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餐饮行业的绝境求援：行业帮扶政策，是否“雷声大雨点小”？
“如果下辈子再做酒店生意，一定记得租国企的房子。”
这是安徽省酒店网联合创始人张安军在看到安徽省发布的帮扶政策时脑内的第一反应。之后，这也成了他和认识的酒店业同行之间心照不宣的“调侃”。
3月12日，安徽省财政厅印发《关于做好免收中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房租工作的通知》，其中提及“全省行政事业单位对承租国有企业经营性用房或产权为行政事业单位房产的中小微企业、个体工商户免收2022年3个月（2月、3月、4月）房屋租金”。
“但其实能有多少酒店租的是国有企业和事业单位的房子呀？太少了。”张安军对新旅界（LvjieMedia）感慨。
上周伊始，许多文旅人的朋友圈陆陆续续被“求救信”刷了屏，其中就包含安徽酒店网发布的《安徽酒店行业请援书》。当然，发出呼吁的不只是这一个省份，云南省旅游饭店行业协会发布了《云南省旅游饭店业关于请求社会支援的呼吁书》、深圳市民宿协会发布了《深圳市民宿行业社会帮扶请援书》、山东酒店网发布了《山东酒店行业请援书》、……每一封信，都代表着一个行业在绝境之下无可奈何的呼声。
大文旅行业在疫情冲击下情况多么惨烈，自然无需多言。但另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是，国家对行业在政策上的支持力度也并不小。上至国家层面的《关于促进服务业领域困难行业恢复发展的若干政策》，下至各省市地区的各类帮扶政策，都足以显出国家对文旅行业在疫情中受到的冲击的重视。
既然如此，为何各地仍然纷纷求援？文旅行业仍有如此之多的“阴影处”难被帮扶政策的阳光的照亮？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新旅界选择聚焦与文旅行业具有更高相关度的酒旅行业，来探寻现有的帮扶政策是否能够实际落地，为何大量的酒店类企业实际上难以享受到“政策红利”。
尴尬的酒店行业
文旅是个大行业，包含吃住行游购娱等多个环节，几乎每个环节都受到了疫情的严重冲击。但这一轮跨越数省市的呼声多源于酒店、民宿及餐饮行业，或许或多或少能够说明其被各类文旅支持政策“略过”了的处境。
但许多采访对象在沟通中都告知新旅界，这一类文旅行业的扶持政策大多惠及的是旅行社、旅游演艺及景区企业。而住宿、餐饮这些与文旅紧密相关，需要靠旅游的人流量来支撑但又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文旅企业”的领域，有时很难享受到缓缴税费等实惠，在某种意义上成了政策扶持的“真空地带”。
（图源：摄图网）
“有些地方针对文旅企业提出了缓交社保、减税降费，但实际操作时，旅行社能申请到，景区也行，演艺说不定也可以，但酒店不行。酒店该交的还是要交。”云南景兰文化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李梅告诉新旅界。在投资运营西双版纳知名景区告庄西双景的过程中，她对景区的餐饮住宿业有大量的接触与了解。
“政府部门对星级酒店可能还会关注一些，给他们一些补贴和扶持，但住宿行业里大量没评星级也算不上“小微”的特色民宿和精品酒店是鲜少有人关注的。可他们恰恰是旅游产业链上非常重要的一环，而且沉淀了大量的就业，人力成本本身就高，在疫情的冲击下更难维持现金流。”
同时，他还指出，许多酒店都并不符合小微企业的条件，企业性质、规模等都可能有偏差，所以一些针对小微企业的政策扶持，极少有酒店企业能够享受到。
“针对文旅行业的政策是很多，但酒店业相比之下像是被忘记了。”张安军对新旅界表示。
租金，不能承受之重
对酒店来说，租金一直是经营成本的最大头，占比约在30%—40%之间。但疫情之下，酒店客流暴跌，酒店大面积面临入不敷出的情况，有些因难以支付租金而被迫成为失信人。
