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语教学与研究 | 语言官能与外部世界的联结——基于生成语言学的语言模型初探（文 / 胡旭辉）

主编：王克非 

副主编：王文斌

邮发代号：2-130

语言官能与外部世界的联结

——基于生成语言学的语言模型初探

北京大学 胡旭辉

提要：本文在生成语言学的语言生物官能（尤其是普遍语法，即UG）的基础上，提出一个修正版的语言模型，即句法特征和功能结构是人类在最大限度使用UG的基础上，出于表征、联结外部世界的动因而内化到句法系统中的。基于这个模型，本文回答了以下两个生成语言学研究需要面对的问题：1）既然句法推导独立于外部世界，为什么最终生成的语言形式可以用于外部世界中的真值判断和指称？2）UG的内容有限，只涉及递归性合并，如何产生具体的句法结构？本文也分析了这个语言模型对参数理论、儿童语言习得、语言进化的启示，并论及对理论语言学研究领域的启示。

关键词：生成语言学、语言官能、外部世界、句法特征、语言模型

01

引言

生成语言学自20世纪中期创立以来，一直都强调人类语言背后独特的生物属性，即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UG）。在最简方案阶段（Chomsky 1995，2000，2013，2015，2019a，b等），虽然生成语言学的基本语言观没有变化，但Chomsky对UG具体包括什么生物属性的看法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即UG的内容越来越精简，直到目前只包括递归性合并（recursive merge）这个有限的内容（Hauser，Chomsky & Fitch2002；Berwick & Chomsky 2016）。这是生成语言学解释语言特有生物属性的必然结果，但是同时也带来了两个需要解答的问题：第一，如果句法推导是大脑内部的句法运算，与外部世界无关，那么人类语言为何可以表征外部世界？第二，如果UG所含内容如此有限，那么人类语言背后具体的句法结构（包括生成语言学传统采用的DP、TP、CP等短语结构）是否单靠UG就可以产生？虽然生成语言学对这两个问题有一定涉及，但并没有系统论述。Chomsky（2019a）的系列讲座提到了第一个问题，但并未给出明确的解答。本文拟对这两个问题进行初步的探讨，并表明，这两个问题不仅涉及宏观的语言观，也与生成语言学目前的具体句法操作技术直接相关，包括核心的句法特征和句法层级的来源，以及对语言习得和语言进化的启示。

02

理论背景

“解释性”是Chomsky对理论语言学的定位。具体来说，我们需要解释是什么认知属性使得人类在有限认知能力和有限资源的基础上，可以生成无穷无尽的语言表达。生成语言学的解释是，人类具有专司语言的生物机能，即UG，其核心是递归性合并的能力：人类一方面可以将两个成分作为输入成分（input）合并，产生新的成分（即输出成分，output），同时这个输出成分还可以作为输入成分继续与其他成分合并，进一步产生新的输出成分。如此反复，构建出具有内在层级结构（hierarchical structure）的句子，这也是人类语言具有离散无限性（discrete infinity）的内在原因（Berwick & Chomsky 2016）。

UG并不包括人类语言的全部要素，而只是提供了一个基本的特殊语言生物机能，需要与其他认知、生物要素一起运作才能使得人类的语言成为可能。这些要素一起构成了广义的人类语言官能（faculty of language in the broad sense，FLB）（Hauser，Chomsky & Fitch 2002）。广义的人类语言官能还包括负责发音、听觉等能力的感知-运动系统（sensory-motor system）和负责语义、语用推理等能力的概念-意向系统（conceptual-intentional system），这些生物机能和认知能力或多或少在其他动物身上也会有所体现，并非人类特有。而狭义的语言官能（faculty of language in the narrow sense，FLN）仅包括人类特有的语言能力。

Chomsky（2019a）在回顾和总结生成语言学理念的基础上指出，人类语言官能产生的语言表达是大脑计算的产物，这个计算过程本身并不涉及独立于人类心智的（mind-independent）外部世界。这明显区别于语言哲学研究中命题真值（truth value）和指称（reference）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都需要基于现实世界的判断。由此，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句法推导如何与外部世界发生联结，使得句法推导出的表达可以用作真值判断、指称等的基础？Chomsky对此没有进一步深入探究。

对以上问题的回答是有必要的。首先，语言学研究并不仅仅局限于回答UG是什么，还要回答语言为什么是这样。UG为人类语言成为可能提供了独特的生物基础，但是UG甚至FLB都无法为句法推导与外部世界的关联提供直接的理论解释，我们有必要对此进一步探索。其次，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可能进一步推动生成语言学理论的发展。当下的生成语言学的具体理论，有诸多方面并不是直接隶属于UG的内容，我们以如下最常用的句法结构为例：

