领公债劝募委员会,四处化缘救国。次年,公债销售飙升到了1.27亿。但这个数字不到政府开支的一个零头。

国难当前,国民政府只剩下一种办法,那就是增发货币。

当时国民政府面临两难,既要控制物价上涨的同时,又要填补不断扩大的赤字。

1940年,国民政府突然统一管制信贷市场,要求所有私人银行终止商品信贷,打击商品投机炒作,全部贷款用于支持工业生产。1941年,货币发行量较上一年翻了一翻,国家银行给政府贷款增加了将近3倍。

这一措施相当于开动整个国家的货币机器支持军工生产,以整个国家的金融力量抗战。管制信贷市场大大强化了国家政府对货币发行的控制,也大大增加了货币发行。它有效地打击了商品投机,但依然无法抑制物价上涨,主要原因是物价冲动来自供给短缺。如此,通胀在货币扩张的推动下持续发酵。

这个阶段,好消息是在外汇市场上,中国扭转了抗战以来的被动局面,取得了一场关键性的胜利。

1940年,德国闪袭比利时、荷兰,欧战扩大化,国际资金疯狂涌入上海,来自东南亚的20亿法币外汇返回大陆,法币一改去年颓势,成功狙击了日伪发行的“华兴券”,“华兴银行”倒闭,日本贸易货币退出流通市场。

次年,中英美三方分别出资2000万美元、5000万美元和500万英镑,成立了平准基金委员会,打击外汇投机和黑市交易,防止外汇流入日本人手中。

1940年前后,国民政府管控住了信贷扩张,稳住了外汇市场,对商品投机的打击力度较大,主要的通胀压力来自农业歉收、军需开支以及货币超发。

从1939年到1941年,政府赤字增加了4.2倍,纸币发行增加了3.5倍,后方的批发价格上涨了将近7倍,进口物价上涨了7.2倍,外汇价格基本持平。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罗斯福总统遂即宣布美国对日发动全面战争。

第二天凌晨1时,重庆方面得到消息。大约3小时后,国民党中宣部副部长董显光给蒋介石打电话,报告了美日开战的消息。当晚蒋介石在市郊的黄山官邸过夜,一早他如往常地进行晨祷。

返回重庆市区后,蒋介石接到罗斯福打来的电话,对方希望设立中国战区,蒋介石为战区最高统帅。前线,中国不再孤军作战,但后方,新一轮通胀开始爆发。


3


1942-1945

经济封锁  法币超发


日军在偷袭珍珠港后不久便占领了香港,很快又入侵云南封锁了滇缅公路。至此,中国后方失去了与海上联系的最后一个通路,陆上也仅存一条从甘肃、新疆通往苏联的崎岖公路。只有一两条不稳定的空中路线,能够提供极少量的海外补给。

日军此时继续强化合围政策。就在偷袭珍珠港三天后,日军发布“总作命”对长沙发起总攻,第三次长沙保卫战爆发。国军再次顽强地阻击了敌军,之后两年内日军没有再进犯长沙。

1942年6月,日本海军在中途岛战役失利后,日军在太平洋及东南亚节节失守。到了1943年秋天,太平洋战争的形式发生了逆转,日本转攻为守,海上通道逐渐被美军封锁。

日军亟需在中国战场上开辟新局面,建立新的补给体系。1943年11月,日军纠集10万大军发动常德会战。第九战区和第六战区21万国军顽强阻击敌军,迟滞日军进攻,给敌人以重大的消耗。常德会战被誉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1944年5月,欧战上,反法西斯战争形势愈加明朗。急于开辟陆上补给通道的日军发起“一号作战”,调集华北方面重兵再次进犯长沙。此次国军失守长沙,随即撤退到衡阳与敌人大决战。衡阳会战,是中国抗战历史上敌我双方伤亡最多、中国军队正面交战时间最长的城市攻防战。这次会战,异常惨烈,可歌可泣,被誉为“东方的莫斯科保卫战”。

八年抗战,国军与日军展开了22次正面大会战,其中胜少败多。湖南打了六次大会战,四胜一平一负。在湖湘大地上爆发的长沙会战、常德会战、衡阳会战,国军将士和湖南军民打出了军魂与民族气节。