安徽酒店网在发布的《安徽酒店行业请援书》中提及，“2016年，国内酒店行业失信案件，全年不足500起；到2021年前十个月，已约1500起。而酒店投资界数据显示，2020年，国内全年共计3741个酒店相关公司（或个人）失信信息，较2019年增加了1377条，增幅58.22%；这些数据背后，是巨额投资的打水漂，是无奈放弃的艰难抉择。”
（图源：摄图网）
单论“租金”之沉重，政策并非没有考虑到这点。许多省份都如安徽省一样，针对文旅企业或中小微企业发布了“国有企业及事业单位可对承租方免去三个月房租”的政策福利，中高风险区县的免租时长甚至达到六个月，这无疑能够减轻很多负担。但是，有多少企业能实际享受到这一待遇？
“起码在酒店行业，绝大部分都很难。很少有人真的租到了国有房屋。”张安军苦笑。这也正是他们感慨“下辈子一定记得租公家房”的原因。
为此，安徽酒店网在请援书里提出“呼吁国有企业、集体企业、私营企业、合伙联营企业、股份合作制企业（公司）、个人等出租方，能与酒店租赁方共同繁荣，共同承担疫情风险，在租金、管理费等方面给予直接减免、分期减免或大幅延长经营租期等等。”
“国家对于产权在个人和民营企业的房子也只能鼓励和倡导，这个是没什么执行力的，但我们还是希望能在这方面有更切实的、针对酒店行业的政策支持。现在只能我们自己去谈，那我们自己去谈，就只能焦头烂额，最后吵起来，被下最后通牒交不起房租就走人。”张安军说。
在他与深圳同行的交流中，甚至听到过“装修到一半的酒店被放置”的案例。已经投入了几十万乃至几百万装修的酒店就那么荒废在那里，拆也拆不了，继续也无法继续。“你连转手都没法转。疫情这个情况，对吧，谁会来买酒店宾馆啊？大家都得自己存现金啊。”
租金的重压对客房数量在100间以内的小微个体宾馆、酒店受疫情的冲击尤为严重。张安军表示，无论是在深圳还是在合肥、六安，他都已经听了许多因交不起房租而面临被直接“锁大门赶人清场”局面的酒店，其中有些甚至是格林豪泰、汉庭等知名连锁酒店的加盟店。“这些品牌或许可以免去你的部分加盟费，但相比于租金，这些部分是杯水车薪。”
张安军表示，他们也很清楚，这部分得到援助的可能性或许不大。“房东很多也是从银行贷款买的房产，酒店不给他租金，他就还不上贷款。他们也没办法。”
关于这点，在华住创始人季琦那封广为流传的《致合作伙伴的信》中也有所提及。他指出，中国连锁酒店的投资者大部分都是租赁物业来加盟连锁品牌，绝大多数都在这两年的疫情中损失惨重。而利用高租金获取物业(尤其是18、19年)的、和门店位于连锁化程度高、同质门店集中区域的加盟商；投资较大、固定成本较高的中高档和高档酒店业主等酒店业主体，都尤为容易为租金所困。
（图源：摄图网）
也因此，在具体解决措施中他就提到，“洽谈租金减免”——“业主和房东也不容易，也需要租金支付利息或者其它必须的用途。但是，租金实在是影响加盟商的特别大的因素。……加盟商可以跟房东洽谈租金减免若干月，也可以探讨合同期内的减租，实在不行，延期支付租金也是可以考虑的方案。”
但无疑，这个方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这正是西南某省的酒店经营者李林（化名）面临的情况。他告诉新旅界，现阶段自己经营的酒店客流量只有往年春季的不到十分之一，正面临着沉重的租金压力。他的酒店的房屋产权归属方原本是一家国企，但数年前已改组为民企，不在“国企房屋免租”的覆盖范围内。他曾跟对方企业谈判数次，提出希望免去疫情最严重、经营最困难的这三个月的租金，但产权方表示只能让步到“在按时交付租金的前提下每个月可减免约十分之一的租金”，别说免去，迟交、缓交亦不被接受。“我们的诉求和他们能提供的差了很远。”李林长叹。
他所在的省份自2020年疫情大规模爆发起便推出过许多针对文旅行业与小微企业的帮扶政策，不过他表示，酒店类企业能申请到的不多，唯一能擦边的是“以奖代补”类的评选类资金援助。他的酒店曾在一次政府主办的精品酒店评选活动中获奖，得到了20万奖金。
