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纸牌屋：最高院的判决草稿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今天继续吃美国最高院“推翻堕胎权”泄密事件的大瓜。前文请见：（1）《明年美国女性会失去堕胎自由吗？》、（2）《谈谈美国最高院的泄密事件：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背后》和（3）《再谈美国人的堕胎自由：Dobbs案还有转机吗？》。
到了第四篇，我们来聊聊阿利托大法官的多数意见草稿是怎么被泄露出去的。
现在在美国国内，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派认为泄密事件虽然前所未有，但相比Dobbs案可能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结果而言，还是后者的性质更严重一些。持这种态度的有布鲁金斯学会的分析文章、民主党的一帮议员等。
另一派则认为泄密事件本身已经非常严重了，因为它直接破坏了美国的司法体制和政治传统，动摇国本，持这种态度的有一众保守派大佬和他们的支持者。
基本上呈现出分别依托两党、“一个事件，各自表述、各自强调、各自炒作”的态势。
党争需要，都好理解。
但有一个问题还是很让人好奇：阿利托的意见草稿，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问题背后还藏着问题：泄密的到底是保守主义者，还是自由主义者？
目前猜测很多，文章不多，我翻到一篇“美国最高院博客（SCOTUSblog）”上的分析文章，写得比较细，也很有趣，今天就介绍这篇文章。
首先要说“美国最高院博客”并不是美国最高院的官方社交账号，而是一家关于美国最高院的“独立新闻和分析机构”。
这篇泄密分析的作者叫Tom Goldstein，是“美国最高院博客”的联合创始人，也是一位经常去最高院出庭的律师，他的自我介绍里还说他从2004年起就在哈佛法学院教授最高院诉讼课程，2004-2012年间还在斯坦福开过同样的课程。
Tom Goldstein的这篇《泄密可能是怎么发生的》说其实整件事里总共发生了三次泄密。
第一次是4月25日那一周有人向《华尔街日报》编委会泄露了最高院准备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消息。但那时外界仍然不知道罗伯茨首席大法官是不是成功劝服了卡瓦诺大法官或者巴雷特大法官加入自己，“在不推翻罗伊诉韦德案根本原则的基础上给保守派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华尔街日报》没有明确说自己得到了泄密消息，但是暗示了这一点。最明显的证据是他们“推测”说将会由阿利托大法官起草多数意见，但没有提推测依据。后来的事实说明多数意见确实是由阿利托起草的。
第二次泄密发生在POLITICO，一个熟悉最高院评议程序的人士告诉POLITICO阿利托、卡瓦诺、巴雷特、戈萨奇和托马斯五个人赞同推翻罗伊诉韦德案，三位自由派大法官反对，而罗伯茨的意向未明。
第二次泄密在第一次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但还没有到达第三次那么夸张的程度，第三次里POLITICO直接公布了阿利托起草的98页意见草稿。
第三次的泄密者和第二次的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不是。
照理说要不要推翻罗伊诉韦德案的表态应该发生在去年十二月，所以Tom Goldstein推理说泄密者应该没告诉POLITICO五位表态的保守派大法官会不会签署同意阿利托的草稿，还是他们会起草自己的意见草稿。从时间上看，阿利托供各位大法官评论的更新版这会儿也应该出来了，所以显然泄密者并没有把新版提供给POLITICO。
Tom Goldstein总结道，从三次泄密的情况看，假使它们全为真，那么这起泄密事件是政治操作无疑。
