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英国律所做了什么，被中国制裁
众所周知，我以前是一名律师，我太太现在还是一名律师，我们的同学朋友里有无数的律师。我一向非常关注法律新闻。
3月26日，外交部发言人宣布中方对英制裁名单，其中有一家叫埃塞克斯园的律师事务所，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家律所到底干了啥，引来我们外交部的特别关照？我到各处寻觅了一番，本文就是寻觅的结果。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想先介绍几个关于英国法律文化的知识。
这家律所的英文名叫Essex Court Chambers，所谓的Chambers，就是barrister工作的律所。
barrister是英国律师里的一个门类，可以简单理解成出庭律师或者辩护律师，一般翻译成“大律师”，这也是外交部通报里将埃塞克斯园称作“大律师事务所”的原因。
与barrister相对应的是solicitor，也即“小律师”。小律师并非完全不能出庭辩护，而是与大律师相比，不能在高等法院、上诉法院和终审法院等“高级法院”辩护。solicitor更多从事的是书面的非诉性质的法律工作，像起草合同、商业谈判、尽职调查等等。我们在国内常常见到的在外所工作的或者有国外律师资格的律师，百分之九十九是solicitor。
有一个可能连很多律师朋友都不太了解的冷知识，其实也不是所有solicitor都不能去高等法院辩护，在英国有一种叫solicitor advocate的资格，有这种资格的solicitor，可以到高等法院一展雄风。只不过对客户来说，能找barrister，干嘛要找solicitor advocate？所以这个资格在市场上显得很鸡肋。我在英国工作时，同事告诉我，市场上的solicitor advocate最喜欢说：“我可以去高等法院出庭，但我不高兴去。”
我们可以把埃塞克斯园看成一个专门做诉讼的律所，它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不像很多英国的跨国solicitor所（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魔术圈所”或者“银圈所”）有中国办公室，有大量中国客户，有大量中国生意，所以它敢做一些出格的事。
它具体做了什么呢？
今年1月，它的一位资深大律师艾莉森·麦当劳（Alison Macdonald QC）带着一帮人出具了一份105页的法律意见书，说有“非常可靠的证据”，证明新疆有构成国际刑事法院《罗马规约》第六条种族灭绝罪和第七条危害人类罪的犯罪存在。
这位麦当劳女士还是一位QC，所谓的Queen's Counsel（女王顾问，或者，皇家律师）。看过《丝袍律师（Silk）》的朋友应该对这个头衔不陌生，QC基本上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代表着在业界的威望，某种意义上是英国法律界的脸面。
了解了麦当劳女士的QC身份，下文再展示她的法律意见书是怎么写的，各位才能体会到我读完意见书后的震惊和落差感。
麦当劳QC说有“非常可靠”的证据，那我们就来看看证据。本文着重谈的是这份105页的法律意见书的第1-4页执行摘要（Executive Summary）、23-26页证据（Evidence）和26-46页相关证据概述（Overview of the relevant evidence）三部分。
学法律的都知道，证据是论证的核心，证据有问题，法律分析再精妙，都是无根之木，是胡说八道。换言之，麦当劳女士长篇累牍的分析如果没有证据支撑，即使写到1050页，也是废话。
而法律意见书偏偏属于猫腻很多的文书类别。什么猫腻呢？我举一个亲身经历做例子。
以前我做律师的时候，有一次有一个项目涉及跨境担保，客户要求我们出具一份法律意见书，说该项目的跨境担保符合法律要求。
我说这个意见书出不了，因为你们项目的担保形式不符合规定，没法登记。客户急了，说以前别的律所怎么出得了的？怎么就你出不了？
我说等等，你能不能把说出得了的意见书给我看一下？
客户把那份意见书发过来，我看了才知道，说没问题，是因为意见书的“假设（assumption）”条款里加了这么一条：假设本意见书不涉及任何外汇管理方面的问题。
在这个基础上，“意见（opinion）”里写道：关于项目的担保，我们未发现任何违反中国有关法律法规的地方。
问题是，中国法下，跨境担保的审核与登记，是由外汇管理局负责的。