“对我们来说这样的活动肯定是有所帮助的，不过实话说，在跨省游熔断等防疫政策持续执行的前提下，我们的损失肯定是远远大过补助能够补得上的范围的。补贴也好，奖金也好，都属于‘聊胜于无’。”李林说。
希望有援助 更希望“放开”
这样的大规模行业呼吁，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我觉得能起到的作用比较有限。”一名旅游行业的业内人士张慧（化名）对新旅界分析到。他表示，现阶段各地政府都在制定政策来帮扶文旅行业，其他行业主体也一边苦练内功、节约成本，一边等待政策落地。而各省行业协会的这些呼吁信，求助对象很多，诉求也很多，使力较为分散，最后结果很可能不尽如人意。“一个拳头如果打一个点可能有反馈，打了很多方向，可能反而力道会不够。”
在他看来，纾困政策落地需要时间，行业的复苏需要发挥政企合力，现阶段企业应利用好旅游平台的供应链赋能举措，以及政策层面提供的各种开源节流的机遇，同时对现金流管理做一些管控，降低经营成本压力。“无论是政府还是其他行业主体，其实‘授人以鱼’的程度到底是有限的，可能更多的还是‘授人以渔’，主要还是促进产业链自救，引导和帮助企业实现可持续发展，在产品上、服务质量上迭代升级。这类政策其实更能给行业更积极的影响。”
企业的援助的确更倾向这个方向。酒店相关的求援信大多提及了希望在线旅游平台能够减免部分佣金，而新旅界在采访中了解到，几个规模较大的OTA平台都暂未公开佣金减免相关的计划。
不过，由于在线旅游平台和行业企业尤其是酒店住宿类企业属于“唇亡则齿寒”的依存关系，一些平台还是推出了许多相关措施来帮助酒店引流，如携程推出的“睡眠房”、“亲子房”等。其披露的最新财报显示，携程在过去的一年中累计向中小微企业主发放贷款超300亿元，推出的酒店套餐助力合作酒店非房收入增长近10倍；携程发起的促销活动累计吸引约20万酒店商家参与，拉动合作酒店业绩提升超过60%。
但另一方面是，这样的援助虽然能够给行业整体增加些许亮色，但对受到疫情严重冲击的企业来说，作用非常有限。
“没人，没客流量，我们怎么创新？而且那些创新业务，能赚到几个钱？那点收入，塞牙缝都不够，怎么可能拿来弥补亏损？”在谈及“在不开放跨省游的前提下有没有什么创新自救手段”时，李林苦笑道。“创新带来的收入和正常客流带来的收入是没法比的。”
这也是资深旅游专家王兴斌的看法。“旅游行业现阶段受到的冲击，不是补贴、减税降费、发消费券这些措施能解决得了。旅游业是最需要‘人与人接触’的行业，现阶段不仅跨省游受限，本地游也同样时不时受限，这种情况下，什么政策都不管用。其他行业或许还能靠政府的帮扶政策熬一熬，因为他们的业务即便受到冲击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继续开展，但文旅行业不行。没人，文旅行业没有服务对象，就必然活不下去。”
（图源：摄图网）
那具体来说，什么样的政策最能够给企业提供到帮助？
最为核心和最为“理想”的诉求，自然是在实现精准防控的基础上尽快取消熔断等大规模“暂停键”政策，开放旅游。“现在这种情况，再采取更加严厉的防疫政策，其实可以说是把大量的往绝路上逼。”李林表示。
李梅也对此充满感慨。“已经两年多了，可能实际上已经熬到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就差这最后一口气了，但大家都已经不太熬得下去了，高管和企业家对行业的信心正在逐步丧失。”
在她看来，在精准防控的前提下，开放跨省游并不意味着让旅客流动“失去管制”。相反，在旅行社等文旅企业主体的组织及核查登记下，人员的行程、经过的地点等都比来去自由的商旅出行者更好掌控。只要控制好每个团的人数、各场所的接待人数，不采用旅游专列等需要大规模出行者集聚的出行方式，开放跨省游并非完全不可行的选择。“有限制的开放，总比大家都没饭吃，员工都在家待业要好啊。”