但是,衡阳失守后,滇桂铁路沿线的桂林、义山、独山等重要关口相继失守,中国后方的湖南粮仓以及西南补给线全部落入日军之手。

1944年10月,中国抗战最为艰苦的时期。

大片国土沦陷,山河破碎,百城失守,大批国军将士阵亡,经济几近崩溃,物资消耗殆尽。中国被日军全面封锁,物价大幅度跳涨。日军占领湖南时,物价已涨了两倍。1944年的进口比1941年减少了78%,仅占1937年进口总量的6%。

农产品及原材料的短缺,导致工业生产供给严重不足。1944年,面粉、肥皂、皮革产值增速下滑超过20%,耐用品则常年短缺。

战争消耗、经济封锁、供给不足进一步加剧了通胀。1944年,重庆本地生产商品价格较1941年上涨了30倍,外省商品价格上涨了46倍,进口商品价格则上涨了29倍,整个后方的物价上涨了32倍。

费正清在《剑桥中华民国史》中指出:“由一号作战暴露出来的国民党政府和军队的虚弱,是长期复杂的恶化过程的顶点。引起这一过程的原因很多,而以通货膨胀为最。像白血病患者的血液一样,国民政府的贬值通货流遍全国,使整个机体——军队、政府、经济和社会普遍虚弱。”

在民族存亡之际,蒋介石高呼“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号召知识青年从军。短短数月,十二万青年投笔从戎,在大西南、缅甸展开大规模攻势。青年军与日军双方在滇缅一带持续交战,环境异常严酷险恶。

此时,战争机器已经严重透支了国体,政府财政濒临崩溃。1945年政府支出较1943年增加了40倍,政府赤字增加了30倍。其中,军费占到政府总开支的69%。

国民政府只能继续依靠货币扩张来支撑如此巨大的开支增量。1945年国家银行纸币发行量较1943年增加了13倍,给政府垫款增加了25倍。

大规模的纸币发行,加上物价管控措施失效,1945年的通货膨胀已经失控。这一年,整个后方的批发价格较1943年上涨了16倍,进口价格上涨了15倍。外汇市场陷入混乱,1945年6月法币对美元,较1943年6月上涨了接近30倍。

八年抗战,中国以举国之力顽强抵抗,透支国体,拼光国本,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恶性通货膨胀。1937年100元可买到两头牛,1938年变为一头牛,1939年可买一头猪,1941年能买到一袋面粉,1943年能买一只鸡,1945年能买一个煤球(到了1948年,只能买到几粒大米)。

通货膨胀大大吞噬了国人的财富。早在1940年,公务员、教师以及士兵的实际收入的2/3被通货膨胀所吞噬。工、农业的劳动者的实际工资下降了三分之一。到了1943年,公务员的实际收入下跌到战前的十分之一。教师和士兵的实际工资尚不到战前的五分之一。

抗战期间,张嘉璈拟定了修筑铁路的五年计划,拟以发行公债的办法,完成5000公里的筑路任务。张嘉璈修了湘黔路株洲至贵阳一线,以及浙赣路南昌至萍乡段。后来他又引进外资,先后借外资3000万英镑,试图再接再厉。

这些铁路对战略物资运输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随着战事深入,修路计划无法继续推进,张嘉璈于1943年辞去了交通部长职务。同年9月他赴美考察,研究战后中国经济复兴计划。

中国经历了黎明前的黑暗,但最终迎来了胜利的曙光。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中国政府即着手紧急部署受降事宜,将受降地点设在中美空军的重要基地——湖南芷江,并电令日方派代表前往湖南芷江洽降。这是对湖湘大地为抗战做出巨大牺牲与贡献的嘉奖。

日本投降前夕,蒋介石与宋子文闹翻,于是屡次电催张嘉璈回国出任中央银行总裁。张嘉璈还因此事征询其好友、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的建议。

“任中央银行职位之人,必须品性纯洁无暇,而且具有丰富的银行经验,你二者兼而有之,不必怀疑。”