他进一步推理道，很可能阿利托的草稿已经获得托马斯和戈萨奇的签署认同，而卡瓦诺和巴雷特在等罗伯茨的另一份意见。这就和我们在《再谈美国人的堕胎自由：Dobbs案还有转机吗？》里提到的有些美国观察家把现在的美国最高院看成“3极端保守派（阿利托、戈萨奇、托马斯）+3保守派（罗伯茨、卡瓦诺、巴雷特）+3自由派（布雷耶、卡根、索托马约尔）”的格局联系上了。
泄密事件对谁有利呢？
Tom Goldstein的意思是要分。
第一次泄密，似乎对保守派有利，因为它是向《华尔街日报》泄露的，有测风向的嫌疑，而且这样做似乎可以锁定之前被怀疑不稳定的卡瓦诺的选票。
而后面两次向POLITICO的泄密，则看上去对自由派更有利，因为从它们搅动的社会风波看，限制堕胎会引发许多美国年轻人的不满，促使他们出来投票，从而增加民主党今年年底中期选举胜利的希望，拉抬拜登政府目前低迷的支持度。
而且时间上其实阿利托的第二稿应该已经写出来并分发出去了，但POLITICO贴出来的还是未经修饰的第一稿，这一稿的文字没有把其他大法官的意见加进去，看上去情绪性重、说理性弱，作为法律文书来看，它不算是一份好意见书，但作为引爆社会舆论的工具来说，它再合适不过了。
Tom Goldstein提醒说审视后两次泄密时，不能忘记第一次泄密，因为第一次泄密已经属于很不寻常的违规行为了，第二、三次的自由派泄密者很可能是看到了第一次泄密，觉得你保守派可以违规，我也可以违规，于是用第一次泄密来正当化自己的行为。
结合Tom Goldstein的猜测，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罗伯茨首席大法官在事件发生之初做出的“这是对最高院的背叛”的喟叹，就可以有更深的理解了。罗伯茨这个裱糊匠，要同时为两边擦屁股。
最后关于第二、三次泄密者的身份，Tom Goldstein说了一个他的观察，一般的预测是泄密者可能是POLITICO的资深法律记者Josh Gerstein的线人。Josh Gerstein就是我在《再谈美国人的堕胎自由：Dobbs案还有转机吗？》里介绍观点的那位。但是Tom Goldstein说他认为情况可能不是这样。
Tom Goldstein观察到POLITICO的爆料文章的署名栏里有一个人，Alexander Ward，他是负责国家安全方面新闻的记者。之前POLITICO在回应《华盛顿邮报》的采访时说过，这次泄密事件的新闻在POLITICO内部都属于绝密，因此Tom Goldstein问为什么如此机密的法律报道，作者栏里会出现一个国家安全记者的姓名？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泄密者是通过Alexander Ward提供的消息。
政治操作的可能性又+1。
前几天世界读书日我给大家推荐过三本书，想说真实世界的政治，永远比文艺作品里的更波谲诡秘。很多朋友喜欢谈《纸牌屋》谈《甄嬛传》，一谈起来洋洋洒洒、头头是道，可是一旦现实中碰到了类似的迷局，却完全看不出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次关于推翻堕胎权的最高院泄密事件，给我们提供了另一个难得的机会，观察真正的现实，仔细考究起来，它比《纸牌屋》更真实也更直接，更隐秘也更离奇。
到了结尾部分，我想说一个可能会让部分法律界同仁不太舒服的结论：过去十几年，我们许多老师在学校教的、许多学生在学校学的，是美国司法独立，甚至美国法律大于政治，但这只是一个幻象，从汉密尔顿之死，到阿伦·伯尔被放逐，从马歇尔大法官在马伯里诉麦迪逊案里将事实审挪至程序审之前，到被保守派法学家称为“蹩脚”的布莱克门大法官在罗伊诉韦德案里的说理，以及被自由派法学家称为“蹩脚”的肯尼迪大法官在斯坦伯格诉卡尔哈特案里的说理，最后到阿利托大法官在Dobbs案意见草稿中的说理，从麦康奈尔拖延时间将戈萨奇送进最高院，到麦康奈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巴雷特送进最高院，美国最高院和司法领域，一直是政治斗争最火热的前线。
这些正本清源的故事，以后我们找机会专门讲一讲。
只有理解了这些，才能真正不吹不黑地理解美国的体制，理解法律是什么，也才能有的放矢地审视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