专业人士凭借专业知识，当着外行的面公然撒谎，一点都不罕见。许多人不这么做，是出于职业道德的自我约束。
我们可以把思路代入当下的问题，麦当劳QC的法律意见书是怎么玩的呢？她有约束自己吗？
一上来，在正文的第一部分即“23-26页证据”一节，麦当劳QC将证据分成四大类：“幸存者证言”、“新闻、学者和NGO报告”、“卫星照片”和所谓的“内部文件”。
四类证据中最重要的是第二类“新闻、学者和NGO报告”，因为从下文看，其他三类证据的使用基本上都靠“新闻、学者和NGO报告”的解读。在梳理证据的章节，麦当劳QC大量援引新闻、学者和NGO报告。据我猜测，个中原因，很可能是麦当劳QC和团队成员，没有一个懂中文的，缺乏直接阅读及审查证据的能力。
那这个“新闻、学者和NGO报告”到底又写了什么呢？打开一看，在这里我们发现了熟悉的郑国恩（Adrian Zenz）先生的身影。
麦当劳QC一边介绍郑国恩是“一流的新疆专家（a leading figure）”，一边颇有些骄傲地宣布“我们的数个结论参考了郑国恩的作品（several of our conclusions take into account the work of Dr Adrian Zenz.）”。
麦当劳QC绝对是谦虚了，因为虽然资料列表里只列了四篇郑国恩的报告：
但是如果对其他资料追根溯源就会发现，第6页到第20页的资料列表上，几乎没几篇跟郑国恩没关系的。何止是“数个结论参考了郑国恩的作品”？可以说“整座大厦”都是建在郑国恩作品上的。
这点我们暂时按下不表，先讲讲我在研究证据来源时发现的一个惊喜。
频频被中方点名的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Australian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 ASPI）也是麦当劳QC着重介绍的援引对象。所有ASPI被引用的文章里，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篇的第一作者是许秀中（Vicky Xiuzhong Xu）小姐。
身为90后的许小姐是去年在澳大利亚迅速蹿红的网红，因其诋毁中国时的卖力与近乎完美的“皈依者”人设而大放异彩。
这位从中传退学、前半生与新疆毫无交集的许小姐，是澳大利亚最炙手可热的“新疆问题专家”之一。
进入2021年，她的出镜率已经大大降低，我查了查，发现可能跟一条新闻有关：
澳大利亚《每日镜报》骂“中国垃圾网友”侵犯了许小姐的“私人生活”，像我这么八卦的人，肯定又去查了查这话到底啥意思。有一篇中文资料写得比较简单明了，各位还是自己看吧：
郑国恩和许小姐的作品，是麦当劳QC倚重的“学者和NGO报告”，麦当劳QC以一种推崇备至的笔触专门介绍了郑国恩和许小姐所在的ASPI的背景，接着顺理成章地在意见书中大量吸收它们的“研究成果”。
在从第26页到第46页的相关证据概述一节，每一段都有表明出处的注释，140个脚注里，我数了数，有28个，直接来自郑国恩的报告。
引用量第二高的是一个叫Christie Wan的香港人的报告。这个人还没从斯坦福毕业，从LinkedIn的资料看，她年纪应该不超过25岁，前半生也是完全与新疆无交集。
Wan的报告是在斯坦福大学法律诊所写的稿件，被引用26次（有8个脚注里，同时有Wan和郑国恩）：
我找到了Wan的这篇报告，翻阅之后，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该报告大量参考了郑国恩的报告以及有郑国恩出场的新闻。
别的引用就不一一说了，我直接讲结论，通过追溯麦当劳QC谈证据的这140个脚注，不管是新闻还是所谓的学者报告、NGO报告，虽然它们披着各种各样的标题，标着不一样的作者，但细细考究，信息来源不说百分之百出自郑国恩，百分之八九十根子都在他那儿（剩下的一些，根子在许秀中那儿）。
这个信息链条很值得玩味：郑国恩炮制材料，西方媒体和所谓智库引用郑国恩的材料写报告，麦当劳QC再引用炮制的材料及由此诞生的报告写法律意见书。祖孙三代，一脉相承。
郑国恩的报告可信度如何呢？
我写《中美“新疆棉”博弈的几点冷知识》时举过一个例子，他把南开大学2019年12月发表的扶贫报告当成证据，将扶贫等同于“强制劳动”，将外省务工等同于“文化灭绝”再等同于“种族灭绝”。
这两天，随着BCI知名度的迅速提高，该组织负责人Damien Sanfilippo去年12月接受BBC采访的消息也被翻了出来。这篇采访中他宣称，哪怕新疆的贫困户拿到了体面的工资（a decent wage），那也是“强迫劳动”。俨然郑国恩附体。