——凯恩斯1945年6月10日给张嘉璈的建议。

张嘉璈回国后赴东北处理交接事宜,后出任了半年的中央银行总裁。在任职期间,他建议蒋介石压缩军费,缩减政府开支,紧缩货币,先把通胀压下去。

关于通胀的原因,1944年孔祥熙在给美国驻华大使高斯的备忘录中,这样解释:“中国物价上涨之主要原因,系因抗战已七载,军需浩繁,物资日渐缺乏,供应未能适应,加以国际路线阻断,运输困难,国内经济情况,益形艰困。”

在前一年,孔祥熙也为紧缩军费开支而向蒋介石建议:“现有部队之实际人数,似应加以清查,切实调整。于必要时,得将各军事机关酌予裁并。”

陈诚晚年回忆,他在抗战后期任军政部长时,“国军预算员额为五百万,而实际上吃军粮者达七百二十万人。据当局推断,如经核实整编,能有三百万可战部队就很不错。以此而论,半数以上的军费开支都是不实不尽的。”

在当时战乱年代,吃空饷应该比较普遍。美国银行家杨格比较早发现了这一现象,顾维钧的回忆录和杨格的《1927年至1937年中国财政经济状况》都有记录。

张嘉璈之后去了美国做学者,他写了一本关于抗战通胀的书籍——《通胀螺旋》。他在书中描述了抗战结束前的社会经济面貌或许更为全面:

“在抗战结束前的几个月里,后方已经毫无生气可言。普通消费者的所有储蓄和可变卖的财产,都被用来维持生计;税吏和士兵的强取豪夺使农民痛不欲生;军队的逃兵每天都在增加。全中国的抵抗精神被无情的通胀给扼杀了。如果胜利不是在1945年8月到来的话,后方的经济会很快瓦解。”

国破家亡之际,国民政府能够号召国人同仇敌忾,共赴国难,却没办法以众志成城的方式抗击通胀。国民政府号召节衣缩食,1970年代美国卡特政府号召节省石油,这种全民行为抗通胀违背规律,亦是徒劳。

恶性通胀将国人逼入死亡的陷阱,人人自危,人人求生。通胀以及被通胀倒逼的求生欲,摧毁了国家的经济资源和货币金融体系,打击了抗战精神和抗战力量。

但天佑中华,我们还是赢了。


后记


1946年,通胀再次爆发,几年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一份长沙“小春秋”晚报载:解放前夕,工人上午领到一个月的薪水可以买到五斗米,到下午只能买两斗米了。浏阳东乡的一位农民在长沙太平街一盐号买20斤皮棉,装袋时他发现棉花里有一捆钞票,就一声不响把钞票装进了麻袋,自以为发了点小财。满心欢喜。回到家里用秤一称,那捆钞票的面值还抵不上棉花重量的价值,令人哭笑不得。

另有记载,1949年,广东一家造纸厂,竟买进800箱票面100-2000元的钞票,当作造纸原料。

面对通胀,宋子文抛售了60%的黄金储备试图拯救法币,但无力回天。被誉为“学问界恩人”的王云五执掌财政,组建年轻精英,踌躇满志地推出金圆券代替法币的改革。“太子”蒋经国则奔赴上海,意气风发地打击投机倒把,试图稳定物价。但金圆券改革和平抑物价均以失败告终。

金圆券在1948年11月底发行32亿元,12月底达到81亿元,到1949年4月,飙升至5万亿元,5月更增至67万亿元,6月竟达到130万亿元,为1948年8月底的24万多倍。以致有人说当时国统区百业凋零,唯印钞业“欣欣向荣,一枝独秀”。

1949年,国民党大败退至台湾,蒋介石在离开大陆前特地回了奉化老家一趟。临走前,老乡问他何时回来,蒋介石伸出三个手指,示意最多三年。

12月10日,夜幕低垂,约十一时左右,蒋介石与继续留守军校中的顾祝同等人告别,随即搭乘飞机从成都飞抵台北。此去一别,他再也没能踏上中国大陆的这片土地。



参考文献

【1】通货螺旋,张嘉璈,中信出版社;

【2】剑桥中华民国史,费正清,上海人民出版社;

【3】顾维钧回忆录,顾维钧,中华书局;

【4】陈诚回忆录,陈诚,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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