在例（1）中一个句子的推导是从轻动词短语vP开始，动词词组负责事件（event）信息的编码；在此之上是体态（aspect）短语AspP，即表达说话人看待这个事件的时间视角，再往上还可以有表达“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的模态（modality）短语ModP，以及表示时态（tense）的时态短语TP，此时一个命题的相关信息基本表达完毕。在此基础上的标句短语CP层主要是表达与语力（force）相关的信息，比如疑问、祈使。如果我们严格遵循生成语言学的核心理念，那么必须承认，这些句法内容本质上来说并不是UG的一部分，因为人类负责语言的生物机能的核心内容是前文所说的递归性合并，不可能含有时、体、语力等信息，也不可能规定这些内容在句法结构中的层级分布。因此，我们需要探究的是，仅仅包含递归性合并的UG如何得以构建出如（1）所示的这些具体的句法结构？下文将提出一个基于UG的修正版的语言模型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的分析也将表明，这个问题与前面论及的句法推导与外部世界如何发生关联的问题是一体两面。

03

句法与外部世界的联结：一个修正版的语言模型

本文认为，句法结构是由UG需要与外部世界关联的“压力”带来的结果。我们采纳Chomsky一贯以来的语言进化观点，即UG是基因突变产生的生物机制。但是产生UG并不意味着立即产生人类语言。UG涉及的计算（即递归性合并）是独立于外部世界的。同时，人类与其他动物一样，都有最大化利用自身生物机制在现实世界获取生存优势的压力，这是UG与外部世界产生关联的动因。下文将具体论述句法结构如何使得UG与外部世界构建关联，其中主要涉及三个方面：实体的指称、命题的真值判断、涉及说话人的言语行为信息。这三方面的现实世界需求与UG相结合，从而产生抽象的句法结构。

3.1

与指称相关的特征

Strawson（1950）在反对罗素摹状词理论的论文中提出的著名论断是，语言表达（expression）本身不会指称，是语言的使用（use）完成了指称任务。Chomsky（2019a）的语言观与Strawson的看法不谋而合，即语言内部系统本身是独立于外部世界的。但是，Chomsky和Strawson都没有直接解释语言表达究竟提供了什么基础，使得“使用”可以完成指称。基于UG的基本假设和生成语言学有关名词短语的研究（如Borer 2005a，b；Wiltschko 2014），我们认为句法理论中的“特征”（feature）是UG与外部世界建立关联的核心。在当前的句法理论中，研究者们或多或少假定“特征”（如时特征、体特征、名词词性特征等）是UG提供的，但是如果严格遵循Chomsky对UG的界定，那么这些特征不可能是UG所含的内容，而是人类在使用UG与外部世界建立关联时内化到语言系统中的句法成分。从这个角度来看，特征是UG与外部世界建立关联的关键。要满足这个要求，特征应该具备至少两个特点：第一是基于外部世界的知识明确句法系统内的层级关系，包括满足驱动句法合并的赋值要求（feature valuation）；第二是为句法推导与外部世界建立关联提供线索。

在主流的句法理论中，“特征”与狭义句法系统内的运算相关，如通过特征赋值的要求为两个成分的合并提供动因，其中涉及一系列核心的句法操作，包括层级关系、区域性（locality）等。特征的这个属性使得其可以进入递归性合并的操作，我们对此不具体展开。本文对句法特征的核心属性增加的要点是：特征的一大功能是提供狭义句法与外部世界联结的线索。以名词短语中的定指性特征即D特征为例，这个特征的语义功能是将名词短语描述的实体锚定在话语的当下世界中。在英语中，实现D特征的有表示定指的the、this、that、these、those，也有表示不定指的alan和语音形式为零的光杆形式。以the cat为例，在句法推导中，the为句法节点D赋值（即提供可解读的D特征），这个过程是狭义的句法推导，与外部世界无关。但是在赋值结束后，the提供的特征为语言使用者提供了线索，告诉语言使用者这个表达中的cat可以获得怎样的现实世界的锚定。也就是说，the cat这个词组在句法推导完成的阶段并没有指向任何现实世界的物体，而是告诉语言使用者如（2）中的信息，可以让语言使用者以此为线索在具体语境中锚定是哪只猫。

（2）名词短语the cat中the提供的D特征（基于Jenks 2018）：

a.唯一性（uniqueness）：cat在这个话语中指向某只具有唯一性特征的猫；

b.熟悉性（familiarity）：cat指向话语中已经提及的双方都知道的一只猫。

可以发现，即使选择了the提供的D特征，到底是选择唯一性解读还是熟悉性解读也不是句法推导决定的，而是在语言使用中由说话人决定的。这个有限的线索对于整个语言系统来说至关重要，有了这个线索，仅限于认知系统的句法操作便可以与外部世界发生联结，最终使得语言可以成为思考外部世界、用以交际的工具。

以上分析也为上文所述的 Strawson（1950）的观点提供了句法基础：语言形式本身之所以没有任何直接的指称，是因为它是狭义句法层面推导的结果。而狭义句法，正如 Chomsky 所言，只关涉大脑认知系统的操作，并不直接引入外部世界的信息。使用带来指称，是因为狭义句法中的特征提供了如何在外部世界锚定物体的线索。

（未完待续）

本文发表于《外语教学与研究》第2024年第3期 第452—462页，由于篇幅所限，注释和参考文献已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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