同被附体的还有麦当劳QC，她的法律意见书对这种观点照单全收。当然，跟郑国恩、BBC、BCI一样，麦当劳QC对扶贫改善了贫困人口生活条件以及工人可以随时回家这两点，也是置若罔闻。
关于郑国恩的报告，还有其他例子。这两天打假郑国恩的人有许多，这里我推荐几个我看过觉得不错的：“西西弗评论”发的《关于新疆的谣言是怎么生产的——聊聊西方的智库和媒体》、观察者网的《洋媒吐气：吾观H&M，插标卖首耳》以及《消化一下：新疆棉花遭黑，罪魁祸首找到了》。这三篇都是直接翻郑国恩的报告原文，跟他贴身肉搏的。
比如《洋媒吐气》谈到了郑国恩编造的节育器谣言：
节育器谣言经美联社等西方媒体包装，流毒甚广，最后不出所料，被麦当劳QC的法律意见书吸收，我们可以在第35页第40点的(d)项找到它：
例子实在太多，就不再一一列举了。
平心而论，炮轰郑国恩难读并不高，因为只要懂中文的人扫两眼他写的东西，就知道错漏百出。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当初决定分析麦当劳QC的法律意见书的时候，是抱着挑战难关的心态去的，谁能想到揭开两层皮，最后打的还是郑国恩？！
当然了，也不能完全抹杀麦当劳QC的原创性，毕竟是QC，英国法律界的领军人物之一，不可能一点个人特色都没有。
在执行摘要第2、3页上的第9点有一段话，麦当劳QC将整个中国——作为一个国家——送上了审判席，说中国，犯了种族灭绝罪。她推理的逻辑惊神泣鬼。
首先她承认这是很重的指控，很难成立。接着她指出最难的部分在于如何证明（prove）中国存在此类意图（intent）。最后，怎么证明这个意图呢？她从行为措施（conduct）里推导出“唯一可能的动机”是“种族灭绝”（a genocidal intent is the only possible inference available）。
什么时候主观有责可以从客观行为里推导出来了？而且还“唯一可能”？任何一个上过一节法律逻辑课的学生，都不敢这么胡搞吧！
而且面对“种族灭绝”这种反人类罪，麦当劳QC用来推导的材料是什么？上面我们说了，是郑国恩炮制的报告。这等于利用郑国恩提供的“建筑材料”，麦当劳QC搭建了一个给中国的“绞刑架”。
从法律人的角度，我感觉受到了深深的侮辱。从中国人的角度，我感受到了丧心病狂的恶意。
别忘了，这可是一名QC。是英国法律界的脸面。
在第4页，执行摘要的最后，麦当劳QC呼吁所有跨国企业抵制新疆产业（从下文看，主要提到了棉花），呼吁各国制裁中国。
在我看来，逼迫跨国公司抵制新疆棉这些，倒不是麦当劳QC这篇法律意见书里最紧要的部分了，她利用那些一戳就破的所谓证据，靠着羸弱不堪的推理，硬生生地把全中国推到“种族灭绝”的被告席上，让我觉得恐怖。她准备做什么？在筹划什么？为谁准备舆论呢？
我们必须警惕，也不得不警惕。
我们不能因为扶贫和反恐被打成反人类罪犯！
中方制裁埃塞克斯园大律师事务所后，BBC的驻华记者白骆宾抱怨道：“针对埃塞克斯园，说明中国根本不信任独立的司法系统。”
我想请白骆宾先生帮我解释解释，麦当劳QC这篇东西，从专业素养到职业道德，从良心到人性，哪一点配得上“独立司法系统”了？你们英国法律界，还要不要脸了？
你们不要，我们来帮你们要脸。你们不懂什么叫体面，我们来帮你们体面。
麦当劳QC的所谓法律意见书以及相关新闻，之前被埃塞克斯园大张旗鼓地挂在网站上，中方制裁后，新闻已经拿掉了。
当天埃塞克斯园就发布了声明，说事务所里的律师都是个体户，律所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法人主体，也不是什么合伙企业，除了麦当劳QC的团队，其他人都跟新疆的法律意见书没关系。
为什么秒怂？
因为埃塞克斯园其他成员的生意可能会受到影响：
原来如此。郝廉思与祈文辉先生，以及其他潜在受影响的先生女士，有任何问题，请咨询麦当劳QC。
回到制裁这个问题上来。一个QC，一张英国法律界的脸面，把曲解中文、将英文读者当猴耍的材料当做证据，假模假式地分析，出具意见书，真是太体面了！
对一个主权国家做居心叵测的重大指控，却不讲法律逻辑，违反最基本的职业道德，真是太体面了！
一个白骆宾先生口中“象征性”的制裁，让高贵的英国大律师事务所这么迅速地发表声明，反应速度比卖衣服的HM都快，还是太体面了！
翻完麦当劳QC这份所谓的法律意见书，我举双手赞成中方的制裁。
我想起鲁迅先生有一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无论什么魔鬼，让他都回到自己的地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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