不过在未来旅游业的开放上，王兴斌并不乐观。“新病毒的传染性极强，非常难以控制，让精准防控变得更加困难。许多人提到可以把熔断政策限制到市县而非省，但很多时候只要市县发现了病例，同省其他市县很可能也有。只要疫情还在，对旅游业的限制就几乎不可能放开，限制程度也很难减弱。而且这个问题短期内是看不到解决的可能性的，大概率要继续持续很长的时间。疫情这件事，对行业最大的教训就是让许多人意识到了旅游行业作为一个以流动与面对面接触为刚需的行业在流行病冲击下的脆弱性。”
在“开放”之外，最大的需求自然是切实落地的帮扶政策，如减免税款、减免租金等。许多受访对象都对新旅界提及，一般来说“提倡”“鼓励”“支持”开头的政策不会有太多实际能惠及行业的作用。
在李梅看来，要真正意义上减少酒店的压力，真正让最大头的租金的减免落到实处，还是要从银行下手。许多房东和业主本身也背负着银行贷款，银行减免或者同意缓缴了他们的还款与利息，他们才有给酒店“放宽条件”，允许迟交缓交的可能。但另一方面，她也认为，政府可能在这方面的帮扶力度很难有显著提升。“在酒店和餐饮方面给了太多的减免的话，政府自己的财政压力也会有点太大。这跟帮助旅行社不一样，旅行社的数量和经济体量相比于酒店餐饮还是要小很多的。”
（图源：摄图网）
事实上，许多企业都深知，政府在疫情期间同样面临巨大的财政压力，帮扶政策辐射能力有限。但包括安徽酒店网在内的各大协会，仍然希望能够通过求助信的方式让行业的呼声能够向上传达，希望政府能够出台一些门槛更低、更具普惠性的政策。
“如果人们的生活出行都按下了暂停键，企业的运营也按下暂停键，那企业的负担与成本，比如银行利息、包括各类的税收甚至是工作者的个人所得税，你都要按下暂停键，有所减免或缓交。如果普停，那就普惠，不然我们哪里来的收入？”张安军感慨，“大家都知道政府也不容易，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想开这个口呢？”
但整体来说，张安军仍对政策支持抱有希望。”我们发文之后的两天，就看到合肥市市委常委开了一次会议，提出要尽快落实文旅住宿行业的餐饮，零售相关的政策。已经有地方在研究这个事了，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各地都在加快推出具体措施。3月24日，刚从一轮大规模疫情中恢复的深圳市发布《关于应对新冠肺炎疫情进一步帮助市场主体纾困解难若干措施》，其中就包含将“六税两费”减征范围由增值税小规模纳税人扩展至小型微利企业和个体工商户；对企业和个体工商户的自来水费、电费、管道天然气费给予10%的补贴，对受疫情影响的企业和个体工商户4月、5月欠费不停水、不停电、不停气，经申请审核通过后减免在此期间产生的欠费违约金等政策，普适性大大增强。
除了市级政府出台了对应细则外，深圳市的福田区、宝安区、龙华区等各区也推出了有普适性，有“实惠”的政策，让帮扶进一步落地。近几日，云南省、江苏省杭州市、西安曲江新区等地也都推出了新一轮的政策支持。这些政策虽并非特地为酒店行业所制定，但由于更加普惠，其中的减税降费类政策适用范围拓展至所有“受疫情影响的企业”与个体工商户，所以能够产生更广泛的支持与影响力。
现阶段的困境，无论是对酒店行业还是对文旅行业，乃至于更加广泛的“吃住行游购娱”各环节上的企业来说，或许都是无解的。再多的政策支持，也难以让企业煎熬更久；而企业也并非不知道政府的压力与为难之处。精准防控下的开放是所有人共同的呼声——有了人流，才有活路，酒店也好景区也好，各地的“创新”“自救”才有戏可唱。
但距离真正实现这一目标的一天或许还有些遥远，而在此之前，非星级的酒店也只能和广大文旅企业、乃至于更广大的服务业内各类小微企业及个体工商户一同，煎熬着等待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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